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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顏·紅顏

作者: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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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徹夜失眠

第十八章 徹夜失眠

艾琪在我見你的前一天,也就是兩天前,用得到什麼私密八卦似的小報記者的語氣,打電話給我,說:嘿,龍小白,你知道么,剛剛聽說蘇錦安已經從高位上退下來了,好像是打算帶他的妻子去海邊長期療養。因為他的妻子已經病得很嚴重了,據說有一次發作起來,差一點就將自己和她的女兒一起摔下樓去呢。或許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辭職回老家,京城一支筆,自此就銷聲匿跡了。
錦,你永遠都不會想到這個在我遇到你的那一刻,就開始萌芽的秘密。
但我沒有想到,我依然像從未從你的身邊離開過,像我不過是剛剛從你懷裡離開了一刻,或者我們有過一次激烈的爭吵,我無法克制自己想你,主打地打電話與你求和。
你沒有阻止我的歇斯底里,你只是不動聲色地給你的同事發了一條簡訊,你在簡訊里說:請幫我撥打110,我需要援助。
我所熟悉的腳步聲終於有節奏地在老舊的水泥樓梯上響起,它們一下一下,敲擊著這個沉悶無聊的午後,將那水鹼一樣漂浮在空氣上面的一層塵灰色的慵懶,一點點擊碎,撞開。我的心快要撞碎身體衝出來了。我早已站在門口,等著你抬起右手,敲擊那扇老舊的鐵門。
所以錦,我在你的冷漠里,反而瞬間平靜下來,不再哭泣似一個毫無出息又軟弱無能的孩子。那個隱匿在心中許久的私密計劃,又冷硬地探出頭來,將我的心,一下子變得自私冰涼。那一刻,我的心裏,只有我的計劃。
我繞過你哭泣的小女兒,或許是你母親的老人,還有兩個鎮定自若注射針劑的護士,匆匆地離開。錦,我一路走著,一路難過,我為自己在你的痛苦面前無能為力而難過。我本以為我可以給你帶來快樂,到現在才發覺,其實你一直孤單地走在生活尖銳的碎片之上,無人可以伸手相助,將你拯救出來。我,或者是你那一出生就註定是情感替代身份的女兒,所帶來的都不過是短暫的歡愉。你的時刻會瘋狂的妻子,會一次次將你從短暫的平靜中拉進絕望的深淵。除了你自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幫你打敗容顏慘烈的破碎生活。
我希望你的妻子,此刻是寧靜安定的。
我還記得9個月前的那場分離,那時你如此決絕,甚至近乎于殘忍的分離,讓我以為此生你都不會再跟我相見。而我也像個瘋子,抱著一種毀滅般的無情,在人前那樣蹂躪著你的尊嚴。
就在成功距離我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你突然地止住了。你重重地重新將我推到牆上去,而後將我的頭髮向後扯去。你冷冷地盯著我想要躲閃逃避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清晰吐出見面后你的第一句話:龍小白,告訴我,你想要實施什麼陰謀?
錦,我挨過很多次耳光,它們來自於父親、母親、唐麥加,不喜歡我的某個體育老師,或者年少時某個盛氣凌人的男生或者女生的小頭目。我從沒有想過,你會打我,而且,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
錦,我本應該在這次見面的時候,和你說說別後的瑣碎生活,你也一定有許多的苦楚,無法對外人傾訴。可是短短的4個小時,我們卻留給了彼此燃燒的身體。我甚至都忘了問你,究竟有沒有看過我寫給你的那麼多信。我們像兩個偷情的男女,一言不發,無休無止地做|愛,做到最後一滴殘留的力氣,化成汗水,流淌在那個我打算永遠都不再使用的床單上。
我拉起你的手,我感覺到你的手有些僵硬,我回頭溫柔地笑笑:錦,走了這麼久,你一定渴了,先坐下喝杯水我們再聊好么?
