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月亮宛如溫柔的眸子，默默注視她們。

佰草和初染還不想走。奶奶在橋頭叫，囡！囡！歸家啦。嚴家姆媽也叫，初染，歸家睏覺，明朝早起要回家呀。

開學了。頭一天上學，佰草喝完粥猶豫要不要等喜艾一起上學去。以往她們同進同出，而今卻疏遠至此，佰草又委屈又自責。正躊躇著，卻見喜艾走進院子，如常笑道，佰草，走啦。

她們相視而笑。

佰草都快哭了，內心豁然開朗，就像剛剛經歷了一場煎熬。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喜艾緊緊挽著她，一路有說有笑。佰草突然覺得自己很不好，心眼那麼小，簡直羞愧死。

佰草心有眷戀，念念不舍。她握著初染的手，你要記得到青綿來。

手抱數只嬌小香瓜的琥珀汗淋淋跑到前院，呀，你們兩個認得？佰草與初染都含笑不語。三個女孩就坐到枇杷樹下吃香瓜。吃完了，佰草看見盛香瓜的白瓷盤子上描了一朵可愛的青花。初染笑嘻嘻跟琥珀說，我要和她出去玩，走啦！

校慶時已是冬季。校友從八方趕來，學校張燈結綵熱鬧非凡，這亦是小鎮難得的盛會。孩子們也都鉚足了勁兒擠在一起化妝換衣準備上台。她們一個個都撲了粉點了唇，一下子成為眾人焦點，宛如公主。而跳《綠衣》的小姑娘們更加引人注目，水綠紗衣，蓮花髮髻，宛如仙女。縱然天氣陰冷，小姑娘們還是努力把衣服減到最少，以免撐肥那盈盈曳曳的美麗紗衣。佰草更是暗自發誓，一定要跳得最好，給那老是責怪她的老師和老是看她受窘的同學看看。

爺爺這麼說，貓咪小囡也怪懂事地叫了一聲，碧藍的眼睛望著她。逗得佰草咯咯笑了。佰草扭身跑開，撒嬌，爺爺wｗｗ.hetｕｂｏok.cｏm•coｍ亂講！

涼涼夜風灌進女孩的裙子，佰草有飛翔的幻覺。她拉緊初染的手，看見螢火蟲飛來飛去，細小的蚊子也在到處亂撞。石橋罅隙的野草在夜裡蓬勃生長，你靜下來甚至可聽到細碎的篳撥聲。開始有人打哈欠，唉，辰光不早啦，歸去睏覺。

小學校要迎接八十校慶，佰草她們都得跳舞。老師排的是唐朝舞《綠衣》。這讓佰草想起《詩經》里的《綠衣》，生出多少嚮往與好感。而真正學起來才知道這舞的難度對於這些沒有經過專業培訓的孩子來說有多大。光入場的那扭腰送肩就難壞了她們，老師忙著糾正動作，幾乎失去耐心。才一天下來，佰草就腰酸背痛。她雖然讀書好，但由於人小，做的動作總是那麼不協調。老師氣哼哼點名，陳佰草！你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呢？身體要柔軟，柔軟，腿稍稍彎曲……沒叫你彎那麼多！腳尖踮起，踮起！唉，怎麼這麼怪……同學們一定要好好練，不要拖集體後腿。大家都齊刷刷盯住佰草，心想終於找到個擋箭牌分散老師的注意力。佰草站在那裡手腳更不知怎麼放，眼淚直打轉，小嘴唇緊緊抿著。解散后，一眼看見剛從腰鼓隊回來的喜艾，小嘴一扁，眼淚竟簌簌落了下來。喜艾說別哭別哭，要不到我們腰鼓隊來，我教你。

佰草幾乎難以置信。她愣愣站在那裡，惹得喜艾一面噗嗤笑一面幫她拿書包，上學啦，別發痴咯。

然後佰草就想，初染知道她的地址，應該會寫信來吧？於是日子有了盼頭。每天都要安靜坐下寫一封沒有地址的信小心藏起。她想等初染來信了，就把自己這些信一起寄去，給她一個驚喜和_圖_書。

