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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麼？你會擔心名聲受影響，連帶恨死我們娘倆兒。你裝模作樣慣了，連自己也不認識狼心狗肺的你了是不是？」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固執。」油鹽不進的，巴思勤怔怔注視她良久。「我說的全部是肺腑之言，懇請你為了孩子的前途慎重考慮。你好好想想，過些日子我會再來，希望你能理智對待問題，而不是逃避。也希望能有一個對尚堯的前途有助益的結果。」

家裡阿姨明顯感到氣氛壓抑，「鍋上還有菜，我去看看。」說完急忙轉身進了廚房。

姜鳳英倏然扭頭相向。他心中柔情若水的別無分號，無非就是那個心腸像歌喉一樣婉轉的烏雲格日勒。可是，也只有她的卑鄙才能與他的無恥相配相適。姜鳳英咽下一句怒罵，瞥他一眼，徑直下樓而去。

「說這個沒意思，直截了當，說你打算怎麼辦吧。」

巴思勤訥訥點頭，等姜鳳英洗了手拿了件外套出來，他深深地向老太太鞠了個躬，說：「伯母，對不起。」

浸淫官場多年，巴思勤習慣了掌握主動和談話走勢，但面對姜鳳英，心機手腕完全失效，心中只余狼狽。

一個急剎，巴思勤隨之前傾。司機是部隊轉業老兵，技術老練，性格穩重，這樣的失誤極少出現，此時被斜剌里一部出租抵住車頭，也只是擰起濃眉而已。

「思勤巴勒，很久不見了。」

「媽，這是——」姜鳳英尚未介紹完，老母親已經激動地撐著扶手，作勢欲起身，眼中恨意像是準備撲上去撕咬仇敵的護崽母獸。

姜鳳英心神陡亂。兩年前她已經告訴過姜尚堯，他的父親是誰。可如果真如巴思勤所說，見面沒有相認，兒子今早回來時反而春風滿面，這麼大的事情居然沒有漏一點口風。那孩子究www.hetubook.com.com竟在想什麼？打算做什麼？

姜鳳英一碗土方葯湯在手，喝了兩口，實在難捨腹中骨肉，盡數吐了出來。隊里的知青們陸續回城，她盡量遮掩著，庇護了他的好名聲。巴思勤終於如願進了公社工作，而她仍然遠在數百裡外的草原一隅，幫大隊放羊。

淡然的表情，淡漠的語氣，巴思勤為之怔愕。

震驚過後，她臉上只余令人心悸的平靜。「出去吧。有話外面說。」

姜鳳英喝一口滾熱的茶，長舒一口氣，問說：「你那時和你義妹打得火熱，只瞞著我。堯堯按你的心愿，本就不該出世，是我固執己見。他只是個胚胎時，你尚且不顧他生，等他成人後，又何必管他死？」

姜鳳英視若無睹地徑直直行，巴思勤對警衛員揮揮手，示意他無需跟來，那警衛員不做半分猶豫，仍然緊隨在他們身後。

姜鳳英摸著老母親皴皺的手背，「我們出去說會話，別擔心。」對視間，母女已經明白彼此眼中隱憂。

「我還沒死。」老太太話語艱難，但一字一頓，反而更增力量。「受不起八府巡按大人的大禮！」

無可否認，兒子眉宇間的果決確實和他父親極其相似，姜鳳英仔細打量他，巴思勤慣來會裝模作樣，如今的他，居移氣養移體，更加威嚴峻穆，其下的卑鄙齷齪大概只有她一人知曉。

姜鳳英笑得落寞，「你再來一萬遍也沒用。他是你的種，這是事實，還有個事實是，三十多年來，他的生命中沒有你一絲一毫的痕迹。過你的好日子去吧，如果不死心，你可以直接問堯堯，他會不會接受你這個父親。」

