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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負如來不負卿·藍蓮花

作者: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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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少年時 第九章 「仇恨」家族

第一卷 少年時

第九章 「仇恨」家族

八思巴跑上迴廊,大喝一聲:「恰那,你在幹什麼!」
他撅起嘴嗔怪:「你呀,為何瞞我們那麼久?四年了,我和哥哥待你怎樣,你難道感受不出嗎?」
那時身為小狐狸的我,雖然與人朝夕相處了幾年,卻仍然很難理清人類複雜的親族關係,所以只能似懂非懂地仰頭看他。我們狐狸一族配偶固定,公狐與母狐一生相依。我雖因體質奇異從未感受過情動,但也實在無法理解他父親有了摯愛的妻子卻又與其他女子生孩子的行為。
「小藍,我從來沒把你當成寵物什麼的。你聽著——」恰那打斷我,神情嚴肅,語氣是我從未聽過的認真,「我父母皆亡,雖然還有幾個異母的哥哥和姐姐,可是從小不在一起,他們長成什麼樣我根本不知道。我以前以為這世上只有伯父和哥哥是我最親的人,現在,又多了你。你聽著:我和哥哥,就是你的親人。」
恰那詫異地跟我對視一眼,急忙打開屋門衝到院里。一襲褐紅僧袍急速向院外飛奔而去,恰那衝著褐紅背影大喊:「哥哥——」八思巴沒有理睬,繼續匆匆奔跑,一會兒工夫便消失不見。
他突然睜大黑亮的瞳仁,盯著八思巴結結巴巴地嚷:「哥哥!你——我五天前才派人去通知你。就算是不眠不休地趕路,也得花上六天時間。你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到了?」
我輕喚:「婁吉——」
他卻絲毫未覺涼意,猶自沉浸在哀痛的回憶中:「我8歲那年,母親又突然出了意外,她與恰那都跌下樓去。等眾人發現時,母親頭歪在樓梯上已然昏死,懷裡仍死死抱著恰那。4歲的恰那奇迹般地沒受任何損傷,可他卻沒有看見推他下樓的人是誰。母親頭部受傷,昏迷數月,口中一直喚著我和恰那的名字。直到亡故前,母親突然有了片刻清醒,抬手直指守在床邊照顧她的五姨娘,眼裡滿是憤恨與淚水。可是,她卻無力說出一個字……」他再難說下去了,埋頭在我背上。我感覺到有濕熱的液體流進脊背,是他的淚。
我「啊」一聲叫,趕緊用前爪捧住他的拳頭。被石塊割破的地方滲出殷紅的血來,我心疼地舔著傷口,幫他止血。婁吉抱著我的手緊了緊,似乎根本沒覺察到疼,嘶啞著嗓音繼續往下講:「二姨娘是想謀害我母親,卻不料害死了父親。證據確鑿,二姨娘被族中施以沉河之刑,將她裝入麻袋扔進了下布曲河,從此不知生死。二姨娘所生的二弟仁欽堅贊交給三姨娘撫養。」
13和-圖-書歲的少年猛地扭回頭。他穿著青色蒙古長袍,與其他蒙古人一樣將半隻袖子攏在腰間,胸口掛著大而粗的佛珠。褪去了童年時肉乎乎的嬰兒肥,他的臉依舊帶著稚氣,卻是英俊逼人。身子骨與4年前的八思巴相比,更為單薄瘦削。可愛的酒窩即便不笑,也總是時不時地浮現。

他不語,眼望遠方。朔風愈烈,鼓起他的僧袍,拍出細微的沙沙聲。他整個人,似與夜幕融在了一起,模糊在無盡的黑暗中。