她們在青綿鎮街上奔跑，裙擺綻放，髮辮散開，凌霄花朵飛揚遠去。佰草心裏填滿難以言說的快樂。她覺得初染與自己很像，就像雙生的花朵。她喜歡初染明澈漆黑的眼睛，那讓她感到溫暖熟悉的眼睛。小女孩的心思真的講不清。跑累了，她們站在梔子樹下，初染很認真地說，佰草，我覺得你真好。我真的很喜歡你。

但一直從秋天等到冬天，初染依舊沒有任何音訊。佰草沮喪且失落。初染是不是已將她忘記。那幾天，佰草憂鬱極了，食不甘味，唬得奶奶以為寶貝孫女身子不舒服，忙要爺爺給她瞧瞧。爺爺含笑說，怕不是身子不舒服，是心不舒服。小囡囡有什麼心事了吧。

而佰草卻在這時腹痛如絞，腰都直不起來，喜艾已去跳腰鼓舞，佰草一個人絕望極了。臉色越來越糟糕，所有的呻|吟都壓抑著。由於場面混亂，沒有人注意到萬分痛苦的佰草。

佰草搖頭，一副執拗神色。她不相信自己連跳舞都學不會，她一定要學會，一定要做舞蹈隊里拔尖的。下定決心后心裏舒服了，於是破涕為笑。

佰草終於在過場的絲竹喧囂中輕輕暈倒在地。

那麼，就要去馮家，一定會碰見喜艾。佰草躊躇間，已和初染跟奶奶來到裁縫店。馮家姆媽依舊一身素色罩衫，胸前是拖著絲線的繡花針。她在喀嗒喀嗒的縫紉機聲音里來回讚歎說，這兩個囡囡真討人歡喜，乖得交關。哪裡像我家喜艾，瘋得交關。話說間，就見喜艾趿著拖鞋從閣樓上走下來。其實喜艾生得很好看，小時候細細的眉眼已在不知不覺間漸漸長開，肉肉的臉頰也悄悄瘦下去，劉海斜梳，個子又長了不少，碎花布裙子也嫌短了和圖書，露出日益修長的腿。而此時的佰草與初染還完全沒長開，眉眼都擠在小小的臉蛋上，細氣得很。喜艾果然不太高興的樣子，淡淡看佰草一眼，大人根本體會不了女小孩們纏繞奇怪的心思，照樣說笑。佰草內心不安，卻又不知怎麼跟喜艾講，想想自己也是委屈的，憑什麼你馮喜艾一天到晚這副樣子呢。我就是和初染好怎麼樣呢。而喜艾看著佰草，也自悔太任性，好好的跟那林初染過不去做什麼呢。其實她是不會和什麼人過不去的，可怎麼變得這麼小心眼了呢？她想該怎麼跟佰草講？恍惚著猶豫著，佰草她們已經離開。馮姆媽對女兒很不滿，越大越不像話！人家來了你怎麼就一副小姐臉，冷冰冰給誰看？你以為你是誰？喜艾轉身就走。在閣樓頂上看佰草漸行漸遠的身影，內心落滿凄惶。

佰草說，我也覺得你很好。我也真的很喜歡你。

又回到了從前與喜艾親密無間的時光。但是佰草亦會時常想起初染。這才知初染沒有留下任何聯繫方式。佰草又惱又怨，就去找嚴琥珀。琥珀認真想了好久，很無奈，她也不知道。只是說了個七零八碎的住址，佰草根本是一頭霧水。

初染笑著，用明澈烏黑的大眼睛看定她，我會來的。你也記得到槿安來看我。

佰草帶初染回家去。初染落落大方，讓爺爺奶奶很喜歡。奶奶切了西瓜，拿兩把小匙給她們挖著吃。奶奶問初染多大。初染回答。奶奶笑，呀，比我家佰草還小，多乖靈啊。今朝在我家吃飯，我再買些菜來招呼你，回頭再跟你姑媽說！