老太太單臂無力，卻已自行將身下輪椅從陽台推進了客廳。目光越過嘴巴緊抿成一和圖書條線的女兒，停在其後的巴思勤身上。

鄙夷，不齒，輕蔑，盡在那一眼中。回想多年前，他在羊圈教她對羔時，她的目光是多麼的景慕。

再次聽見這個考語，姜鳳英只覺諷刺。若不是她心懷俠義，當初又如何會委屈自己，置心中真情而不顧，容忍烏雲格日勒的步步欺近，又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他的不義不忠找借口，縱容他百般欺辱？

下了樓，巴思勤的警衛員身穿便服候在車前，看見首長便欲開車門。

要了兩杯紅茶，姜鳳英率先開口說：「我也不問你怎麼知道的。第一次在新聞上看見，你還是省長，到如今將近十年時間，有心查訪，不會拖到十年後，一定是因為見到了堯堯。我只有一句話，兒子是我養大的，他壞毛病再多，也絕不會和他父親一樣，見利忘義。不信，你只管和他說明真相，試一試。」

巴思勤落後半步，悄眼看去，只見姜鳳英齊耳短髮已白了大半，眼角與頸間皺紋深長，但衣飾簡單清爽，腳步輕快，仍是年輕時的幹練模樣。

來時巴思勤深入剖析過，女人始終是感情動物，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總會心軟讓步。但姜鳳英明顯不願觸及過去的歲月，他的策略完全無用武之地，只得改弦易轍，另尋他途。「尚堯能力很不錯，成績有目共睹。我昨天與他見過一面，在原州，能源集團老傅家裡。」

兩顆白色的頭顱述說的是三十年無法言盡的艱辛，巴思勤緊咬牙根，上前半步欠身行禮說：「伯母……」

從她懷孕，再到後來以為她乖乖聽話流掉了孩子，巴思勤早經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她。姜鳳英只當他工作繁忙，外加避諱流言，渾然不知巴思勤和烏雲格日勒革命友誼與日俱增。

這句話以退為進和*圖*書，針對她作為一個母親的立場點明利害，確實老辣。姜鳳英之前對兒子無條件的信任，被滿腹疑問推動得搖擺不定。可縱然心中疑慮萬千，她嘴角依舊揚起嘲諷的笑，「有了一福想二福，有了肉吃嫌豆腐。我堯堯不是你，他喝羊奶和米湯水長大，青菜豆腐心滿意足。不勞你操心了。」

人生是一條單行路，當初他敏銳地感覺到政/治風向的轉變，也意識到烏雲的父親蔣盛懷的地位對他來說代表了什麼，權力的慾望促使他選擇了這條道路，風光大好，可他還是卑微地希望能彌補另一條路上的錯誤，以告慰未泯的天良。

巴思勤頹然上車。綿長呼吸中，格根塔拉草原上的青春歲月曆歷在目。

「鳳英，對不起。但是……」巴思勤臉上愧疚與無奈交織，形容不出的沮喪，「最起碼在這件事情上，我有知道的資格。當初你實在不捨得，也應該告訴我。我——」

見姜鳳英眼中果然流露驚異之色，他故意停頓一下，加重這個消息的影響力。「放心，我沒告訴他我是誰，總要徵求過你的同意。那孩子謙遜有禮，智圓行方，你把他教育得很好。」

懷胎八個多月，她饑寒交加，又怕生產時無人照料，姜鳳英咬牙去了旗里，這才得知巴思勤半個多月前已經請假離開。他不告而別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回大隊半程徒步，她一路渾渾噩噩，跌跌撞撞，腦子裡全是他前後的舉動和反應，聯繫在一起，即使剛直憨傻如她，也懂得了背後的寓意。

那時的生產建設兵團屬於民兵組織，平常為民，戰時為兵。七五七六年，兵團完成歷史使命，逐步撤銷。巴思勤雖然是連隊指導員，但也沒有部隊編製，當時正好有個機會能進旗里公社當幹事，可巧姜和-圖-書鳳英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為了不因未婚先孕而受政治影響，他哄騙她先流掉孩子，等他工作穩定，結婚後再生。

