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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不懂得她的心。

那一次月考成績出來后，佰草面對成績排名表，無比冷靜。他們年級共有十四個班，分了一班二班兩個實驗班。所以前二十名大半來自一班二班。

佰草賭氣似地拉過被子，拿牙細細啃一枚栗子。媽媽搖頭笑，長大了，脾氣倒也怪了。佰草又翻了個身，索性拿被子蒙住頭，不理媽媽了。

以後的歲月里，佰草把那些時光封存在雕花檀木匣子里，新生活又開始了。只是有時候，她會惆悵地，哀傷地，悄悄打開記憶里那隻匣子，緬懷那些已然灰暗的舊時光。

她們都意識到，成長是一個不斷告別不斷受傷不斷痊癒的過程。

而剛說完，她又執著佰草的手，現在好了，你來了，我就不是一個人了。

她沒來由一慌，根本扶不穩車，幾乎要尖叫時，車又恢復平穩。她側頭一看，是沈家程牢牢把住車，他依舊是面無表情，她卻臉紅了，馬上下車，跟宋嵐說她要回教室去。正好初染拿了一袋鹽水花生跑過來，問她學會騎車沒有。宋嵐說，她還不是那麼笨的！

佰草非常非常的感動，卻不知如何表達。只是緊緊地拉著初染的手，也不在乎她為什麼不回信了。

她在房裡收拾東西。書籍，筆墨，硯台，衣裳，香包，綉片，紙燈籠，大阿福……這才知自己又那麼多東西要帶走。爸爸說，別拿啦，到了槿安再買。

佰草忙推辭，你們看吧，我去陽台站站。

班主任笑容燦爛，心下嘉許，這是個多麼乖巧懂事的學生。而當他後來看成績表，又見她優秀的中考成績，更是喜歡。

那是佰草永遠不會忘記的明澈眼眸。對，是初染。

她站在陌生的落地窗前，心想，自己是怎樣來到這座城的呢？在這樣的高度，這樣的季節，這樣的方位。

考試前一晚，佰草又緊張起來。已經不想和從前那樣玩幼稚的占卜遊戲了，即使占卜成功也不能給她安慰。月色很好，桂花開著。絮絮雲朵絲絲纏綿，如若薄紗。她一個人躺在床上，認真想許多事。媽媽敲門，把新剝的一碗栗子端來。佰草懶洋洋地翻個身。媽媽說，困了就蓋被子睡，眼睛睜得那麼亮幹嗎。明天還要考試呢。

小院草木蔥蘢，葡萄架上垂著一串串青玉般透明的果實，佩蘭與藿香叢叢簇簇茂盛無比。牆角鳳仙花亦層層疊疊絢爛繽紛。竹籮里晾著草藥，枳實連翹杜仲遠志赤勺防風……這些熟悉的藥材，佰草都能一一認出。這是她從小生活的安寧小院。這花草樹木藥材磚瓦又何嘗不和-圖-書熟悉她。現在，她要離開了。

佰草笑容乖巧。一切手續辦妥，轉身時，突然在人群里看見了她。

佰草溫柔微笑，沒關係的。大家都在軍訓嘛。那模樣叫人忍不住心生愛憐。她想想又補充，我可以幫他們倒水遞毛巾的。

這幾個男生嘻嘻哈哈擠在沙發里搶遙控看NBA，都笑眯眯沖佰草打了招呼。佰草有些怯，感覺自己是小鎮來的姑娘，局促得很。

開學前，媽媽帶佰草去報名。一中里很熱鬧，又一批全市最優秀的孩子聚集與此。老師把花名冊推給佰草，要她找到自己的名字並簽名。那是按照中考成績排的名，佰草手指到第五個名字，老師很驚奇，哎呀，小姑娘成績真好啊！

