0%

東郡過去有三十萬戶，作為大河決口之處，如今編戶齊民還剩下三萬戶就不錯了，其餘或逃難去了河北，青壯入魏軍，婦孺居廬舍，或入赤眉，數量不少。

自陳留至敖倉，西邊的魏軍防線巋然不動。

「但王閎在濮陽人中名聲不錯。」有人如是說。

「徐二公說，若攻破濮陽，俘虜王閎叔侄，希望能先留下他們的性命，送去睢陽再殺不遲。」

赤眉軍轉戰各州，幾乎將沿途所有劉姓豪長橫掃殆盡，這用那位「田翁」的話說就是「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他認為三代以來的人道都是「損不足，奉有餘」，這才會王道衰敗，赤眉就是要反過來！

「與城頭子路分別時，我就說他的志向變小了，從為兄弟姊妹而戰，縮到完成遲昭平的夙願，如今，更是比指甲蓋還不如！」

王閎如五雷轟頂，掙扎著想要抽刀自盡也來不及了，只在被赤眉七手八腳按住綁起來時，哭笑不得。

數日之後，已經傷痕纍纍的濮陽轟然陷落，這次連內城都沒守住。

武德二年二月初一，濮陽對岸的「衛國」縣，也屬於東郡，早年被黃河決口的大水所灌，遂為一片荒地，如今則成了第五倫最新的行在，河內兵、冀州兵數萬聚集於此，他也得知了馬援的捷報。

也是擔心什麼來什麼，濮陽陷落後第五天，已經沒有一塊浮冰的大河上，出現了河內的舟船，北岸也有魏軍冀州兵紮營布寨。

「誰說的？我就是濮陽人！」一個赤眉三老憤怒地站起來，現身說法：「東郡年年發大水，他王閎救過？當初若要有賑災粥鋪，給一條活路，我也不至於染了眉毛，投樊大公。」

就在滿城百姓皆哭，為王太守喊冤之際，卻有從梁郡睢陽來的人向樊崇稟道：

至於其餘的都尉、賊曹賊官員，就沒這麼幸運了，他們都在一個上午內被赤眉處決，家也被抄了一空，城頭掛滿了這些做過漢、新、魏三代王朝的官吏的首級。

王莽對反對者一向頗為狠辣，王閎沒有像王莽heｔｕboｏｋ•ｃｏｍ•com大兒子那般被賜死，就已是萬幸。但王閎經常聽聞老皇帝對著子孫宗族四殺五殺，頗為憂慮，遂一直在脖子上系著毒藥瓶，以便隨時自盡保全屍。

但參加投瓦的「國人」，都是赤眉軍中東郡籍的老兵，他們將自己背井離鄉的困苦都歸咎於王閎，亦或是痛恨王莽，對王家人也恨屋及烏，投瓦一邊倒的要王閎死！

戰國用兵，時人用戰爭之象為棋勢也，這地圖也猶如一盤大棋，縱九橫五，九宮八佾，而橫空而過的黃河，則猶如「楚河漢界」。

但還不夠完固，目前是「圍三缺一」，只有通往正南方梁郡睢陽的通道還開著，也不知赤眉是在原地殊死一搏，還是會轉移呢？

後來大敗新軍，當旁人都覺得赤眉軍應該「效仿陳勝吳廣滅暴秦，誅新室」時，樊崇卻一意孤行，帶他們走了另一條路：回家。

一個赤眉三老說道：「他姓王，是王莽親戚。」

他起兵之初時，帶著幾個老兄弟在東泰山劫富濟貧，那時候他們每天都要為生存考慮，沒工夫思考「為何而戰」。

「文淵將軍據有定陶，赤眉五公楊音再敗，如此，他便與大野澤董憲的游兵連成一片。」

「將軍！」

局勢明朗起來：從大野澤到定陶，東面巨網已張，隔絕赤眉主力與其兗州偏師。

讓樊崇更加難受的是，攻破濮陽第四天，赤眉軍還未休整完畢，隨著大河上冰凌陸續往下游而去，他驚聞一個讓人難以相信的消息：

「魏軍馬援部自陳留向東，奔襲三百里，突襲了定陶！」

王閎也奇怪呢，這瓶毒藥都嗑完了，怎還是一點事沒有呢？腹中竟然還有點飽。

二來每每打下一處，赤眉軍頻頻受到當地人，尤其是窮人的白眼，甚至仇恨！唾罵他們擾了自己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日子。