先讓我睡上一覺。錦,我太累了,快要被自己折磨瘋了。
終於有一天,當我跟蹤著你和一個即將去採訪的女同事走出大樓的時候,你猛地迴轉身,看著跟在身後的我,一言不發。我走過去,仰頭看你眼睛里馬上就要噴薄而出的怒火,我想要問你,為什麼躲著我,不接我電話,不和我吃飯,不與我做|愛?將我當成一個討厭的商販或者乞丐?可是還沒有說出一個字,你便給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
我最終選擇了更安全隱秘的方式:偷窺。我走下1號線末端地鐵口的時候,在強烈的光線里有些暈眩。我看著那條熟悉的用視線撫摸過千萬次的小路,竟是有些害怕,似乎踏上去,沿著草地一路而上,抵達的不是你的家,而是一個神秘莫測變幻萬千的島嶼。
錦,如果那個老人,換成你的妻子,我想我的心裏一定會升騰起濃郁的嫉妒,可是我卻從未碰到過你的妻子。我曾經猜測她是懶得下樓,或者在家裡忙著為你做飯,再或她更喜歡站在高樓上,深情地眺望你和孩子大踏步地向她走來。但我卻從未想過,她會以那樣衰頹的方式,出現在我的面前。
所有可能遇到的意外我都早已想好。如果你說不過幾句話,轉頭就走,那麼我會哭著求你,直到你肯坐下來,為我多停留一分鐘。我在這多停留的一分鐘里,離我想要成功實施的計劃,就又近了一步。如果你什麼都不肯做,那麼沒有關係,你就陪我喝一杯茶吧,酒紅色的普洱,在純凈的玻璃杯里,如此誘人地閃亮著,猶如密林里一閃而過的一匹錦緞。如果你不喜歡喝茶,那麼一杯純凈水總可以吧,我們總不會到了連坐下喝一杯白水的恩情都不再有。
錦,你一定奇怪我這一次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為何會如此溫情地對你,沒有吼叫,沒有威脅,沒有逼迫,我只是替你穿好衣服,幫你一顆一顆系好襯衣的紐扣,又拿過梳子,整好你蓬亂的短髮,就像一個妻子,為心愛的丈夫,整理出差前必需的行囊。
儘管我知道你根本看不到躲在門后的我,可是那一刻我還是想要倉惶地逃掉。我的血液迅速地涌到發梢,如果有人現在用一把鉛筆刀無意中碰到我的頭皮,一定會有鮮血噴涌而出。我的雙腳,挪不動半步,我的身體,猶如被人點了死穴,無法動彈。
我還沒有來得及從洗手間里轉身出去,就被你一把從身後抱住。你重重地喘息著,像一隻關在屋子裡左衝右突找不到出路的野狼。你忘記了自己曾經的警惕與疑慮,你被一條充滿慾望的蛇越纏越緊,而我也被你的雙臂,緊緊地抱著,幾乎無法喘息。
你的手鬆開了一些,但我依然沒法逃離你四肢圍起的結實的牢籠。我看著你審訊犯人一樣陌生的視線,突然地就恢復了理智與勇氣。我讓自己柔和下來,像玻璃杯里那朵優雅舒展開來的茉莉。
警察很快地過來,你只說了幾句話,便被他們放走,你說:我不認識這個女孩,她或許是犯了間歇性的精神病,麻煩你們將她帶走,我和我的同事還需要進行重要的採訪任務。警察在你亮出的京城名報的記者證面前,果然相信了你,並在我的吼叫里,將我強行扭上警車。
錦,你一定以為我會被你佯裝的冰冷嚇住,或者真的就聽信了你的威脅,離開北京,再不動任何與你見面的念頭。可是錦你忘了,我不再是那個剛剛與你相識時的單純幼稚的龍小白。我愛過你5年,在這5年裡,我已經像一條蛇,蜿蜒至最高的一株野生的大樹上,並因此看見了我所一直畏懼惶恐的未來的方向。
我知道你已經放鬆了對我的警惕,於是大胆地抬起右手,輕輕地撫摸著你眼角的皺紋,用迷幻般的嗓音對你說:錦,跟我來,喝一杯我為你沖好的白水。
錦,我想過千萬次,我們在分離再見面后的第一句話,應該是什麼。我想我或許會故作冷漠,來一聲沒有絲毫情感的「喂」,而後等你主動向我示好。或許我會固執地保持沉默,等待你的回答再做出相應的表情。或許我會歇斯底里地暴怒,指責你從來不給我回信,指責你是個忘恩負義的男人,指責那些我在離開之後才發現的與你相關的種種秘密。或許我會嬉皮笑臉,假裝已經將你忘記,不再在乎你的一切。我們雲淡風輕地聊起彼此的現在,好似一直都是這樣帶著隔膜的親近。
你很快地將我抱上床去。你撕碎了我剛剛買的墨綠色的裙子,還有白色繡花的小弔帶,而我的絲|襪則一條條地散落在床上,像水蛇身上蛻落的長長的網狀肌膚。我剛剛染成栗色的長發,鋪散在床單上,宛若狂野的大麗花。我躺在床單揉成一團的花朵上,任你的身體與靈魂,在我的體內,飛翔,衝鋒,激蕩,旋轉,衝刺。我很清醒地看著你的臉。這張寫滿了歲月痕迹的臉,如此多情、溫柔、犀利又疼痛。錦,這是我第一次,在做|愛的時候,細細看你的模樣。你拍打著粗硬的翅膀,一下一下地俯衝進我的身體。我則在這樣的衝擊中,看著你的臉,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猶如一艘大海中隨波浪震蕩的大船。我不敢閉上眼睛享受那漲潮時飛升的快樂,我怕睫毛落下再張開的時候,你便不見了蹤影。我所設計的那個瑰麗多彩的夢,也真的只是一場漫漫長夜裡的春夢,醒來的時候除了床單上濕漉漉的體液,再不會留下更多的印痕。
錦,你的一瞥,控制了我的每一個神經細胞。除非你離開,不見蹤影,否則我的穴道,永遠無法解凍。
錦,我真的看到了你!