佰草班級排名第六，年級排名十五。她狠狠地看著那些排在自己前面的名字，在心裏吸著涼氣，用力把那些名字刻在心上。

一中外面有許多舊書攤。吃罷飯兩人就去逛。佰草淘到了周振甫的《詩詞例話》，初染買下一本很舊的《東京昆蟲物語》。

她繼續收拾。每一個東西都那麼緩慢從容，彷彿要從每一樣東西身上尋到當初的記憶，那些宛如青瓷般細膩柔美的舊時光。

佰草微笑著放下書，才不緊張呢，走，我們出去玩。於是她陪初染躺在漸漸泛黃的草坡上看大朵大朵潔白綻放的雲，在碧波蕩漾的水池邊逗弄來回遊弋的小紅魚，在小精品屋店裡花很長時間細細挑選東西。回到教室，佰草就安靜看書複習了。初染沒在意，笑嘻嘻戴著新買的銀蝴蝶鏈子下樓給沈家程看——沈家程和宋嵐都在六班，就在二班樓下。

喜艾走出來默默陪伴她。喜艾沒有考取高中，她已決心去學縫紉。她見佰草哭，自己也哭了。她又想起驚蟄來。

那叫沈家程的男生，只是掠她一眼，冷淡且禮貌地說，你好。

初染摘了花園裡的紫色木槿，一朵朵插在濃密黑髮間。她坐在橋欄杆上，衣服暗藍，長長的繽紛穗子垂下來。她依舊那麼好看，放肆的特別的美。她個子也比佰草高了。佰草看著她的眉眼，又是歡喜又是惆悵。

她脾氣倔得很。幾乎……幾乎沒什麼女生和她關係很好。不過她很不容易——我跟你說，你也不要講出去，她爸爸媽媽在幾年前離婚了。她爸爸和別的女人有了孩子。哎呀，不多說了。現在她好不容易有了你這麼個朋友，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她最不懂得照顧自己了。

她母親與初染的眉眼很是相象。腕上有一枚玉鐲，身材極好，非常瘦。母親把一盒冰哈密瓜片給她們，這挺甜的，快去吃吧。

河流拐了幾拐，已走到小鎮的邊緣，和-圖-書那邊，是剛剛種了水稻的田野，是春天與紀天旻一起放風箏的田野。她彎腰揀起一塊石頭扔到塑料袋裡，把一塑料袋甜甜的秘密全部沉入河水，只有幾圈淡淡的漣漪。

垂垂老矣的貓咪小囡懶洋洋伏在牆頭，默默地看她。她也看它，伸手撫摩它瘦削的背。很多碎碎軟軟的毛落下來，沾在她的手上。它實在老得不行了。

佰草一下子愛上了這裏。突然惆悵起來，要是紀天旻也在這裏讀書，那該多好。似乎一切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匆匆萎謝夭折。她想，她應該在這樣的環境里，在樹葉上寫了古老詩句悄悄給他看。她應該和他沿著溪水緩緩行走，看脈絡美麗的銀杏樹葉翩飛如蝶。她應該和他鉚著勁兒學習，並駕齊驅。她應該以後和他考一樣的大學，然後繼續這樣單純而美好的生活。她想得心疼。而又默默嘲笑自己的天真。明明一切都不可能了，還想他做什麼呢。

佰草搬家了。父親在槿安買下一棟新房子，早已裝修好，就等著佰草讀高中。房子在市區黃金地段，四樓，前窗是槿安碧波輕漾的護城河，後窗是別墅群。採光好，亦很寧靜。樓下花園裡四季花開繁盛。

