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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歡

作者:步微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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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是。」
小板怔怔接過,看了看手上的錢,望向慶娣,臉上淚漬未乾又流新淚。「姐,我也不想的。在看守所,他們打我……還有別的,我扛不住。好不容易熬出來了,還以為能從頭來過,可家裡人沒一個願意來見我,我媽要我滾得越遠越好。我不甘心,我哪怕一路爬也要爬回家。我誰都不怨,只怪自己那時候糊塗。要是,要是能重活一遍,我絕對不會誣陷姜哥。要是能重活一遍……」他伏在自己膝蓋上抱頭慟哭。
乞丐吃得香甜,陰影籠罩半身也渾然不顧,直到將半盒殘羹填進肚子里,打了個嗝,才抬頭。
灰磚鋪就的人行道被亂停放的摩托車佔去一半,轉角處種了一棵歪脖子泡桐,枝椏上扯了條鐵絲,彩旗似的晾曬著旁邊店家的衣裳,樹下堆了幾個快餐盒,湯水四濺在樹根周圍的泥土上。
「我知道,我明白。」慶娣急忙攔阻他下面要說的話,拉上安全帶,「回去吧,耽誤不少時間了。」
「姐,我能走了嗎?」小板以手撐地,稍稍挪開一些,拿起地上他討飯的破碗。
慶娣目光再次停佇於他雙腳上,他把褲腿扯高,這回才發現小板雙腳跟腱的位置各有一條十多公分的傷口,沒有經過清洗,血痂上粘著砂石,中間滲出潰爛的膿水。慶娣隱隱感覺觸碰到危險的邊緣,她心神一凜,不敢深想下去,和*圖*書只是臉色蒼白,眼神疑惑地望向小板。
「沒有,……丟到冶家山監獄附近。」
「小板。」慶娣回頭喊那人。「我是景程的同學。」她確信無疑,他就是姜尚堯那個案子的同犯,曾經在法庭上有過一面之緣,她記得他當時對數罪供認不諱,初審被判十年。
「非法不言,非道不行。」慶娣喃喃自語,這句話她曾給姜尚堯講解過,不料今日居然能聽見另一番釋義。「你的腳怎麼了?」
「姐,你饒了我,我求你了,只要能讓我一路討飯回去聞山,只要能讓我見到我爸媽,我什麼都願意,我保證我什麼都不說!姜哥說『非法不說,非什麼不行』我知道我活該,是我應得的報應,只要能讓我討飯回家,讓我回家……」小板痛哭流涕。
「你認識我嗎?」慶娣輕聲問。
「回……回去?」劉大磊愕然相顧。
慶娣站在不遠處強迫自己細細打量那乞丐,衣物污穢,褲腿上似是血液凝結后的紫黑色,他伏坐于地時,那褲腿仍像結殼一般支棱起一角,露出兩隻沾滿黑泥的光腳。
「嫂子,姜哥也不想的。可是,不是這小子,姜哥不會白冤屈幾年。說真的,這還算便宜他了,按道上的規矩……」
……
三月末的天,春光柔軟,連風也甜,可置身於嘈雜紛擾的街頭,那人那般專註地hetubook.com.com捧起飯盒,用手挖了一坨殘羹喂進嘴裏,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看見這一幕,慶娣竟覺有些秋涼的瑟縮,腳步也停了下來。
小板吸吸鼻子,想撫摸小腿,瞬即收回手,「走路摔傷了。」
回到礦場,迎面出來幾部車,大磊啐一口,低聲咕噥了兩句。慶娣問是誰,大磊氣憤憤地發牢騷:「檢查組,每年都要來幾撥,拿著雞毛當令箭,連吃帶拿喂肥了才肯拍屁股走人。」
小板在聽見自己名字時停了下來,抵著牆根蜷縮而坐,慶娣目光停佇在他連皮帶肉但明顯不聽使喚的雙腳上。
目送小板坐上一輛計程車離開,慶娣仍覺有些無力,她慢慢走回停車處,劉大磊正蹲在馬路邊悶頭抽煙,面前一地煙蒂。見她過來,劉大磊張嘴想喊嫂子,又合上嘴。
「嫂子,車不能停馬路邊上……」大磊小聲提醒。
「他出來后在對面車站等車,我喊歪棍開了部大卡從門口經過,錯車時擋住門崗視線,絕對保險。」
慶娣想一想,不由展笑,「差不多吧,要臉的人總有幾分顧忌。」