我躲在一家精品店的玻璃門后,假裝看一排琉璃的飾品,我的眼睛,猶如狙擊手所持的槍,準確無誤地瞄準著即將射殺的目標。一秒,兩秒,三秒……你用了1分鐘11秒的時間,從站牌下走至大樓的旋轉門處。你在那裡,被一個穿職業套裝的中年女人叫住,你聽她絮叨了50秒鐘,而後擠出一絲職業性的微笑,點頭,扭身要繼續前行。
有時候我會看到一個頭髮灰白的老人帶著你的小女兒出來接你。那個精靈古怪的小女兒,總是像我一樣,掙脫開老人的手,飛奔著上來抱住你。你也會孩子一樣奔跑過去,邊喊著「寶寶」,邊伸展開老鷹翼翅一樣的手臂,將你的小女兒一把舉起,並用粗硬的短髮扎著她柔軟的下巴。她在你的手中,快樂地撲騰著四肢,又咯咯地笑個不停。而旁邊那個老人,則慈祥地看著你們,並走上前去,將孩子身上的灰塵,輕輕撣落。
你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將房間收拾得猶如你剛來時一塵不染的樣子。我的被你撕碎的衣服,都放進了行李袋中。你睜開眼睛,看著對面椅子上我收拾妥當的大大的旅行包,有一絲的困惑,而後才明白過來,說:明天我忙,不送你了,在上海好好照顧自己,找個愛你的男人。
就在轉身的那一刻,你朝我所在的精品店裡看過來。錦,我想知道,這是你無意識的動作,還是你與我心有靈犀,冥冥中感覺到一雙熟悉的眼睛在馬路對面注視著你?我寫給你的信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一定沒有看到,否則你的視線,不會如此了無光澤。或者你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那個信箱,不過沒有關係,你總有一天會看到它們,這一封封的信,遲早會像瘋狂的藤蔓一樣,進駐你的身體,並纏繞住你的靈魂。
錦,不論你選擇喝白水,還是普洱茶,都可以。只要你喝,我就會忘記你所有對我的淡漠無情。那一刻,我看見你喝下去,我想我的心底將只有閃亮如晨露般的歡悅。
我用手指,撫摸著你的肌膚,它們在我走後,開始像荊棘一樣刺人粗糙。我的手,幾次在愛撫中停留下來,將那些暴起的死亡的肌膚弄平。你的喘息,近在耳邊,而我聽來,卻宛若天邊大海的囈語。錦,我知道這海潮的喘息即將遠逝,這一次之後,再也不會聽到。我離開海邊的小鎮,踏上陸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生命的水源快要枯了,除非我遇到一個所愛的男人,才能再次具有雀躍的脈搏。這個男人,錦,當然是你。
如果不是一個小女孩跑過來,衝著她高喊「媽媽」,錦,我想我不會將她認作你的妻子。那個女孩,扭頭過來,衝著我甜甜地綻出笑容。我從她唇邊的一顆小痣,認出了這是你的女兒。我迅速地走開去,躲在一大株黃刺梅旁邊的木椅上,假裝打手機遊戲。