「活佛轉世在當時的藏區剛剛出現雛形,那時候幾大教派都是師徒相傳。收的弟子多了,就容易出現派系鬥爭。好比一度強盛的噶舉派,就分裂出好多小派別,反而削弱了力量。」我回憶起藏區第一個轉世活佛——噶瑪噶舉派的噶瑪拔希,想到他也曾跟八思巴的命運產生過交集,不由得會心微笑一下,「薩迦派從創立伊始便與款氏家族融為一體,早已形成規定:領袖必須從款氏家族成員中產生,所以無須以活佛轉世傳承。」
三百多年前,雅邦傑見到了森波迦仁的妻子雅珠司麗,對漂亮賢惠的她一見傾心。為了得到雅珠司麗,雅邦傑不惜對森波迦仁宣戰。經過苦鬥,雅邦傑殺死森波迦仁,娶了雅珠司麗。後來他們生了個兒子,因為是跟森波家族結了世仇才生下這個孩子,雅邦傑為他取名為款巴傑,意為「在仇恨中出生」。款巴傑就是款氏家族的始祖。從此,「仇恨」這個字成了款氏家族的代表。
霞光漸弱,隱入白雪皚皚的山巒后,最後一絲金光勾勒出墨色的山形。天色更暗,朔風四起,冬日厚重的涼意寒沁入骨。我怕石頭太涼,寒氣入體太傷他的身,就輕喚一聲「婁吉」,想讓他早些回去。
想起恰那,我心如麻繩擰成一團,痛得無法呼吸,只得跌坐在火爐邊,閉眼等待這痛的波浪慢慢自行退去。
恰那的嗓音撕啞,因為正處在變聲期,也因為太過勞累。為了伯父的病,他已經守候了幾天幾夜。此刻,他卻是一掃疲態,兩眼放光,目光炯炯地盯著我。
「婁吉,我是狐狸,體形小,力氣小,林子里有比我強大得多的動物,還有覬覦我們皮毛的人類。我再怎麼恨,可除了東躲西藏,我沒有任何力量,更別說報仇。所以我一直努力活著,為了能習法術。只有這樣,我才能保護自己,為父親報仇。」我停頓住,回想了許久,方才凄然一笑,「可笑的是,等到我能從你們這兒和*圖*書習法了,那獵人已死了幾百年了。」
恰那放開侍從,跑出門外四下張望,早已不見人影。我從恰那手中跳出,嗅出八思巴的味道,嗚嗚叫著指引恰那。恰那正要跟著我跑,被衝出門的侍從拉住:「恰那少爺,不好了,班智達大師又暈倒了。」
——《薩迦格言》
「恰那出生不到10天,父親便去世了。我以前一直以為父親是因年老病故,剛剛伯父告訴我,父親其實是被毒死的。」他情緒激動,身體戰慄,握拳砸向旁邊的石塊,「那時,二姨娘送來喜餅祝賀母親,父親肚餓,吃了一塊,當晚就……」
他痛苦地點頭,哽咽了許久無法出聲,努力呼吸平復了一下情緒,才顫抖著聲音繼續說:「五姨娘幼時被父母賣到我母親家為奴,母親施恩讓她做了貼身侍女,又讓她嫁給父親,生下了我三弟意希迥乃。我雖然疑心是五姨娘所為,可是當時只有母親和恰那在場,沒有證據,無法將五姨娘繩之以法。」
薩迦瀰漫的重重危機籠罩著父母雙亡的兩個年幼的孤兒,帶走他們的確是最好的辦法了。於是,當年10歲的他牽著6歲的弟弟,懵懵懂懂地跟著年邁的伯父踏上了艱難的旅途,從此遠離故土長達20年。
年輕人想了一下,探頭詢問:「為何薩迦派從來沒有出現過活佛轉世制度?而是由一個家族世代繼承?」
「母親故去時,還不到40歲。」
八思巴不答,快步走到恰那身邊轉移話題:「你到底在生什麼氣?伯父呢?」
突然傳來「咣當」一聲,似乎是門被猛甩髮出的聲音。接著傳來侍從們驚惶的喊聲:「八思巴佛爺——」
「這些事情,我以前年幼,只是一知半解。現在聽伯父詳細告知,才知道自己和恰那為何幼年喪親,背井離鄉。」他的聲音孤清,眼神透著徹骨的冰涼,緊握的拳頭又將破皮的傷口撐裂,滲出血來。「藍迦,我很恨,恨我的父母只給我留下模糊的印象就離開了我們,恨那些女人如此處心積慮要除掉我們,恨我為何在幼小時沒有能力保護苦命的弟弟!」
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不等恰那說完,八思巴拔腿就往班智達的卧房跑。恰那緊奔幾步跟上他,焦急地說:「哥哥,小藍不見了,我到處都找不到它……」