「你不說我不說,他知道什麼?」心頭郁滿失去珍視之物而無能為力的悲哀之感,將肺腑灼燒。慶娣努力將那痛感禁錮,可排遣不掉隨之而來的悵然,「人一輩子就是找尋自我的過程,但是找尋到的,往往是別人眼中的鏡像。你崇和_圖_書拜他,讚美他,信任他,他自然會不自覺地將優點放大,竭盡所能向期許的理想靠攏,反之就是破罐子破摔。我不想看見你姜哥破罐子破摔。」
慶娣自行開了車門坐上去,劉大磊猶豫一下,也上去坐回司機位。
聽得這個名字,像聽見極恐怖的聲音一般,他身體僵直,隨即半身瑟瑟作抖。他望向慶娣,污濁的臉上一雙眼瞪大,黑白分明。「不認識。」他語聲乾澀,極艱難般說出這三個字,接著繼續向前。然後他似看見更恐怖的東西,雙手大力在地上撐起半身,連碗中的硬幣滾去遠處也不顧,喉間荷荷,轉了個方向竭盡所能地往前爬。
她蹲著的腿一軟,坐在地上,呆怔著,想起那晚回礦場,經過二樓走廊,聽見風裡送來的他們在樓下的對話:「還順利?沒人看見吧?」
這話聽來像是兩人共同擁有了一個秘密,劉大磊半是歡喜半是不安,「要是姜哥知道的話我麻煩大了。」
「你們還想怎麼樣?」小板瞪視她,手指撐地,指節發白。
「好朋友……」小板喃喃重複,臉孔現出極力捕捉久遠記憶的獃滯之色,然後醒過神,扯起褲腿,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那天說過一遍了,要怎麼隨便你們。」
慶娣回神,點頭恍惚一笑,又想起什麼,翻開身上的包,將錢包里剩下的錢一股腦掏出來遞給小板和*圖*書,「這個拿著打車回聞山吧,我聽說斷了腳筋能做手術接上,別耽擱了留了後遺症。」
小板裝腔作勢地哭嚎起來,「是我不對,我貪生怕死,我不夠義氣不夠朋友,我活該……」他不迭自悔,隨著哭聲放大,漸有幾分真實的慘厲與哀絕,他欠起身子不停向慶娣磕頭,「姐,是我不對,我做夢都後悔,我是膽小鬼,我不是男人,我害了景程害了姜哥,姐,你饒了我,我下輩子作牛作馬服侍你們……」
這話對於劉大磊來說實在深奧,「就是說,人要臉樹要皮?」
慶娣走上前兩步,「那你認識姚景程嗎?」
劉大磊神色不定,躊躇半晌解釋說:「一般像這樣的,像我們這樣刑滿釋放,有前科,家裡又沒錢沒勢,沒幾人願意管閑事。」
「前些天,有天晚上,你們說綁了個人,就是他?」
慶娣默然點頭,表示了解了。
他看她兩眼,不為所動地將豁裂的飯盒底剩餘的一點菜汁倒進嘴裏,轉身拾起身邊一隻破碗舉到慶娣眼前。碗里有一兩張毛票和幾個硬幣,慶娣對上他那雙獃滯的眼睛,記憶如潮起。
慶娣不理會圍觀眾人的指指點點,湊近前掀起他僵硬的褲腿,仔細打量,小板後跟肌腱的T型傷口整齊,像利刃貫穿而過,兩隻腳皆是如此,軟塌塌的,斷了腳筋。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慶娣腦中空惘,一時不知自己置身哪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是兵荒馬亂的十八歲?還是即將花嫁的現在?
「回去別和你姜哥提起這事,今天對我們來說什麼都沒發生過。」
「然後丟到鎮上了?」
那人滿臉灰垢,但眉眼和她記憶中的萬分相似,慶娣再一次確認后,心中激湧起一股拔腳回頭狂奔的衝動。
「你想去哪?」慶娣疑惑地問。
乞丐見她沒有動靜,也不糾纏,一手持碗一手沿路爬行向前,時不時發出一兩聲碗底撞擊地面的悶聲。
他猙獰的表情嚇不到慶娣,反而是那色厲內荏讓慶娣心中浮起一種深沉的哀痛。「我只想問你,為什麼要做偽證?你不是景程的好朋友嗎?為什麼在法庭上不說實話?」
慶娣順他之前目光看去,不遠處大磊抱胸站在電線杆下,表情扭曲,說不出是尷尬還是懊惱,抑或煩躁。
慶娣注目的那個人緩緩爬行到樹下,手臂撐起半身,翻撿垃圾袋裡的食物,不知發現什麼,小心翼翼地用手托出來,置於一邊的快餐盒裡。
剛才發給譚圓圓信息里的那句話浮起心頭,七年前那隻魘魔,究竟粉碎了多少人的青春與夢想,摧毀了多少人的靈魂和信仰?
「就不怕他告你們嗎?這可是犯法的事。」
「我以為……」劉大磊吞口口水,實在沒料到這事就這樣輕鬆過關,猶自有些不放心,問說:「嫂子,那回去了……」
慶娣置若罔聞,一步步走近前,在那人身邊蹲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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