今天我在1號線地鐵里來回坐了兩個多小時,看著各色男女上上下下,消失不見。我將視線穿越一張張蒼老的單純的風騷的滑稽的冷漠的嘻笑的色情的臉,試圖將你從這些面孔中間,剔除出來。但我還是怕與你視線相撞的那一瞬間,我擔心那會像巨石引爆,石塊飛濺中,將我砸得遍體鱗傷。
錦,那時你妻子的抑鬱症,時常地爆發;你在工作中,又處於被人排擠的動蕩時期;你的父母還輪流地得病,需要你源源不斷地寄錢。你加班加到常常在辦公室的桌子上睡去,連我的電話都聽不見。我則因為沒有工作,被大段大段無人傾訴的寂寞時光逼迫著,一次次打擾你。你始終保持著沉默,在我的無理糾纏里不給予任何的解釋,但事實上你被這樣的生活逼瘋了。
錦,這一段時間,我已經坐公交5次路過你上班的地方。我還下車,在附近的商場和店鋪里逡巡過幾次。我佯裝買東西,隔著一條車流不息的馬路,用獵人一樣銳利的視線,注視著對面那棟時常有人出入的大樓。
我走過去,一聲不響地爬上你的雙腿,坐在上面,溫柔地環住你的脖子。我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輕輕地咬住你的脖頸,感傷地輕觸著柔軟的雙唇。錦,這一次,我沒有像上次與你分別時那樣,在你臂膀上,留下一排清晰的齒痕。你似乎在等著這樣的嚙咬,但我只是輕觸而過。
我找了你很多天,翻天覆地地找,卻都沒有你的蹤跡。後來我在網上,看到了你的留言,你說:你走吧,我再也不會見你,不會跟你有任何的聯繫。我說到做到,我早就厭倦了你,也麻煩你,離開北京,並將我徹底地忘記。
我本想在走完所有留下你我痕迹的地方,再寫這封信給你,可是今天回來,我在窗前流淌的蜜色黃昏里坐下,看著對面那棵在暑氣里躁動不安的椿樹,呆愣了半個小時,終於還是忍不住,打開電腦文檔,寫信給你。
錦,你這最後的一句話,猶如一把鋒利的刀子,插中了我的要害。我帶著這把世界上沒有任何醫生可以拔掉的刀子,迅速收拾了行囊,離開北京南下上海。
錦,在你還有10分鐘就出現在我的面前的時候,我將泡好的普洱茶,徐徐地倒入你的杯子。我準備了兩隻同樣形狀的玻璃杯子,一大一小。大的放在你的面前,小的放在我的面前。我還另外買了一隻漂亮的碧綠色的杯子,我在裏面放入幾個茉莉花,而後沖入白水,花朵已經完全伸展開來,猶如水中漂浮的蓮花,一瓣一瓣,那麼純凈柔軟,又婀娜芬芳。
你又是一聲略帶疑惑的「喂?」
牆上的倒計時牌,已經清晰無誤地提示我,距離我的計劃實施的時間,還有兩天零三個小時。
我怔怔地看了你足足有五分鐘,像看一個陌生的兇手或者罪犯。然後我便像一頭兇猛的母獅,撲到你的身上,撕扯你的衣服,將所有的紐扣都拽落在地上。我惡狠狠地踢你咬你捶你,當著幾米外你的那個吃驚地張大嘴巴的女同事。陸續地有人停下來,不遠不近地朝我們看著。我聽見一個女人指點說:看這個可憐的被小女人糾纏住的老男人!還有人吐一口痰,在你的身後,而後洋洋得意地離開。
錦,請你告訴我,我究竟該去見你,將你誘進我隱秘的網,還是折回上海,就當此程沒有來過?