這惱怒甚至驅走了他的倦意，樊崇打起十倍精神來思考他們的處境。

橫行直走，對準濮陽位置，那枚血紅色的赤眉大帥，狠狠敲了下去！

和圖書而那些為王閎喊冤的濮陽人，因為不是赤眉，不是「國人」，連義子義女都不算，甚至都沒有置喙的權力……

赤色與五彩的梟子們在這廣闊的戰場上捉對廝殺，而第五倫，剛拿下城頭子路這枚過河卒，又舉起了代表馬援的「車」。

外頭的呼喊聲越來越大，赤眉軍已經擊破了王磐和門客們的防線，將他也一併逮住，沖入郡守府。

「王閎該死。」

這件事讓樊崇百思不得其解，最終卻只搖了搖頭，伸出了他的小拇指。

「殉魏么？」

「徐宣要做何事？」

可自從與魏交戰以來，一方面阻力頗大，一路偏師敗績于敖倉，五公楊音實力減半，只能留守定陶，替樊崇防備那該死的董憲。

可在家裡卻沒收到歡迎，反而部眾離散，只能帶著願走的人繼續做流寇，不知不覺橫掃數州，部眾越滾越大，負擔也越來越重。

然後，就臉上含笑，在炕上等死——多年前，第五倫奉王莽詔令趕赴魏郡，先跑來濮陽搬救兵時，就曾嚇得王閎吞服過一次，那回藥量不足，沒死成，可「金湯」的味道可不好受。

但王閎卻只有疑惑，他只將詫異地目光看向侄兒，而王磐則慚愧地低頭。

而南方也有人傳來急報。

既然城頭子路改換門庭，那二人約好的「我戰河北，君戰河南」，自然也就落空，而赤眉軍主力甚至得當心，當心他們陷入魏軍南北夾擊中……

王磐跪在他叔父、東郡太守王閎面前。二人是新朝皇室最後的血脈，王閎乃是王莽族弟，早年做過漢哀帝的侍從，還當那斷袖皇帝的面痛斥過董賢——因為當時漢哀帝當眾說想把皇位傳給董賢。

可讓樊崇失望的是，濮陽倉中並無多少米糧，只余萬余石，才夠樊崇麾下十幾萬人吃嚼十天。

……

於是結果不變，王閎依然要死！

那場凌洪發生在濮陽以北一百裡外，陸續有僥倖逃生的赤眉殘兵逃來，在他們的敘述中，凌洪只衝了赤眉，而魏軍則趁機痛打落水狗，俘虜了城頭子路。

和圖書「王閎將濮陽守得這麼嚴實，吾等幾年前就來打過，沒打下來，這次也經過三個月反覆圍攻，死傷了許多兄弟姊妹，他該死啊。」

樊崇感到奇怪，卻仍同意了，按理說「王閎禍害東郡」，本該死在此處，但樊崇也注意到這與濮陽居民們的意願不符，看來受蒙蔽很深啊。還是讓他死外面比較好，遂令人將王閎叔侄送去睢陽。

