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兒子要吃肉
這個人，母親並不認識，僅僅是個路人。
來了兩三個人，在肉攤子前挑選。肉販子顧不上跟母親磨蹭了。堆著笑臉去招呼。
夫婦兩人無數次的在夜間，長吁短嘆，兒子要是學習糟糕就好了，早點到社會上去掙錢。可是……兒子若是考取名牌大學，怎麼辦，連三峽大學一年的學費都一萬了。
同事三言兩語，把她的情況說了。四周圍觀的人，都唏噓起來。同情她。
宜昌位於伍家崗的一個大型的國有企業宣布破產。上萬人全部失業。那時候叫下崗，一個比失業冠冕堂皇點的名詞。
兒子很懂事，每個星期回來一次，吃一頓飯，把換洗衣服拿回來換，兒子在學校洗衣服，用的洗衣粉會多一些。
這些道理，你相信嗎。
父親不耽擱，馬上回家，去找那根本不在家裡的十塊錢。
來人是剛才無錢借給母親的同事，「她家裡很困難，還有老人在床上，今天星期六，他兒子今天回家吃飯……你就差這麼一斤排骨嗎……」
我很慶幸我在那時候已經畢業，參加工作（我父母雖然不是這個企業的職工，但遭遇是一致的）。
這個故事，看了題目就知道了，跟豬肉有關。
「是不是丟了！」父親焦急的問道。
母親開始抽泣。但還是順從的跟著走。
兒子下一個星期回家的時候，母親多給了他二十塊錢。兒子明白了家裡涼台上，為什麼多了那麼多爛紙箱子和空飲料瓶。
母親的頭髮有一縷遮下來。她渾身發抖，連捂住臉龐的動作都遲緩無比。
他今天生意不錯，同時幾個人，要買他的肉。他一時忙的暈頭轉向。
兩口子焦急的等著本該早就到家的兒子，一直等到夜幕降臨。兒子回來了。
我一直認為，這是www.heｔuｂｏoｋ.coｍ.ｃｏm一場災難。
轉了一早上，總算是選中一斤排骨。掏錢的時候，母親愣住了，一動不動。手上的錢沒了。
他們所有的積蓄也都投入到自己單位的股票中。當初爭先恐後購買的原始股票，隨著企業的破產，現在擦屁股都嫌硌應。
如果家裡有病人在卧……我無法想象。
「你格老子怎麼這樣！你跟我說清楚不就行了嗎！你說了，難道我還真的不給你……」肉販子聲音低下來起來：「老子也是當爹的，也是給人當兒子的，你怎麼不早點說……」
「大姐，你到底買不買，我都剁好了。」
母親說：「下次，下次一定。」
加入擺地攤的人越來越多，大家發現，浩浩蕩蕩擺攤的隊伍，都是從前的同事。以至於五一廣場的名字在那幾年，在民間，改換了名稱——八一廣場（不好意思，我還是把那家企業的名稱透露出來了）。
「媽的個巴子，還有人敢偷老子的肉，找死是吧？」
母親一個人在菜場到處尋找，低著頭仔細搜尋。一個老同事看見她了，問她在幹嘛？
兩口子在這個星期，拚命的節省，省出十塊錢——十塊錢，呵呵……十塊錢。（我覺得我正在抽的萬寶路好貴。）
兩口子沒有辦法了，只能靠一個月兩百左右的低保生活。
肉販子衝出攤子，一把將塑料袋奪過來。順手打了她一嘴巴。
肉販子對著她，一聲大喊：
兒子拿生活費也從不多要。給多少是多少，有時是三十，有時是四十，有時候是——十五，十五元那次是母親腆著臉皮向鄰居臨時借的。
兒子拒絕回家。他打死也不跟著報信的鄰居回家。他在吐，他想把前兩天吃的排骨全部吐出來。
肉和-圖-書販子很不會說話：「你不該偷撒……」
一個人把肉販子攔住，「她真的沒錢，她不是小偷……」
但他們還有個希望，一個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希望：兒子在讀一中，上高三，學習優異。
兒子很聽話，他很乖，但他更聰明。
母親沒了主意，明明捏在手上的，怎麼就沒了。
兒子臨近高考了。兒子很瘦，面黃肌瘦，兒子已經連續兩次回來，沒吃上肉了。
兒子很懂事，默默的把錢收下。再回家的時候，給母親帶回一大袋鋁質的可樂瓶子。
母親回到了肉攤子，賣肉的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
肉販子「哈——」的乾笑一聲。把煙頭扔遠，「算啦，算老子倒霉，你不買就算了，莫跟我開玩笑。我這排骨還怕賣不出去啊。」
母親茫然的點點頭：「也許吧。」
母親不說話。把已經放在塑料袋的排骨看著。
母親看著兒子灰頭土臉的提著個骯髒的蛇皮袋子，走進家門。立馬操起擀麵杖，可是打不下去。
這個年齡段的人，多數是五十年代生人。本該上學的時候，卻在農村下鄉。那裡有什麼文化知識，去面對已經完全面目全非的社會。
他們自己的身體都不好，也沒有存款做生意，他們曾經賣過盒飯，可是借來的本錢——當然只有一兩千塊，在幾個月內就虧的乾乾淨淨。那年頭，連生意都不好做。
母親慢慢的提著塑料袋往回走。蹣跚而行。
母親要打兒子：「你不能丟這個臉……不能……」
我的推測能力再高明，也想不出那個晚上夫婦兩在上弔前，說了什麼，或是為何最終決定這麼做。
身體較好的，只能去干保潔的工作。或是給某個單位看門房。年紀不是太老的，去送牛奶、送報紙…htｔps://m•ｈetｕbｏok•com•ｃｏｍ…