錦,你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那隻掉落在床頭的安全套。你是一隻曠野中吼叫的狼王,你只知道奔跑,衝殺,飛馳,怒吼。
我先看到的是一個女人,我不能準確判斷她的年齡。她的面容憔悴蒼白,像一個長年不見陽光的病人,或者一株長在背陰處又沒有蝴蝶路過因而無法綻放的花朵。她的手指瘦削無力,仿若一截枯死的樹枝,在陽光里孤寂地隨意丟著。我從她的面前經過,她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眼睛空洞地看著不遠處草地上的一小片陽光,沒有悲喜,好像坐在那裡的,不過是一個沒有生命的軀殼。她的魂魄,早已飄散到某個遠離https://m.hetubook.com.com塵世的地方。
我說:錦,我只是路過北京,突然想來看你,難道,你連陪我喝一杯茶或者白水的時間都不肯給我么?你可以忘記我,可是,我辦不到,我只想坐在你的身邊,與你喝一杯水,聊聊我們的近況。
社區里的護士很快地過來,給她注射了一針鎮定劑。我看看時間,猜測你很快就要下班回家,或許護士已經和你通過電話,你正在趕回家來的擁擠的地鐵里。
我知道那一刻的你,剛剛在辦公室的沙發上醒來,你當然沒有睡著。自從你的孩子離開,你說你再也沒有過一次可以閉眼便進入夢鄉的午休或者夜晚。你總是失眠,大段大段的時間都在混亂的胡思亂想中度過。沒有什麼藥物可以讓你獲得徹底的安靜和睡眠,除了我。你說我是你的安眠藥,是你的大麻、罌粟、嗎啡,明知用後會後患無窮,卻讓你欲罷不能,無法戒除,可你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聽著窗外呼嘯而過的車聲,風聲,還有始終熱氣一樣升騰著的鼎沸人聲,想起我的容顏,笑語,眼淚,瘋狂,喊叫。
我緊張地等著你點頭說好,你卻不再向前,只在原地站著,那樣複雜地看著我。也就有不到30秒的時間,你將我一下子推到後面的牆上,而後重重地壓在我的身上。你的右手用力地拽著我的頭髮,左手輕輕地撫著我的臉頰,一下一下,像撫摸一塊即將破碎的玉石,或者一縷很快逝去的花香。你的眼睛里,寫滿了溫柔,憤怒,疑問,渴望,暴力,掙扎,苦楚。它們混雜在一起,猶如糾纏盤亘廝扯著向上生長的藤蔓、雜草、荊棘和花樹。
你猶豫地問道:什麼條件?龍小白,你不要再耍什麼花招。
你停了大約有一分鐘。我知道你在猶豫,我沒有繼續追問,看著床頭那個還沒有被扔掉的小小的鬧鐘,耐心地數著秒針一格一格滑過的啪嗒聲。
你體內的潮水,終於緩慢地退去。你疲軟如一隻海底的生物,躺在潮濕的水草之上,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我像兒時那樣,將雙腿筆直地豎放在牆上,並斜側著身體,看著你沉睡中的模樣。你說,也只有在我這裏,你才能安睡,而且常常是潔凈輕盈到連夢都沒有,猶如蝴蝶落在一朵清晨綻開的野花上。
然後我聽到你用儘力壓抑住的平靜嗓音問我:小傻瓜,你在北京,是不是?
按照原定計劃,我在昨天下午兩點一刻的時候,將一串倒背如流的手機號碼,輸入手機。我坐在床頭,看著對面牆上曾經貼著我們照片的地方所留下的一塊暗色的痕迹,緊張地等著一聲接一聲的「嘟嘟」響聲過後,你的沉鬱的一個「喂」字。
小女兒生了氣,撒嬌似的用小手拍打著母親的胸脯,邊拍打邊叫喊:媽媽壞,媽媽不陪我玩,不是好媽媽。
親愛的錦:
原因我現在還不會告訴你,但我相信這個公開秘密的時日,並不會太遠。我現在坐在哐當哐當的火車上,幾乎聞到了那一天的芳香,它們沿著破舊的鐵軌,伸向未知的遠方,猶如無邊的向日葵,朝著太陽的方向,一路伸展,光芒四射。