小哥哥給她倒果汁，還撇了撇嘴，別理他！這小子就這副臉。我們來看電視。嗨！他沖男生們叫，把遙控板給小妹妹，人家不要看什麼球賽的。

那一晚，佰草睡到喜艾家的閣樓上。喜艾為佰草搖著扇子，蚊香的氣息徐徐繚繞。喜艾說佰草，你會不會忘記我。

一瞬間一絲像火星一樣的東西潛入佰草心底。灼得她有些疼。她抬頭，有薄明淺黃的銀杏葉片像蝴蝶那樣緩緩落下。宋嵐哥哥還在說，他們兩個是初中同學，關係好得很。

佰草回到房間，從隱蔽的角落翻出紀天旻的信，以及他送的小墜子小卡片等等、等等。她把這些一股腦裝到塑料袋裡，又出門去。

佰草微微不舒服，卻也冷淡且平靜地說，你好。

而東西可以帶走，記憶與舊時光卻永遠都帶不走。恍然發覺祖父母真的很老了，他們顫巍巍的身體與小院一起老下去。他們溫和的眼裡寫滿牽挂。佰草背過臉，壓抑即欲湧出的淚水。

小哥哥叫，喂，沈家程！這是陳佰草，也不和人家招呼一聲。

為了節約時間，佰草說中午和晚上都不回去吃飯，在食堂湊合好了。而初染不願，初染說學校食堂太難吃，而且很臟。但初染媽媽平時也沒有空做飯。初染嘟著嘴，勉強接受。初染在食堂里特別挑食。荷和*圖*書包蛋只挖中間一小塊外焦里嫩的蛋黃。蔬菜只咬一部分葉子吃。米飯更是挑來揀去。佰草說，聽話，不吃飽了怎麼上課。初染擱下筷子，一臉為難。佰草笑，你真是難養。初染笑嘻嘻說沒關係，要是我嫁不出去就跟著你好了，你不會不要我吧？佰草伸手便去刮她鼻子。

初染家離一中不遠。佰草問她怎麼是一個人來報名的。她把辮子上的木槿花摘下，只說是習慣了，一個人就好。

原來她這樣戀舊。

佰草點點頭，在月光里偎依著喜艾。

佰草含笑傾聽，心卻極不是滋味。所有的人都在關心初染，初染才是焦點。她想起初染明媚純粹的笑，心又是一陣隱秘的銳痛。

就這樣不緊不慢收拾了大半天，大包小包裝了帶走。

吃飯前，大人們在說他們的事。宋阿姨要小哥哥宋嵐帶佰草認識他的同學——他們都考取了一中，大家都快是同學了。

那時候，剛剛熬過艱難的軍訓。初染曬得很黑，她堅決不用防晒霜，麥色皮膚倒更可愛。軍訓時佰草恰好生了不大不小的病，於是免去暴晒之苦，教官允許她撐傘坐在合歡樹蔭里看別人軍訓。初染在人群里時不時沖她笑。

遠處，已拜師學裁縫的喜艾默默看車離開。目送她童年少年唯一的友伴，令她莫名心疼的小姐妹。

小鎮煙水朦朧，她內心亦如此。奶奶在走廊下剝毛豆，一臉歡喜。爺爺在幫人開藥方。別人說，呀，陳大夫，你好福氣啊，孫女考了狀元呀！爺爺也笑著。爸爸媽媽都回來了，眼裡充滿愛意。

沈家程，年級第四。

佰草搖了搖頭，握住喜艾的手。

後來的一日，佰草見到了初染的媽媽。她望著佰草，輕輕拉起佰草的手，我知道，你就是青綿的陳佰草。初染很喜歡你，希望你能做初染的好姐姐，好好照顧初染。說著，看一眼初染，我家初染總是那麼叫人不放心。佰草，一看你就知道是個很乖的孩子。

初染也對她笑了，彷彿是分別不久的舊友，很自然就手拉手在一起了。初染說，你考得真好，我剛剛看過分班表了，我們都在二班，我們真的可以做同桌了！

搬家那日佰草突然依依不捨。

紀天旻亦很沉默，一直不說話。直到畢業晚會上，他唱起了《星語心愿》：

黃昏時，一起吃刨冰。初染愛吃小珍珠，吃完自己碗里的，又把佰草碗里的吃乾淨。佰草就那樣歡喜地看著她。其實她們性格是相似的，只是佰草和圖書比初染更懂得保護自己，她懂得不動聲色，懂得收斂情感。你看佰草眉眼間淡定安和的深處，藏著倔犟與執著。她會漸漸長成那種叫你欲罷不能，心心念念的女子，宛如暗香，宛如和風。

媽媽又說，明天一定要好好考。對面宋嵐可複習好久了。這孩子，比你用功多了。佰草掀開被子，淡淡說，我知道了。

父親早先學醫，後來放棄學業，憑藉膽識與謀略，與同樣放棄了固定工作的母親一起下海經商。父親的事業已頗成氣候，為了事業，他與佰草相處的時間極少。

林初染，年級第十二。

媽媽見佰草有了這樣好的夥伴，自是放心。又聽說這就是嚴琥珀的表妹，那年暑假去青綿的小姑娘，更是高興。媽媽先回家了，初染帶佰草出去吃飯。

她們如願成了同桌。佰草家住得比較遠，騎自行車要二十分鐘。對面哥哥宋嵐用一下午時間在學校操場上教會她騎車。當她終於能夠搖搖晃晃騎車時，聽見宋嵐笑嘻嘻說，沈家程來了。