吃飯的時候，父親不停的勸兒子：「我們就是砸鍋賣鐵……就是砸鍋賣鐵……」
還有一個大頭（宜昌方言：主要支出）：小孩子要讀書。教育也在改革，我不知道改革的核心是什麼目的，反正現實就是，讀書太貴，家庭很難承擔。
兒子吃的很香，開玩笑說：「要是少放點鹽就好了。」
母親卻記得，那錢，是帶出家了的。
兩口子把菜場轉了好多遍。他們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排骨。不是嫌排骨不新鮮，就是肉太少，或是太肥。賣肉的販子都急了，看見他們就陰陽怪氣攆他們：「只買一斤排骨，還挑三揀四……」
星期一黎明，兒子很早就上學去了，沒有打擾另一個房間里的父母。
母親遲疑的問道：「能不能借十塊錢……有急用。」
肉販子還想打，可是看見是個女的，下不了手了。
父親問：「是不是放在家裡沒拿出來？」
老同事很無奈的把身上的錢掏出來給她看，只有一把毛票。
星期六早上，兩口子早早的去菜場買菜，母親緊緊的攥著那十元的票子。他們打算去買一斤排骨，再買點蘿蔔，給兒子燉排骨湯。
肉販子把骨頭遞給她，「對不起，對不起，這就當是我補償的……」
小孩子不僅要讀書，也要吃飯啊。而且處於發育期的小孩，飯量是很大的。學習這麼辛苦，也不能老是粗茶淡飯，營養不良。
我不信。
這個廠有大部分都是雙職工。
我想的是，那個學習優異的兒子以後會怎麼生活。那個老人，怎麼辦。
肉販子把她的肩膀一拉，「走跟老子去保衛室去……」
仍舊是個真實事件。發生在九十年代的最後一年。
兒子得到噩耗的時候，已經是下午。
兒子再https://m.hetubook.com.com到周末回家，他不坐車了。他提前三個小時下課，從學校開始，穿越整個城區，走回家。他倒不是為了節省那一塊錢的車費。他在路上撿空瓶子。既然母親認為他不能在學校丟人，他在街上撿，沒問題吧。一中到伍家崗的直線距離是十五公里。
「你兒買不起，就莫調戲（這是宜昌方言，不是流氓用語）老子撒！」
兒子一次向父母提起，想買一點輔導書籍，班上別的同學都買了，老師推薦的。母親當時沒有做聲。
母親在做燉排骨的時候，潸然落淚。
肉販子回到案板，把一些顧客看不上的零碎骨頭，也收拾好，放進塑料袋。那些骨頭本是打算搭給好肉一起賣的。
肉販子很仗義的對打抱不平的人說道：「我還不至於要這個錢。」
母親生氣了：誰叫你干這些的？！
丈夫在路上看見了她，問她找到錢沒有。母親把手上的塑料袋舉起，無力的晃了晃。
那時候的豬肉是六塊錢一斤。
母親聽到聲音，本來急速行走的腳步，彷佛電視畫面暫停一般，靜止不動。
母親很愧疚，兒子吃的青菜，都是她在菜場散場的時候，撿來的。
肉販子把手一揮：「你替她說話，是不是一起的……」
等把這幾個人打發走，發現剛才裝好的排骨，不在案板上了。
母親的思想還是很傳統，認為撿渣貨很下賤。可是時代變了，勞動不分貴賤，人不分等級，靠雙手勤勞致富……
四百塊前能幹什麼？
我知道的這個事件，只到夫婦二人上弔為止。
能狠心讓兒子輟學嗎？他們做不到。兒子的前途、一生的幸福……
別看這些零零碎碎的小錢，一個貧窮家庭很難支持的。
母親仍舊愣愣的站著，她只想給兒子做個蘿蔔燉排骨……兒子ｈｔtps://ｗwｗ.hetubｏｏk.ｃｏm•ｃｏm想吃肉……她想做個燉排骨……
肉販子對著已經走了幾步的婦女大喊：「格老子站都！」
兒子倔強的說：「反正他們喝了就丟了，我偷偷的去撿也不行嗎？」
母親說：「我能不能……下次給錢。」
這兩口子就是典型的示例，老人在床，單位垮了，醫藥費沒有地方報銷，只好在家裡靜養吃著廉價的藥品，苟延殘喘，靜靜地等待死亡，老人不停在抱怨，為什麼還是不死，老是不死……
兒子吃到一半，很難為情的說：「老媽，要考試了，複習很緊，我……能不能吃點肉……」
一輩子都定時領取工資的中年男女，卻在如今到金山市場去批發點小商品回來，到了晚上，在五一廣場上，擺地攤。賣一些鑰匙扣、梳子、襪子、水貨VCD碟片……物事。賣出一件，估計能掙幾毛錢。一個晚上下來，能掙十塊錢，算是生意紅火了。
又有一個人走上來了，指著肉販子，「這是十塊錢，你莫格老子的凶，你格老子拿著。」
年輕的，有文化的大學生無所謂，都另棲高枝，大展宏圖去了。
可是誰能記得那些四十往上，五十不到的中年人呢。離退休還有很多年，子女都在上學，老人需要照顧。他們沒有了經濟來源。怎麼辦。
當時米價超過一元了，坐公交車也是一元。油五元一斤。煤氣罈子三十五……
這些工作都有一個相似的地方——一個月薪水不超過四百塊錢。
四周圍住了很多人，其中有很多是她認識的熟人，伍家崗並不大。
兒子在學校也買不起兩元一份的青椒炒肉。
走過客廳的時候，奶奶在哭，但不說話。孫子勸慰奶奶幾句，去趕早班車，他還要去早自習。
兒子並不知道自己吃的不是鹽，不是肉。是母親的淚，是母親內心滴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