我在回程的火車上寫這封信給你的時候,心裏充溢了巨大的喜悅與滿足。就在18個小時之前,我看這個世界,還是灰暗嘈雜混亂不堪的,可是現在,我已經坐在綠皮的開往上海的火車上。旁邊一個庸俗男人不斷地打著蒜味濃郁的飽嗝,還有一個一歲多的小孩子大聲地哭鬧。過道里擁滿了外出打工或者回家探親的民工,一個穿著馬虎的男人和貌似他的老婆的女人,正因為一點瑣事,喋喋不休地爭吵。就是這樣擁擠吵嚷的環境,錦,我的心卻是異常地安定、富足,猶如一株在曠野里為自己寂靜綻放開第一朵花的扶桑。
我在之後一直失眠,我不知道還要不要執行我既定的計劃。我不想那麼自私,可是錦,你能不能告訴我,如果我不去見你,那麼如何才能將你徹底地忘記,或者平靜地度過沒有你在的歲月?假若這次來京不去見你,不在原定的時間內實施我的隱秘行動,那麼我便可以看清此後的人生,我將怎樣殘破地度過。
親愛的錦:
伊索拉只是一筆帶過這一段過往,至於你和你的妻子,究竟有沒有在島城愈合傷口,她則並未提及。是到了艾琪這裏,才有了一枚紐扣,將兩段我所不知道的生活,連接起來。
火車開動的那一刻,我真想從窗戶里跳下去,將整個北京城翻個遍,就為找到你,問一句「你真的厭倦我了嗎?」
小哲是你去世的兒子的名字。錦,我以為這麼多年你的妻子早已經從陰影里走出來,而今才知道,這個創傷在她心底留下的痕迹,原來如此之深。她青筋暴露的瘦瘦的脖頸,因為這樣突然而至的暴怒,似乎要折斷了。我在她將過來勸阻的老人也一下子推倒的時候,知道她已經很難再走出來了。她的靈魂落在原地,而軀殼卻被時間撕扯著向前。時間走得愈遠,那麼她的身體衰老枯萎的速度也愈快。她註定要成為被創傷徹底擊敗逼瘋的女人。
至始至終,我都沒有問你,你在我走後,過得好不好。你也沒有問我,究竟在上海有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或者找到一個可以一生倚靠的男人。
你說:喂?
哦,不,現在我不會凋零了。我又重新懷有了希望。或許不久之後,這個希望的小芽,就會長成一株參天的大樹。它主m.hetubook.com.com導著我的天空,讓我此後的人生,始終像有你陪伴一樣,永不孤單。
我說:錦,你想讓我離開你,好,那麼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狐疑地看我不再躲閃的眼睛,沉默許久,才說:那麼,你確信你不會做什麼瘋狂的事情?
我是在上次與伊索拉的會面之後,才知道了你那時之所以如此冰冷絕情,原是因為你自己內心的掙扎已經抵達到可以承受的極限。
你明顯地瘦下去了,就像艾琪說的,有了蒼老的痕迹。你的頭髮蓬亂,表情茫然。藍色格子的襯衫後面,不知是被人擁擠還是睡覺所壓,有很多的褶皺。你的腳步,不再似從前那樣矯健有力,而是有了猶豫和遲疑。
你果然受了誘惑,放開了我,跟著我走進卧室,而後坐在書桌旁邊的椅子上。你肯定是渴了,看見那杯飄有白色茉莉花的凈水,想也沒想,便端起來一飲而盡。喝完后你的身體便像打開了一扇封閉許久的窗戶,一下子輕盈靈動起來。
錦,在等你過來的那一個小時里,我什麼事情都做不下去。我在想象,我打開門看到你后,我該怎麼做,質問你為何從不給我回信,我到北京這麼多天你都毫無反應?還是一下子撲上去,對你又撕又咬,像一條小狗見到出了遠門的主人?或者拘謹客氣毫無章法手足無措,並忘了自己要你來的初衷?
你突然無情冰冷起來,猶如一片驟然結冰的湖水:龍小白,我命令你現在就離開北京,隨便你去哪個城市,你不要指望我會再去見你,永遠都沒有這個可能!如果你還存留幻想,以為我們會回到從前,以為我會繼續容忍你的瘋狂舉止,那麼你想錯了。我已經不是從前的蘇錦安,不是你愛的那個蘇錦安,請你記住!如果你繼續死纏爛打,那麼我將立刻換掉手機號碼,如有可能,我會報警,或者乾脆連這份工作都不再要!