班主任有時會來看他們軍訓。佰草臉色蒼白，面容淡寧。老師說，你就是那個生了病的陳佰草吧？病假條不是寫了嗎，怎麼不在家好好休息？

佰草突然想知道更多有關他們的事，於是期期艾艾地問，初染朋友多嗎？

這是佰草的新家。初來的那一日中午，對面鄰居請陳家三口吃飯，為小姑娘接風。對面宋家的小哥哥與佰草同一年級，也在一中。有了這一層，兩家關係更密。

她在玉蘭花樹下抱緊佰草，喃喃說，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來。

半夜下雨了。雨聲纏綿。窗外風景宛如一副亂針綉。佰草驀地想起一句詞：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如此反覆咀嚼，心裏彷彿落了大片凌亂的碎羽。

佰草表面上略有不耐煩，只說自己知道了。但心裏還是憋足了勁。在學校，初染是很不用功的學生，很少做筆記，作業也草草完成。她拉著佰草的手，哎呀，不就是區區一場小考試嘛，幹嗎這麼緊張。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國慶七日假期一過，就是月考。老師強調，這是大家進入高中后第一次大規模的測驗，一定要重視。成績出來后不僅要全校排名，還要把名次表貼出來。佰草看上去和圖書平靜淡然，心裏卻七上八下得忐忑無比。自己以那麼優秀的成績來到一中，以後的每一次考試都會有很大壓力了。稍有不慎就會落人話柄，做好學生的難處，她一直都知道。

軍訓最後一晚的夜自修，班主任要大家寫一篇軍訓隨感。佰草的文字脫穎而出，班主任不禁閱讀起來。讀罷，說請本文作者起立，讓同學們認識一下。角落裡的佰草微紅著臉含笑輕輕起立。有男生打起響亮歡快的忽哨。班主任一時興奮，要讓佰草做語文科代表，問大家有沒有意見。依舊是響亮歡快的忽哨肯定了班主任的建議。

失去的，永遠是最美的。

喜艾笑了，很滿足的樣子。她拿扇子輕輕拍打佰草，等我會做衣裳了，第一個給你做。

原來初染和他們認識。佰草就傻乎乎看他們三個聊從前的事。這才是第一次看到了沈家程那淡淡的微笑。他就略略側頭看著初染，彷彿面前只有她一人。他柔和平靜的目光輕輕籠罩著初染，隔出了一個只屬於他們的小空間。宋嵐也察覺出，就笑著拉起佰草，走吧，隨他們兩個去好了。佰草回頭看他們，初染愉快地擠擠眼，你們先去吧！

而自己，又是怎樣遇見了他？

點點燭光里，佰草猝然哭泣。她跑出教室，確信有些好時光是再也不回來了。

這時她看見，屋子角落，還有一個男生，面色陰沉，正埋頭看報紙。

回到家，媽媽說，佰草，你一定要抓緊，從現在就抓緊。雖然大家都說進了一中考大學不用愁，但媽媽還是希望你做優秀的孩子，一如既往地優秀。這個時代，只有絕對優秀的人才有立足之地。這高中時代的第一次月考，你一定要考好。

她斜梳著劉海，瘦瘦高高倚在那裡，嘴裏咬一枚木梳，細細編長長的麻花辮子。

一中有八十多年的悠久歷史，學校不少古老建築，還有豐盛的草木花卉，環境古雅清幽。佰草的教學樓后就是大片花園。成排銀杏高大挺拔。枇杷樹葉片幽綠，非常好看。想來暮春時節定能結出累累碩果。團團修剪整齊的冬青樹栽成好看的花形。不知從何處引來一股清水，由一條小瀑布蜿蜒成清清流水，各色紅魚游弋其間，水裡亦有盈盈睡蓮。

她沿著小鎮河流慢慢行走。玉蘭花瓣撲答撲答落下來，肥厚豐腴。心裏終究是惆悵的。卻說不出來，即使說出來也沒有用。

坐在去槿安的車上，她感覺自己體內液體在汩汩流失。她像一株從青綿連根拔起的植物，離開了土壤，只能任根部水分迅疾消逝。

她抬頭，深呼吸。她要記住青綿的天空與雲朵，以及她不再回來的年少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