睡意彷彿可以蔓延，不少人都紛紛打起哈欠，端著小板凳搖著蒲扇往家去，不早啦，睏覺啦。

離開青綿前一晚，初hｅtubooｋ•ｃoｍ.ｃom染和佰草穿著新做的裙子，手拉手在鎮上散步歇涼。月色暈黃，宛如水沁。兩個小人兒的影子親親密密，宛如雙生。她們坐在石頭橋上休息。橋上每晚都有許多人聚著納涼。月亮倒影在水波間蕩漾，蕩漾著人們的醺然閑適。小鎮的夜晚安寧平和，樓台街巷浸在濕潤夜氣里愈發玲瓏。連那隻髒兮兮的垃圾船也顯出可愛的輪廓，白天的難堪氣息被水氣沖淡，只剩薄薄的酸腐。大家在橋上天南地北亂聊。東家長西家短樂此不疲，垃圾船上那對一貫沉默的外地夫婦也會帶著小孩坐到甲板上津津有味聽他們講閑話。有時候橋上的人就俯身問外地夫婦，你們從哪裡來？沒等人家開口，人群里就有人插嘴，聽口音好像是安徽那裡的。夫婦微笑點頭，他們那個同樣髒兮兮的孩子滿懷戒備地盯住別人。又有人問，怎麼不在家裡種田，跑船苦死了。那對夫婦微微笑道，種田也苦。老家那裡常發大水，都沒有田種了。眾皆搖頭，哎呀呀，那你們家裡面還有人嗎。小孩子跟著你們跑船不上學嗎。夫婦不再說話，只是報以一貫的沉默與微笑。大家的話題也很快轉移到其他地方去。夫婦與孩子不知何時也回艙去睡了。煤油燈光微弱地亮了一歇，不知何時悄然寂滅。

晨起的小鎮集市開始了熱鬧喧囂。熱豆漿與芝麻燒餅混合的香氣讓人感覺飽滿陶醉。浩浩蕩蕩的鳥群從小鎮平仄起伏的屋脊相約起飛，掠過金色晨光，掠過絢爛雲彩，向更遠的地方飛去。河道里的機器船突突冒著白蒸汽穿過橋洞停在埠頭，人們上上下下來來往往。河水蕩漾著小鎮溫柔的倒影，買菜的主婦在小攤間流連來回。貓啊狗的在也在人群間穿梭來回，很歡樂https://m.hetubook.com.com的樣子，有的絲毫不管主人的召喚。於是主人笑著跟別人抱怨，這死東西，好生餵養還不聽話！

那段時間整個學校都籠罩在喜慶熱鬧中，教學似乎鬆懈不少。而佰草她們的數學老師，那個戴銀邊眼鏡的老太太卻絲毫不放鬆，並對這些熱鬧充滿不屑。當舞蹈隊的孩子需要佔用課上時間排練時，數學老師一副誇張的鄙夷神色，使佰草如芒在背。佰草一直是好學生，一直力求給老師留下好印象。她很在乎老師的眼神，她幾乎要放棄，乖乖地留在教室上課。但還是出去了，《綠衣》對她的誘惑超出她的想象。

整個暑假，佰草與初染形影不離。喜艾自然被疏遠。佰草有些抱歉，但又不好說，也就罷了。喜艾見佰草與初染的親密模樣，心裏惆悵極了，想，還說永遠不會忘記我，這會兒已經不理我了。她越想越委屈，索性埋頭不出門，也不像從前那樣有事沒事就找佰草唧唧喳喳說話。有一次在街上賣冰淇淋的店裡碰面，又見佰草與初染在一起有說有笑，喜艾簡直要哭了，冰淇淋也不買，轉身就走。而佰草似乎並不在意。喜艾更加傷心，發狠想，等一開學就好了，那小丫頭就要回城去，看到時候佰草怎麼辦。而轉念想，佰草也是城裡小囡，說不準哪天她爸爸媽媽就接她走了。喜艾想得心酸涼酸涼，彷彿被浸了酸梅湯。佰草心想，我又不是你喜艾一個人的朋友，我和初染好，你要是我的姐妹也應該和初染好。是你自己太小心眼，怪不得我。八月時奶奶買了花布要去馮家裁縫店給佰草做新裙子。布很多，奶奶想索性也給初染做一身好了。這樣兩個丫頭更像一雙姐妹，真叫人歡喜。布是月色底玫色碎花的薄棉布，小姑娘穿了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