在我還沒有看清你的妻子有什麼反應的時候,你的女兒已經被她用力地扯開且扔到了小路對面的草坪上。孩子立刻哇哇大哭起來,她的臉上,也像是被草坪上的蒺藜或者玻璃碎片划傷了,鮮血已經流淌出來。那一刻,這個被母親拋開的孩子,像一片冷風中的樹葉,劇烈地抖動著雙肩,絕望地大哭。
那時我所有畢業的研究生同學都找到了工作,我卻依然晃蕩在北京,不理會黎落落讓我離京飛去上海陪她的勸告。你也幾次讓我找一份工作,並說如果我願意,你會盡全力幫我尋一份薪水豐厚的工作。我為此跟你大吵,說你不理解我,不知道我究竟想要怎樣的生活。你則罵我沒有人生目標,活著像一株枯萎的植物。
我用假裝的平靜騙過了警察,讓他們審訊了我幾句,便將我放走。我走出警察局,便打電話給你,但你早已關了手機,並自此再沒有接聽過我的電話。
問題的答案,是伊索拉告訴我的。你在警察將我帶走之後,便跟同事告別,並請好了20天的長假,帶妻子去海邊療養。你所選擇的療養所,位於島城,而且,恰好在我們曾經住過的「時光之憶」賓館的附近。你每天走十分鐘的碎石子路,便會看到「時光之憶」那幾個鑲嵌在紅木匾額上的大字。它們如同我與你一起走過的時光,站在不遠處的小路上,注視著你,帶著揮之不去的憂傷。
我在幾個小時前,站在北京站喧嘩的候車廳里,不停看著周圍來往的人群。錦,我知道你不會來送我,事實上,你很少為我送行過。你說你不想看到我離去的背影,似乎我這樣一走,便再不會回來。
你並沒有開口說話,而是將溫熱乾燥的唇狂熱地落在我的每一寸饑渴躁動的肌膚上。錦,那一刻,我多麼渴望自己是一片花瓣,帶著新鮮的慾望的芳香,被你揉碎在掌心裏,並將自己的味道與溫度,溶進你的身體。
你告訴伊索拉,選擇島城作為妻子的療養之地,是因為這裏也植滿了我們的過往。你希望能夠用淡然面對的方式,來將那些日日纏繞著你的回憶,一點點地忘記。你想治好妻子的病,亦想醫好自己心頭的傷。
錦,我要關了電腦,休息一會兒了。
其實什麼都不用問,沒有了我,你只剩下了枯寂的枝幹。沒有了你,我也就此凋零。
我屏住了呼吸,儘力不讓自己製造出一丁點的聲音來。我的周圍,有一個中年女人在喋喋不休地給自己的男人打著電話,電視機里在播放80年代的某個絮絮叨叨的老電影,話吧的老闆在指責著自己笨手笨腳的兒子,門外則是城市巨大的喧囂聲。
疼痛從髮根傳導至我的每一個神經末梢,我想搖頭,卻發現無法動彈。我吃力地請求你:把我放開,我就告訴你。
錦,我在倒計時,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倒計時。我在不同的公共電話亭,讓艾琪告訴我你最新的手機號碼,打過5次電話,有4次響了一下,不等你接起,我便掛斷了。只有一次,我緊張地等著鈴聲響過6下,而後電話那端終於傳出我所熟悉的你的低沉的嗓音。
我冷笑:我有那麼可怖么?錦,只要你現在來見我一面,我立刻按照你說的,永遠離開北京,再不擾亂你的生活。但是如果你不答應,我或許真的會如一條蛇,越來越緊地纏繞著你,直到你窒息為止。錦,你了解我的,我什麼都不懼怕,只要我能得到。
我笑:我在我們曾經住過的那個小房間里。我等你過來,我們誰都不要欺騙對方。
https://m.hetubook.com.com你接著又喝下了那杯酒紅色的普洱,這才停下來,將那口路上鬱積著的氣吐了出來。我微笑著將自己杯中的普洱茶喝掉,而後又倒入新的茶水。我將透明的玻璃茶壺放下,打開蓋,續上新的熱水。我還假裝去洗手間,在裏面用紅色的唇膏重新將嘴唇塗抹一次。我看著鏡子里那個一臉桃紅的女子,得意地綻出一抹勝利的微笑。
我也想過許多種你所會有的反應。我猜測你可能會立刻呵斥我,讓我回家,或者上海,只要是跟你不同的任何一個城市都可以。或者你脫掉衣服,無聲無息地將我抱上床,並隨手打開一隻事先準備好的安全套。也有可能,你帶來了警察,以某個不能成立的理由,威脅我,以此讓我徹底地將你忘記。
說完了我沒有等你說好,便啪一下掛斷了電話。

記憶里你從沒有過這樣勇猛,短短的4個小時里,你英勇無懼地發起了三次全部抵達至高點的衝鋒。你的身體內似乎注入了某種會在瞬間繁衍肆虐無休無止的生物,它們颳起的旋風,攜帶著你,在我的戰場上,無畏廝殺。