被她一言提醒，姜鳳英回過神，想起陽台的母親，請了巴思勤進來。

他凝視杯中熱茶，許久后抬起頭來，一臉鄭重與堅毅，「尚堯也是我的孩子。瞞著他，對孩子不公平。我希望你能放下成見和恩怨，正視這一事實。這一趟來未必奏效，我還會再來。」

「那你可能會再次失望。」話不投機，姜鳳英喊了服務生來埋單，站起來說：「言盡於此。也希望你懷有三分善意，還我母子清凈。」

「媽！」姜鳳英連忙上前攔阻，「媽，你小心身體。」

契闊三十許，行邁靡靡之年，終於有幸得見他臉上全然的羞慚。姜鳳英緩緩走近前，甩不開那不堪而沉重的往昔，她腳步萬分遲滯。

巴思勤佇立在門口，遙遙注視她，嘴角微微顫動著，像是天與地同的久遠時光過去后，他開口：「你好，鳳英。」

見姜鳳英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作抖，巴思勤既難過又滿意，百味陳雜中，繼續說下去：「你也知道，他出獄后……可以說，人生等於重新開始。昨天見面，談話中看得出尚堯有理想，也有實現理想的能力，他缺乏的是長輩的指引和扶持。鳳英，你拒絕我，我能理解，也接受。但是也請你站在母親的立場，為孩子多做考慮，不要被仇恨和怨氣蒙蔽了理智。」

「當初我想好了，大不了，娘倆兒一塊去。只是顧著七十的老母親，吊著那口氣，總算熬過來這十年。」她恍惚一笑，繼而正色說：「思勤巴勒，我記得你的名字意思是賢者，烏雲是智慧。你們兩個，一賢一智，想必生活挺美滿，應該不需要我們母子的出現。你有什麼目的，我猜得到和-圖-書。明白告訴你，對你，對我們，任何改變都沒有必要。你死了那條心吧。」

準備變道的那輛出租稍退了些許，奧迪再度向前。副座的警衛員小肖往後眺望，直到那輛出租跟隨而來，向左打彎后消失，這才回首，滿臉疑慮地說：「首長，我看有些不大對頭。」

出門左轉上了大馬路，臨街商鋪的二樓就是一間連鎖的西餐館。年前姜尚堯曾推了他姥姥，和她一起來吃過晚飯。姜鳳英在上回的臨窗卡座前坐下，「坐。」她對巴思勤示意對面的位置。

繼續談下去，也只是逞口舌之利，對解決問題沒有任何幫助。巴思勤隨之站起來，望著姜鳳英滄桑的面孔，他不忍地嘆息。「鳳英，剛者易折，上善若水。你這脾氣……」

她安撫了母親，轉身向巴思勤，說：「家裡不方便招待你，出去說話吧。」

巴思勤握緊手中茶杯，注視姜鳳英，遲疑地問：「尚堯……怎麼會有他？」

老太太壓根不理他，只是用健康的那隻手抓住女兒上臂，眼裡無盡哀痛，「英子。」她小聲喊。

薑桂之性老而彌辣。姜鳳英開門見山，毫不委婉的態度，既出乎巴思勤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你還是以前的脾氣，爽朗勁俠。」

三十年間無數積怨，再重述過往有何必要？姜鳳英儘管性格剛毅，回憶著這些仍如揭開歷時經年的傷疤一般，心口絞痛。「以你的狼心狗肺肯定沒法理解，更何況，我是個母親。」

巴思勤沉默地回視她眼中恨意，最終頹然一嘆，「過往恩怨暫且不提，不能讓孩子為大人的錯誤負責。尚堯的案子卷宗遞上來后我詳細研究過，疑點太多。如果當時……結局可能會大為不同。」

即使巴思勤老於世故，此時也尷尬得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得愧疚地望向姜鳳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