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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比坦然，「有病就該治，天經地義。」看她抿嘴偷笑，忍不住就去揪她耳朵，「一肚子壞水的是誰？心裏罵我什麼呢？不老實了吧，耳朵又紅了。」

慶娣瞥他一眼，沒出聲。

不道怨憎苦，無畏行路難。愛他，嫁他，廝守一生，難道不是她期待的？為什麼在下午被那道無形的壁壘隔絕於他心靈之外時，她會產生一絲動搖？

下午看房子時，他站在陽台許久。看起來是在注視樓下街景，可她知道他遊離在記憶里。他眼神凝於一處時那種冷漠與陰沉似乎于周圍築起一堵無形的牆，生人勿進。

他故意揚揚眉，眼中得意不加掩飾。刮一下她的鼻子，然後鄭重其事地許諾：「慶娣，我不會讓你有事的。別擔心。」

看愛娣苦惱的樣子，慶娣雖然心疼，但也沒別的話好勸，「忍忍吧，向雷也不容易，起早摸黑的。先攢著錢，將來買房我能幫你就幫點。」

「那也要兩家合計一下該怎麼辦，還要查農曆，找五月份的好日子；年中結婚的人多，酒店的宴席也要事先定好了；還有門前那幢房子有兩家願意賣，我們也要抽時間回去看看，合不合意總要你點頭。再算上裝修的工期，我媽急得在家直打轉。」他虛張聲勢地瞪她，「知道你嫌麻煩，可這事別打算給我隨便糊弄過去。」

「客廳支一張小床，有時向雷睡，有時他姐和孩子睡。」愛娣臉上烏雲頓起，眼裡也沒了神氣。「我跟向雷說加油賺錢買房子，不然一家六口人擠一起的日子沒法過。我這還沒生孩子呢，生了說不準要往廁所擱。」

「慶娣，怎麼了？」他小心翼翼地端詳她，靠向路邊。

他怔住，掌心從她腮旁滑下她下巴，托起她的臉，認真地看了會，說：「我也不會讓我有事，我許了那麼多願望還沒實現。比如，要陪你走很遠的路。」見她終於發自內心地笑，姜尚堯說起正事來，「我媽不好意思追你，只能追著我不放，問什麼時候親家方便出https://m.hetubook.com.com來坐一坐聊聊天。」

兩家見面前，姜尚堯大概事先告知過母親沈家的家事，所以姜媽媽體貼地避開了關於親家公的所有話題。她是爽快人，說話做事不拖泥帶水，略有些怯場的慶娣媽開始有些適應不了她的快節奏，熟悉后漸漸自如。兩個中年婦女一邊投機地聊著，一邊時不時看向慶娣和姜尚堯，壓抑不住眉梢的歡喜。

「沒有，你很好。」她極力搖頭，「我只是有時會突然發覺，你有點不像你。」

礦場明顯加強了安全措施，工人宿舍和辦公樓外起了一圈圍牆，進來需要經過兩道門崗，姜尚堯出入也多了一部車隨行，大磊卻賦閑在礦場，直到慶娣開學后他負責接送。

慶娣懷疑地問：「你確定？」

「老二，忍一忍，啊？以前媽那一代都是這樣熬過來的。」

如此，她看向母親的目光溫柔起來，「媽，等我結婚了，我和姜大哥商量商量，你搬出來和我們一起住吧。」

感覺到她的目光，姜尚堯再次轉過頭來，一笑，隨即又收起笑，凝視她片刻，問：「怎麼了？」

「什麼你媽媽？應該說我們媽媽。」他一抄手握住她手腕，將她人旋了個半轉，摔進他懷裡，湊近她兇巴巴地說：「該罰！」

愛娣立刻沉下臉翻白眼，慶娣語氣有些僵硬地拒絕：「媽，我還想把你接出來一起住呢，你反而把我往回拖。幾十年了，你還指望著他臨老能變成好人？」

慶娣沒料到他心細如髮，居然感覺到她紊亂的思緒。她再次搖頭，想說話卻被叩窗的聲音打斷。

玻璃上映出模糊的光影，隱約能看到他側臉的輪廓。她有些遺憾地懷念起當初他剛出獄不久，站在學校石牆外，轉身相向時的笑容。眉目清朗，夕陽灑在他肩上，那眼中的笑意，讓世界光亮。

那言下之意像是說：我還沒吃兩口就撤席了？！

「他姐。年前鬧離婚，搬回來了。算盤打得可真精，自己的房子和*圖*書租出去收租金，大人孩子在娘家蹭著白吃白住。還要把戶口遷回來，說為了孩子就近讀書。我找那大黑塔跑跑關係，看遷戶口的事能不能辦快點。」