你的聲音終於響起,果然是有些睡眼惺忪的慵懶語調。我聽見你漫不經心地餵了三聲,而後便沉默不語。但你並沒有掛斷,似乎,你預料到對面是個非同尋常的聽者,或者你剛剛在迷糊中感覺,會有什麼不一樣的事情發生。於是你沒有追問,也沒有冷漠地掛掉,而是任手機開著,一直到我終於無法止住劇烈起伏的呼吸,顫抖著聲音說出我們分離9個月零22天以來的第一句話:我是你的小白鼠。
我終於害怕你在第三聲「喂」之後,我會忍不住喊出你的名字。我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並哆嗦著手指,從錢包里取出一個一元的硬幣。我沒有等到話吧老闆找我零錢,便神情恍惚地走出了話吧,並在一條陌生的馬路上,走了很長時間,才想起伸手攔車,讓司機送我去最近的地鐵口。
我重複一句:我是你的小白鼠。錦,你沒有看到我的已經流了滿臉的淚水。我用了很大的氣力,才克制自己,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出聲來,讓你跟我一樣無助和傷心。
錦,我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忽略的一個地方,是你的家。它在1號線地鐵的最後一站。我曾經許多次想要走近一點看看,都忍住了。我只是在送你抵達站台的時候,站在出站口的台階上,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看你穿過馬路,走過上坡的草地,再一路直行,直至在倒數第二棟樓的拐角處消失不見。
你終於開了口:那你告訴我你現在在哪兒,我現在過去,但是如果你騙我,你知道我會怎樣選擇。
我點頭,哽咽地回了一個字:是。
錦,一切都像我策劃的那樣完美無缺。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珍寶,儘管用了或許會被人認為不恥的方式,可是,我的目的達到了。那麼手段的明與暗,高尚與卑劣,又有什麼區別?我得不到你,也無法再得到你的愛,可是我卻可以得到與這些一樣重要的東西。
火車已經離北京愈來愈遠了。可我卻聽到你的呼吸,愈來愈清晰地在我身體的某個部位,響起。
我用劇烈起伏的呻|吟,迎接著你的野性的慾望的衝撞,但我並沒有在你密集砸下的吻里失去了理智。我第一次,在與你的激|情中保持了自我,並引領你一點點地向那綻滿了潔白花朵的床上移動。
錦,你怎麼能夠明白呢,我不想找工作,願意這樣一日日貧窮地渾渾噩噩下去,並不是因為我懶惰或者對生命了無希望,而是因為我怕我會被那樣匆忙上班下班的俗世生活,給結實地捆縛住。我無法見你,無法在想要你的時候不顧一切地跑去找你。我的人生目標,錦,你知道的,與你有關,只同你有關。我願意為了你,放棄一個正常女子應有的工作、家庭、孩子和世俗的幸福。
你的女兒一迭聲地喊著「媽媽」,又爬上她的雙腿,用胖胖的手臂環住她的脖子。你的女兒嗲聲嗲氣地不斷懇求著:媽媽,你帶我去草坪上玩,你幫我吹蒲公英好不好?可是你的妻子卻是始終在茫然地看著什麼東西,沒有給女兒一句回復。
錦,你終於還是收回視線,漠然地轉身,走入大廳消失不見。而我,也在店主不滿的一句提醒我買什麼東西的問話里,清醒過來,隨意選了一串綠色的瑪瑙手鏈,離開了小店。
錦,你終於站在了我的面前。你穿著去年那件我買給你的米黃色的短袖純棉襯衫,戴著我在你生日時送你的一條黑褐色的領帶。你的皮鞋,著了灰塵,似乎有好多天沒有擦過的樣子。你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額頭的皺紋又加深了,似乎在我走後,你就一直這樣蹙眉工作與生活,再也沒有過笑容。
安。
錦,我本應該心疼地將你立刻抱住,可我還是安靜地笑笑,就像我們是一對素常的夫妻,你下班回家,我要給你拿一雙拖鞋,再遞給你一杯解渴的白水。
我看見一個老人顫顫巍巍地急跑過來,可是老人還沒有到達草坪,你的妻子便兩步跨過去,抱起孩子,毫不留情地將巴掌啪啪地打在孩子的身上。我聽見她一邊無情地狠狠地打著,一邊歇斯底里地喊叫著:再哭就打死你!你別想把我的寶貝小哲趕走!我不要你!我要我的小哲!!
錦,這樣無心的一瞥,讓我終於看清了你在我的心裏,留下的深到幾乎穿透五臟六腑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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