劉秀想要一場「偉大的勝利」來作為他真正的立國之戰，可彭城的廝殺無人關心，今年春天，他依然只是配角。

「應該讓人投瓦片，決其生死。」赤眉三老們如此提議。

在兗州大地上，河濟之間，一個「赤眉包圍網」，已經赫然成型！

幸好他這實踐家，遇上了一位偉大的理論家。在打南陽，而後攻破睢陽，滅亡綠漢、梁漢時，樊崇在田翁的理論鼓舞下，確實有覺得自己在做正義的事業。

這王閎居然是個愛民如子的傢伙？確實如此，得知赤眉抓了王閎，濮陽的窮苦百姓居然還哆哆嗦嗦來替他求情。

「城頭子路戰敗降魏了？」

赤眉從事驚呆了，都什麼時候了，這狗太守居然還有閑情吃飯，膽量好大，是條漢子，心中竟生出了一絲佩服。

而樊崇，這次也沒有感到正義和暢快。

赤眉軍依然在歡呼，就像他們橫掃諸州時做的事一般，但濮陽人卻對此頗為冷淡，只默默看著飢餓的赤眉戰士翻箱倒櫃，搜出他們家裡最後一粒糧食。

但他們看到的，卻不是王閎七竅流血暴死的一幕，而是他在……進食？

但偏偏濮陽在那幾年扛住了各路流寇的進攻，等到了與王閎有一面之緣的第五倫傳檄招降，王閎就這樣稀里糊塗地做了魏臣。

可才幾天，城頭子路就平安離開魏營，身邊卻帶著持五彩魏節的使者，開始收攏平原、渤海等地的大河赤眉，卻不打算再與魏皇為敵了……

馬援去年冬天落下的一子閑棋，如今卻成了殺招。

而若是在新朝覆滅之際，他若能如此，則是「殉新」，亦在情理之中。

和_圖_書全天下的目光集中在大河兩岸。

……

「那時，聽著文母太皇太后痛斥說『如而兄弟，今族滅也』，我心中不忍，欲再勸先皇，結果卻為他遠斥。」

他究竟是該留在這，與之決死，還是像過去那樣，轉戰而走？又該去哪呢？是已經打下井田廢奴基礎的南陽汝南，還是向東，進入齊地，回到赤眉軍夢開始的地方？

在赤眉軍樸素的階級意識里，姓劉、姓王都是原罪，劉漢宗室往往是一地最大的豪強地主，飢荒之年依然能食粱肉，而窮苦人們則只能以糟糠度日。

若是王閎趕在大漢還在時便吞服毒藥而亡，搞不好就成了唯一一個「殉漢」的王氏外戚，能夠被史書記上一筆了。

後來王閎讓侄兒替自己尋覓民間方士，配置了更猛的毒藥，據說是指甲尖大的一點下肚，即刻便死，王閎用死囚試過，確實如此。

至於王姓，雖然被老王莽約束得可憐巴巴，身為皇親，卻連佔塊地、多養幾個奴婢都不敢，動不動就被皇帝找到錯處殺了，可誰讓他們姓王呢？赤眉軍對王莽深惡痛絕，他們之所以造反，還不是這狗皇帝那「五均六筦」絕了活路給鬧的，未能殺入長安滅新是大遺憾，好不容易逮到個王家人，就不能放過。

如今回想，實在是不該。

樊崇縱有些遲鈍，卻仍有察覺，在這座城裡，每一棵樹、一捧土、甚至一口水都彷彿在厭惡赤眉：「本地士民，他們更想讓我死，而非王閎。」

「先皇之所以不喜歡我，並非如坊間所言，嫉妒我的才能，我一個庸碌之輩，有甚才幹？而是因在漢新禪代時，我站錯了隊啊。」

「早知道，就用刀子了！」

赤眉軍依靠冬天時在兗州擊敗齊王、梁漢聯軍掠到的糧食將盡，調頭猛擊濮陽，就是為了按照計劃，與魏軍大決戰前搞到點吃的。

如今，這份太過漫長的職責終於要到頭了，歷經圍城三月後，王閎頗為頹唐狼狽，眼看外面喊殺聲越來越大，卻不急著躲避，只想起了自己荒唐的一生。

赤眉雖早有和圖書類似的方式，但這是田翁參考春秋左傳記載的古事確定下來的，認為禮樂尚未完全崩壞時，「國人」是有資格與政的。

而大河以北，岸邊已儘是五色幟！

經過盤問，卻被糧官告知：「赤眉圍困日久，王太守不忍城內未撤走的百姓挨餓，施粥三月，本可吃到夏天的軍糧，春天就耗盡了！」

按照慣例，每破一城，赤眉都要將抓獲的二千石審一審，拷掠出有價值的糧食布匹之餘，也能給他定罪，然後該剝皮剝皮，該戮殺戮殺。

「叔父，城破矣，請隨侄兒易服而走。」

「我如今自殺，算是什麼？」王閎已經拽下了脖子上的毒藥，苦笑道：

他投降得太晚，雖然第五倫念在過去王閎幫過魏郡大忙，也按照「起義獻郡」的待遇封了個小侯。但他們在魏國真是舅舅不疼，姥姥不愛，東郡濮陽在大河對岸，只作為魏國勢力在兗州的「橋頭堡」，也是隨時會被放棄的地方，可王閎畢竟對此地有感情，魏軍不救，他卻不可走。

樊崇有些憤怒，有遭到背叛后的疑惑，也有極度的失望。看來城頭子路，也走了董憲的老路，被第五倫開出的「諸侯將相」條件迷惑，投入其麾下，甘心做其鷹犬了么？

不管是什麼，王閎都覺得，自己不能再拖了，總好過在赤眉賊寇手中遭受羞辱，遂將倒在手裡的毒藥，一把吞服！

王閎作為王氏年輕一輩的佼佼者，本該飛黃騰達，可不知為何，他竟被王莽外放為二千石，一干就是十多年，再未回朝。

「莫非是詐降？」

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樊崇信了！

「因怕叔父再貿然自盡，這毒藥，被我偷偷換成了炒麵！」

赤眉主力在東郡、定陶一帶活動，去年就進攻濮陽，想來個「圍點打援」，但馬援偏不上當。初冬時，濮陽城還能靠河內的船隊支援，可隨著大河冰凍、開河凌汛，城頭子路捅亂了河北的布防，魏郡河內自顧不暇，哪還有功夫管別人瓦上霜？濮陽剛以為圍困已解，二十萬赤眉卻去而復返，忽然加大進攻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