那溫暖的笑容令慶娣眼中他剛毅的臉與初識時那個少年的面孔重疊，他的歌聲若有似無地于這凜夜裡在她耳畔漫遊。

他像是聽見什麼好笑的事，嘴角揚起，「夥計們……這詞真講究，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以前老票號的大掌柜。」

他不屑地捏捏她下巴，「居然敢懷疑我？膽子練出來了啊？」

「你開車呢，小心點。」撥開他的手又被他緊緊攥住，慶娣瞟見後面跟隨的那部車，嗔怪說：「你也不怕你……夥計們看見笑話。」

慶娣媽仍在忐忑，「什麼都好，就是寡母帶大的孩子，心眼總是向著娘長的。」

「再忙我也能擠出時間。」

慶娣微怔，忽然意識到是指黑子哥，莞爾問：「你要他電話號碼做什麼？」說著拿起手機翻找號碼薄。

見識過妹妹的「簡單」婚禮，再將自己設為主角在腦中預演一遍那繁瑣的過程，已經令慶娣萬分的頭疼。

相比較慶娣的心神不寧，回到礦場的姜尚堯雖則忙碌，神色卻從容，再不曾提及那晚之事。

他默不作聲，低頭凝視掌中她的指尖許久。慶娣怔怔注視他黑色的腦袋，幾欲衝動地撫摸他的頭髮，想將他攬入胸懷。

慶娣始終認為兩人即使愛得如膠似漆，但相處時仍然需要獨立的心靈空間，所以她向來不喜歡盤根究底地詢問他的工作。可每每念及那日清晨不小心竄進她耳朵里的那句話，那平靜話音里的狠厲總讓她回憶起當初在監獄確知雁嵐噩耗時，他問「聶二？」那一抬頭間眼中的戾氣與殺意。

慶娣無可奈何，只能拿眼瞪他。心裏期望真跟譚圓圓發來的表情圖片一樣：瞪誰誰懷孕！

「霸道！」慶娣以鄙夷眼神還擊，嘴角的笑意卻泄露了真實想法，站起來說：「那我去打電話問我媽媽。」

被他說中心ｈｅtubｏok•ｃoｍ•com思，慶娣有些尷尬。對於婚禮，她和愛娣的夢想從小就不同。愛娣關注婚紗是否夢幻，儀式是否隆重，而她只要那個人是願意將一生付託的便已足夠。

慶娣媽有些委屈，「我這不是怕低了人家一頭，你嫁過去受欺負嗎？」說著眼眶紅了，「怪媽，沒給你倆存下幾個錢。現在你們倆姊妹連個娘家也沒有，我們娘三個想說說話也要躲外頭。」

「我們家能好哪去？不也跟寡母帶大的差不多？」愛娣搶白。

婚姻確實能加速人成長，像愛娣，以往賺錢的動力無非是買新衣和化妝品，現在在現實壓力下，也不得不操心未來。

「誰規定女婿不能養丈母娘？半子的叫法是哪來的？至於你爸，我上回瞅他膚色不正常，還想跟你提呢，總忘記。我看你爸該去醫院看看，像是慢性酒精中毒。」

「別不以為然，像你爸那種常年泡酒精里的，臉上皮膚那顏色，又長酒疹，真該注意點。」

「你不是忙嗎？所以我想等你忙完再說。」她耍賴。

慶娣媽心思立即從大女兒轉到小女兒身上，憂心忡忡地問：「女婿家那麼小怎麼住？」

慶娣感冒痊癒后就在姜尚堯的堅持下，收拾了宿舍的東西，搬來礦上，兩人算是正式同居。而姜尚堯自那天起連續多日不在冶南，再回來已是十五過後，礦上復工的日子。

姜尚堯說沒事，示意他離開。慶娣的視線隨著那人直到消失在後面那部車裡，才轉向姜尚堯，心想他確實和以前不一樣了。

這樣的舉措究竟在防範什麼？她每日必翻看市報的社會版，至於究竟希望從報紙上尋獲到什麼樣的新聞，自己也不甚了了。

「我不像我。」他低聲重複她的話，笑得微苦，「慶娣我做錯什麼讓你不喜歡我了？下午看房子時就見你提不起勁。」

「可能是有些不同，可是我保證，有些事是一定不會變的。對你的感情是其中之一。慶娣，不要討厭我。」他抬眼望向她，眼中一片真摯。「再答和*圖*書應我一次，願意嫁給我？」

