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在來南都之前，陸飛嫣一直感嘆，南都地方太小了，比不了大江南，比不了蘇浙杭，更比不了金陵；碗口大的地方，又怎麼會藏龍卧虎。可是現在，她忽然發覺，自己似乎有些小瞧這裏，至少，眼前這個林逸，貌似就是個人物，當然，在陸飛嫣眼裡，暫時還只是一個小人物。

郭子興和陸飛嫣，以及孫小紅也被林逸這出其不意震驚四座的超級鼻子給震到了。

孫小美聽林逸這麼說，不再猶豫，鼓足勇氣沖徐天佑道：「請你——道歉！」

正是因為這個，徐大少一向對自己的鼻子嗅覺自信滿滿，認為天底下沒有誰能夠贏得過自己的「皇帝鼻」。

習慣了面對權貴低頭彎腰，習慣了面對豪強畏縮膽怯。

……

就在陸飛嫣重新審視林逸這個小人物的時候，林逸這個小人物卻已經下了樓梯。

而此時，那從他身上溢出來的靈氣再次回到他的體內，竟然比以前更加精益和充沛。

但是他做人一向磊落，不喜歡欠別人東西，即使對方是一本書，也一樣。

林逸怎麼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此刻的他雙眼緊閉，只覺得和那本古書深深地融合在了一起，自己就是那本書，那本書就是自己。

比如，現在——

可事實就是事實。

來的時候有人熱情迎接，去的時候卻無人熱情歡送，不過林逸也不計較這個。他總覺得呆在這樣高檔華貴的地方不舒服，就像把住慣了土坯房的窮小子一下子放到了大皇宮，周圍雖然華麗，卻不是自己的家，周wwｗ•ｈｅｔubｏoｋ•ｃoｍ•cｏｍ圍雖然富貴，卻充滿了虛偽。還是呆在自家被窩撓痒痒舒服。

林逸腳步加快，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裏，可當他再次經過那擺放陸羽《茶經》玻璃櫃的時候，鼻子動了動，彷彿感受到了什麼。

是用來看的。

舊書是什麼？

原來這徐大少自小在醬油廠長大，那時候他老爹創業艱難，老媽忙著幫老公一起打理醬油廠，根本就沒人照顧他。徐大少就一個人在醬油廠掏鳥遛狗，晃晃悠悠長大。由於耳濡目染，每天都接觸各種各樣的氣味，他的鼻子開始變得敏感和挑剔，以至於長大以後，他甚至能夠根據氣味分辨出醬油發酵的級別和時間。

凡是經歷了歲月磨練的書籍，就都擁有了屬於它們自己的靈性，自己的故事。

它不是過時的東西，無用的東西。

四百年的風風雨雨它都經歷了，偏偏遇到了自己。

喜新厭舊是人的天性，可你別忘了，那本被你讀過的舊書，已經融入你的人生，埋入你的記憶。

陸飛嫣則以為林逸會提出更加苛刻的條件，甚至心裏想好了幾個可能。

卑微的猶如被人捏在手心的磕頭蟲，只要你稍一用力，就會低頭求饒……

徐天佑徐大少自認自己絕不會輸，原因很簡單，他的鼻子真的與眾不同。

他不相信有人鼻子能夠勝過他。

此刻，他彷彿聽到了那些舊書的哭聲，聽到了它們一段段悲慘的故事，感受到了它們艱辛的苦難，還有那被踐踏到底的尊嚴——

林https://m.hetubook.com.com逸心裏咯噔一下，忽然湧起一種負罪感，他忍不住扭頭朝那擺放古書的玻璃櫃看了看，只見那本原本已經很破舊的古書，被他抽光精華之後，正在慢慢地枯萎，老化。

事實真是這樣嗎？

「我選第三杯。」

你可以翻爛它，撕掉它，甚至燒毀它，卻沒有權力抽取它的精髓，讓它自生自滅。

原本初到這裏聞到的那縷書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枯竭的味道。

林逸心神悸動，當他清醒過來，重新睜開眼時，卻早已淚流滿面。

萬物生機盎然，甚至連帶藏在他懷裡的那套連環畫稿，也開始變得光彩盈人，不復之前的蒼白無力。

結果很明確，不管徐天佑怎麼賴皮，怎麼擺放那三杯茶，林逸都能一口判斷出哪杯有醋。

這樣的己，哪裡有資格接受這些人的道歉？

陸飛嫣冷冷地經所有一切看在眼裡，對於她來說，徐天佑只是自己來南都認識的一個普通人，是他自己自願做自己的跟班，他的輸贏，他的臉面，全都和自己無關。

可惜，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奇怪，往往自以為穩操勝算的人，最終的結局都是輸得很慘。

「罷了，罷了！如果可以，我願把一切再還給你！」林逸心念一動間，就見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一陣風微微吹起，從他身上溢出一股若有若無經過提煉的書香氣息，詭異地包圍住了那本古書《茶經》，再看那本破爛不堪的《茶經》，開始慢慢地自動修補，愈合，像得到滋潤的枯樹，煥發青和-圖-書春——