「所以,對於後裔稀少的款氏家族來說,保證這個家族有足夠的繼承人,就成了責任重大的家族任務。」www•hetubook.com•com年輕人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嘆息道,「可這種繼承製度,也帶來了殘酷的利益之爭。八思巴的父母不就是死在這制度之下嗎?」
「一個由仇恨而來的家族,還真是特別啊。」年輕人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自顧自感慨著,「可這個家族,將興衰榮辱全部放在了兩個十來歲的孩子身上,未免太重了……」
300年前,父親被獵人的捕獸夾捉住,母親怎樣幫他掙扎也無法脫身。母親將我們兄弟姐妹安頓在巢穴里,叮囑我們不許出來。然後母親每日都叼著食物送給父親吃,還一趟趟去池塘喝水,含著水返回捕獸夾邊餵給父親。3日後,獵人來了,我母親尾隨著獵戶到他家中,親眼看到了獵人是如何將父親剝去皮毛,剁成肉塊燒了。躲在角落裡的母親幾乎要發瘋,不停地用嘴扯前腿上的毛,扯得血肉模糊。後來,她腿上這處的傷再也長不出皮毛來。
我的鼻子酸澀難忍,心一攪,眼睛也模糊起來。親人!有多久沒有聽到過親人這個詞了?是淚!我以為自己不會再流淚了,沒想到,一個純真的孩子讓我又有了淚。
我聽完嘆口氣,躍上他的肩膀,貼著他的耳朵說:「婁吉,我知道你的恨,我也跟你一樣恨過,恨自己太弱小、太無能。」
「置身在這樣的命運之輪下,誰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如同後來的恰那……」
我長嘆一口氣,站在他肩頭遠眺夜幕下黑絨般的蒼穹:「所以婁吉,時間是化解仇恨的良藥,誰都敵不過時間。」我活了300年,見過太多生生死死,早已看開了、看淡了。
「我一出生,父親就宣布我是款氏家族法統繼承人,這引起了四位侍妾的嫉妒。父親為了保護我,將四位侍妾分到不同地方的莊園居住。我和弟妹們,一年都難得見上一次,根本談不上什麼手足感情。我4歲那年,母親又奇迹般地有了恰那。恰那是幼子,於是父親宣告眾族人,由剛出生的恰那繼承全部家業,傳承款氏家族的血脈,因為他此生不打算再要孩子。」他無奈地笑了一下,神情凄清,「這樣一來,我的二弟三弟非但繼承法統無望,連家產也分不到了。」
殷紅的血滴到枯黃的草皮上,迅速凝成一小塊攤暗色斑痕。我驚呼:「婁吉,你的手——」
有修養的人把自己掩藏起來,他的名聲還是在世界上傳揚;把桂花裝進瓶子里,它的香氣還是飄往四方。
他對我伸出手臂,聲音里和*圖*書依舊帶著哽咽:「藍迦,來。」
八思巴頓住,嘆了口氣,像以往那樣拂了拂恰那柔軟的黑亮長發:「你這個實心的孩子啊……」說著探手進懷,將我捧出,對著我說,「你自己跟他解釋吧」。
恰那一把抓住侍從:「哥哥怎麼啦?」
他的喉結在優雅的頸項里起伏不定,顫抖著嘴角,半晌才費力說出話來:「伯父告訴了我,當初為何一定要帶著恰那和我離開薩迦。」
「小藍,它……它……」腳步一下子止住。恰那垂頭吸了吸鼻子,沙啞的聲音不住地顫抖,「我不能沒有小藍……」
他眼神暗淡,咽了咽口水,嘆息著呵出絲絲白氣:「父親50歲時母親終於狠起心腸,逼迫父親連娶了4個年輕侍妾。那些侍妾本以為年過三十的母親無法孕育,她們拚命想生下兒子繼承家業,可母親卻奇迹般地有了我,而且還是長子。我出生的那一年裡,我的二弟、三弟和大妹、二妹也相繼出生,他們只與我相差幾個月。」
我為他輕輕舔去晶瑩的淚珠,柔聲問:「是她推的?」我實在無法理解人類,利益當前,居然能做出如此殘忍的事。
母親過世后,我見過那個獵人。他脖子上圍著父親的皮毛,光滑柔軟。父親的半邊臉還在,眼帘低垂,似在泣淚。我的牙都要咬斷了,才克制住衝上去和他拚命的慾望。那一刻,我的仇恨絕不比婁吉少。
我嘆息一聲,也跟他一樣悲從中來。