慶娣瞪妹妹一眼，「你就記得這個。」

「姜哥……」車窗滑下，外面的人意識到什麼，止住問話。「嫂子。」

「不是不以為然。」慶娣忽然意識到他這個做女婿的真敢把老丈人丟醫院里長期療養，深究他的動機，不由好氣又好笑。「你現在好壞！一肚子壞水！」

那次是在壺口，他從背後擁著她，站在龍洞里一起眺望那似是從天而來的黃河水，然後吻她的頭髮，在她耳邊求婚。他當時說的是「我們過完年結婚吧，慶娣。」順理成章地，她紅著臉懷著欣喜點頭允諾。這次他以這種惶恐的眼神望著她，祈求她答應，慶娣無由地有些心酸，「我沒說不嫁給你，不結婚，我只是有些擔心，又說不出哪裡不對不好。你別這麼緊張，就當我莫名其妙吧。」

他神態越淡然，慶娣心中越是莫名的惶恐。多年相識，性格相近，她總覺她與他之間如鏡子的兩面，知悉彼此。但是在他說完那句話之後，轉身繼續面對電腦時，慶娣端詳他的側臉，那清晰的輪廓在眼中竟有幾分模糊。

慶娣有些感慨，婚嫁生育，大部分女人逃不脫的宿命。做那一天的公主，一個月的皇后，付出的是半世的辛勞。純真逐夢的少女被生活磨蝕得姿容憔悴，漸變為錙銖必較的婦人。但是，以豐饒的愛作基石，以追尋幸福的意志為骨架，支撐延續一個家庭，無論結果，這樣的付出都是極其值得尊敬的。

「不是定好了五一拿證嗎？」

她想，生活的履帶屢屢從他身上碾壓而過，她怎能自私地苛求他依然保留青春的熱誠與真摯？她想，一個笑容如此溫暖的男人，必是胸有丘壑，那淡然話語中滲出的森冷氣息一定出於她的錯覺。

她終於忍不住開口相詢，姜尚堯卻顧左右而言他。再問，他輕描淡寫地說了句：「都不是絕戶人，誰沒有家口？」

她不喜歡那一刻的他。

這一說慶娣媽臉上頓時一僵，慶娣在桌子下踢了妹妹一腳，愛娣沖她www.hetubook.com.com噘噘嘴，想起什麼，把話扯開問：「姐，那個大黑塔，他的電話號碼你有不？有的話給我。」

每逢她媽一副小媳婦模樣道怨訴苦，無力感就油然而生，慶娣想起這半年來勸媽媽跟她一起回冶南，費盡口舌仍不奏效，她只能選擇沉默。愛娣對她笑笑，打圓場勸解：「媽媽你擔什麼心？有我姐夫在，誰敢欺負我姐？姜阿姨是脾氣硬，不過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何況他們家那個老太太，幾年前就定了我姐做孫媳婦了。」

聽說姜家買房子裝修包攬全部費用，慶娣媽不好意思起來，連連道謝。晚飯時又問慶娣：「不如回家和你爸爸打個商量？他能拿出點陪嫁，你嫁過去也好看一些。」

這兩年雖說不知他除了礦場之外還做了些什麼，但是他從不怨天憂人，努力與勤奮是她親見的。即使他奮鬥的方向與她以為應該走的路出現了偏差，可他終歸是她愛了十多年並且將會繼續愛下去的人。

「是你先說的……」慶娣話未說完已經被他堵住嘴。

慶娣想起晚上媽媽遲疑的臉色，重複了一遍她媽說的話：「沒有女婿養丈母娘的道理，何況，我爸爸……」

回冶南時，姜尚堯也提起這個話題：「下午看的房子合不合意？我想著你喜歡的話，兩個都買下算了。小的那間給我們媽住，雖然不是一層，但也比現在這樣好。」

「那該怎麼稱呼？我不想把你形容成那種人一樣。」慶娣嗔他一眼，轉頭向車外。

「你最近情緒不太對頭。」他眼裡皆是研判的意味，不容她躲閃。「是……上次的事情嚇著你了，還是我哪裡做的不好？惹你不喜歡？」

他目光審慎，然後像是終於認可了她的說辭，釋然地吁一口氣。低聲問：「聽說有什麼婚前綜合症，還是，大姨媽來了？」接著懊惱起來，「這麼快就來了？我們……才幾天？」

慶娣托頤沉思說，「喜歡看你，好看。」

她思忖這句話背後的意義，輕輕說：「其實，我更擔心你。」

「我沒事。」她努力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