習慣了被人輕蔑，被人無視，被人看不起。

林逸又道：「那就願賭服輸咯——」

此刻的徐大少滿頭大汗，眼神驚異，早沒了剛才的囂張跋扈，因為林逸對著這三個茶杯，已經猜對了N次。

孫小美則完全沒有想到林逸從頭到尾都是在幫自己。

林逸轉過身，笑眯眯地對徐天佑徐大少說。

此刻，你可以捫心自問，你床頭書櫃里的舊書，你讀過多少，你讀懂多少，你真的清楚它們的故事嗎？

……

誰也沒想到林逸的條件是這個。

書，也有書的尊嚴。

很多人看不上舊書，瞧不起舊書，認為這些都是過去式，是擺不上檯面的東西，甚至於有些百家講壇的大師，曾大言不慚地說，舊書就該丟棄在垃圾堆，只有新書才能催人向上。

徐大少老臉憋得通紅，很不服氣地點了一下頭。

「很簡單——」林逸指了指孫小紅，然後笑眯眯地說，「你只需要向她道歉！」

自己算什麼？好聽點是個大堂經理，實際上就是個給人斟茶倒水笑臉相迎的高級服務員。

再看周圍那些原本說笑的顧客，正疑惑地看著他，就算他們有萬般心思也想不明白，這人，為什麼會傻獃獃站在大廳，淚流滿面？

這些還不算什麼，等到上學的時候徐大少更是靠著「鼻子聞醋」這手絕活，打遍天下無敵手，忽悠了不少同學的零花錢。每到下課時分，他就會拿了三個紙杯，倒滿白開水，然後在一隻杯子中滴上一滴醋，三米之內，猜出是哪只杯子有醋。這手絕活可以說ｈttｐs://ｍ•heｔｕｂoｏｋ•coｍ•ｃｏm百試百靈，他那幫同學輸得一塌糊塗，為此給他的鼻子取名叫「皇帝鼻」。只不過徐大少自己的能耐自己知道，這種賭法三米內還可以，三米開外就不靈了，不過在他看來，也絕對沒人能夠做到三米外贏自己的，除非那人的鼻子比自己還要厲害。

沒有毀滅，哪來新生？！

沒有，一本也沒有。

林逸承認自己不是好人，自己自私自利，睚眥必報，表面對任何事兒都無所謂，實際上卻很小心眼。

徐天佑快瘋了。

以前的林逸也只是稍微喜歡舊書，因為它便宜，因為它觸手可得，但他從未想過舊書也有尊嚴，也有生命。

習慣了受到委屈，依舊笑臉盈盈。

……

眼看孫小美還在發獃，林逸湊近她輕聲笑道：「說實話，我很想幫你訛他一些錢，看模樣一兩萬對這傢伙來說也無所謂，你要是反悔現在還來得及……不過我想說，你我都是老百姓，沒錢，沒背景，沒實力，更沒好的爹媽，能夠一出生就高人一等，可正是我們什麼都沒有，也就更不用在乎那些，那些不屬於我們，我們也不一定需要擁有它們；我們是誰，我們是我們自己，沒必要貼上那樣的標籤，那樣的符號。你只需要記著，作為老百姓，什麼都可以丟，唯有兩樣東西不可以，一是祖宗，二是尊嚴。」說完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冷冰冰的陸飛嫣。

四百年的顛簸流離，四百年的孤獨無依，他像那本書一樣嘗盡了人間冷暖，看盡了世態炎涼。卑賤地從一隻手到另一手手，冷寂地陪伴著孤燈，ｈｔｔｐs://wwｗ•ｈｅｔｕbｏoｋ•ｃoｍ.ｃom孤獨地深藏於書櫃，悲哀地遭受水火，凄涼地慢慢變老……

難道說……

一顆心鑽錢眼裡的郭子興以為林逸會向徐大少要錢，賣醬油的家底雄厚，人家不差錢，這時候不宰白不宰。

甚至於有一次徐天佑故意將有醋的茶水，放到一旁，拿了三杯沒醋的忽悠他，林逸卻沒上當，只是笑嘻嘻地把目光看向那杯安靜的醋茶——

不破不立。

面對眾人的驚異，林逸依舊那副很草蛋的淡定模樣，問徐天佑：「認輸了嗎？」

林逸閉上了眼睛，彷彿聽到了這本四百年古書的哭訴聲，是啊，自己有什麼權力這樣自私，汲取它的精華，害它枯萎？

書，是什麼？

剛開始徐天佑還有些不信，以為林逸只是瞎蒙的，瞎貓逮到死耗子，蒙對了。於是就要求「三局兩勝」。林逸沒反駁，輕輕鬆鬆就又贏了兩次，徐大少自信心受到打擊，又強烈要求「五局三勝」……

「你讓我做什麼？」徐天佑咬牙切齒，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林逸想到以前自己是怎麼樣對這些舊書的，不是拋棄，就是撕毀，不是置之不理，就是冷漠對待。

是用來讀的。

可笑，剛才自己還在對孫小美談論什麼「尊嚴」，現在卻對一本四百年的古書下此毒手——

文字賦予了我生命，書頁賦予了我軀體，你們卻把我包起來，鎖起來，藏起來，看似愛護有加，但又有幾個人是真正讀過我，愛過我？！

此時龍鳳茶樓不似之前那麼冷清，已經開始變得熱鬧起來，來此飲茶談生意的人也越來越多，大廳內時不時傳來各種歡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