「小藍!」恰那驚喜地大呼,接過我,緊緊抱住。他抱得太緊,差點兒讓我喘不過氣來。他將臉貼上我的脊背來回蹭,撅嘴嗔怪,「你到哪裡去了?消失了六天,可知道我有多急?你怎麼會跟哥哥在一起?」
我眯眼看向暮色沉沉的山巒盡頭,苦澀的回憶湧入心頭,絲絲作痛。
他抱著我,在山崖邊找了塊石頭坐下,眼望暮靄中沉沉的遠山,平靜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我母親出身高貴,溫柔善良。她16歲時嫁給我35歲的父親,兩人年歲相差甚多,卻情投意合。可是,他們最大的心病是:十多年來一直沒有孩子。作為家中幼子,我父親最大的職責便是生下繼承人,傳承家業和法統。父親承受了家族中太多的壓力,可他不願辜負母親,一直不肯再娶。」
我老實地點點頭:「還有你每晚踢被子,也是我幫你蓋好的。」
八思巴快步繼續往班智達屋裡走,卻不忘回頭對我眨眨眼。我鼓起勇氣,在恰那耳邊輕聲說:「傻孩子,我們去沒人的房間,我把來龍去脈告訴和_圖_書你。」
「伯父在房裡。醫官說,他撐不下去……幸好你回來得早,還來得及……」
侍從一臉莫名:「我們也不知道啊。班智達大師只讓八思巴佛爺進屋,我們都等候在外。他們倆說了一會兒話,然後八思巴佛爺就沖了出來。」
等到我們獨處時,我便將對八思巴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恰那的反應與他哥哥預料得一模一樣,對我會說話非但沒有驚恐,反而欣喜異常,一直責怪我不肯早點兒告訴他。
他轉頭,居然是滿臉淚水。我吃了一驚,到底發生了什麼?會讓一向從容的他,也有如此失態的時候?
「失去了母親,我和恰那孤苦無依,伯父將我們兄弟倆接到寺里。我們晚上跟著伯父一起睡,玩耍時必得由他的親信弟子跟隨。無論我們吃什麼,他和弟子們都要親身試過才給我們。可即便如此謹慎,他還是不放心。伯父那時已過六十,他害怕自己一旦圓寂,我們兄弟性命將岌岌可危。所以,他答應赴涼州時,便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得帶著我和恰那。遠離薩迦,離開那些歹毒的女人和她們背後的家族勢力,反而更能保護我們的安全。」
他臉上洋溢著欣喜,捏著我的小尖鼻子問:「小藍,我每次心情不好,晚上總會夢到媽媽唱《搖籃曲》給我聽。這歌,其實是你唱的,對嗎?」
他冷笑一聲打斷我:「恨!對,是恨!沒想到習法多年修身養性的我,也會有滿腔恨意。」不顧自己的手上鮮血直流,他猛地站起,眼望暗夜中只能辨出模糊輪廓的無盡蒼茫,胸膛劇烈起伏著,「你可知道,我們的家族姓氏——『款』,在藏語里便是『仇恨』之意。我們的家族,便是由仇恨而來。」
恰那焦急地對我說:「小藍,你去找哥哥。」然後轉身跟侍從奔向班智達的房間,我則撒開腿追著八思巴的氣味尋找他。
彤霞染得一襲褐紅透出血一般的色彩,風鼓起他的僧衣,迭迭蕩蕩。站在小山丘上,他眼望無盡的白色蒼茫,整個人如同一尊雕塑凝固在漸起的暮色中。
還沒踏進幻化寺,便聽得迴廊那邊傳來眶啷一聲,似乎砸碎了什麼。壓抑的撕啞聲音,掩蓋不住升騰的怒氣:「再去找!這涼州所有的山林都要找遍!找不到,你們就別回來見我!」
恰那瞪圓了漂亮的大眼,嘴巴張成O型,扯出深深酒窩。我用前爪搔了搔頭皮,不好意思地沖他咧嘴一笑。
我嘆氣:「恰那,我只是個獸類——」
我跳進他懷中,仰頭問:「發生什麼事了?恰那很擔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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