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不待你這樣的！重新來也是無賴相！」
她望著他的背影，怔怔說：「記著回來。」臉上早分不出是雨是淚。
他像是被哽住，好一會才又問：「真能重新開始？」
「我說，我們是不是錯過太多了？」
他們走後，她帶著服務生收拾收拾廚房，又把包房裡的衛生全部打掃了一遍，雨勢卻越來越大。看樣子只能少做一天生意了，她站在天井裡，餵過魚食后望向灰黑的天，先放了服務員下班。
其中一個在雨里喊，「去到廣場那裡就差不多了，那裡有個表演用的高台。」
她恍惚地點點頭。
「聽你爺爺說，身體不太好？」鞏自強終於發話。
「我叫陳婉。你傻笑什麼？」
陳婉想看看外面什麼情況，卻被他吼了一聲：「聽見沒有？」
「我行，由著他坐腿上玩就是了。」陳婉抬頭時，對上舅媽的笑眼，臉上一熱，裝作拿筷子避開。
陳婉嗯了一聲，捏緊他的手。
「還觀察什麼？這都一年多了，再觀察觀察豆丁會喊著媽媽滿地跑了，到時候管誰叫爸爸？」陳婉舅媽坐在床沿上，憂得眉頭皺一起，「這兩個孩子看起來多登對啊，為什麼分開？」
「不用了，」陳婉一手抱豆丁坐在腿上，一手拿著小勺子慢慢吹涼了往豆丁嘴裏喂。偷瞥一眼舅舅的面色，不敢多說。
「怎麼就你一個？人呢？」他眉間掩不住的焦躁。
「你覺得呢？」他問得小心翼翼。
並不像秦昊所說，往前走水就小點，水已經齊大腿深，滿目是洪流，車輛拋錨，又被水流捲起漂浮，身邊和他們一樣只知道往高處走的人有幾個被急流衝倒，間或有垃圾箱撞來，引起驚恐聲一片。
行到人民廣場才發現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在水裡舉步維艱地泡了一個多小時，幾乎脫力。她被他舉上高台時，見他不上來，她扯住他衣袖，嘶著嗓子在雨里喊：「你呢？昊，上來。」
秦昊大步走過她身邊，淋著雨站在大門正朝街面，轉身的時候臉色難看到極點，「回去拿你的包。」
說話間，水已經掩至腳面，她抿著嘴進去拿袋子、關廚房門時，他緊隨在身後，「我去關電閘，你動作快點。」
這是她的家。
陳婉舅媽手上端著茶，站在廚房門前望著他們一家三口，失神而笑。昨天聽說豆丁的太爺爺找了來，又知道豆丁爸爸身體不好，一晚上沒怎麼闔眼。夜裡嘆氣和小婉舅舅說：「本來我心裏總以為豆丁他爸爸沒什麼責任心，不是個東西，連他家裡人一起全恨上了。可如果是有病，老鞏，你說會不會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嘆完又嘆，「真有病的話和_圖_書……我們家小婉和豆丁還真是命苦。」
秦昊畢恭畢敬地站在中間，肩膀上趴伏的豆丁淺淺的呼吸聲在耳邊，小小的重量、全然的信賴，連空氣也似乎沉寂下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油然而生。他仔細打量眼前的一切，只有金盛廚房大小的廳，一張長沙發，一個小茶几，一台電視，沒有多餘的裝飾卻乾淨整齊。角落裡是豆丁的推車，電視下的柜子里排放著小傢伙的奶粉罐。
「朱雀街地勢太低。別打傘了，打傘也沒用。」他伸手過來，濕漉漉的緊緊握著她的，「我車就停在巷口，過去看看，打不著火就糟了。」
其他人應聲相和，此時已屆傍晚七點，天黑壓壓的，四周黑壓壓的，行至十字路口時，幾條洪流衝擊下更是兇猛。他們拖著手堵在中間，撈起幾個衝下來的人。有個人影橫躺著于遠處飄過，陳婉冷得直打哆嗦，往秦昊身上貼去。他手臂死死地攬著她的腰，似乎想把她揉進身體里，「別看那個。」
「我說，那孩子不錯，人長得周正不說，還是個會心疼人的。一頓飯眼睛就在他們母子身上，沒移過地方，看他眼神就知道是疼人的。」
「沒。」他胸膛震動，攬住她好一會才止住啞著嗓子說：「貓兒，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愛你？」
豆丁拳頭鬆鬆地放在嘴邊，換了個懷抱也只是咂了咂嘴巴而已。秦昊這才放了心，隨著她拾級而上。站在她家門口時，她躊躇難安地問：「緊不緊張？不行還是先回去，我和舅舅解釋。」
那之後，秦昊又上來數次，次次對著陳婉舅舅抹了幾十道鍋底灰的臉食難下咽，仍然鼓足勁堅持著。當他摸清楚摺疊桌和椅子放在哪，並且配合默契地每回一喊吃飯就速度擺好桌子時，陳婉舅舅的臉色終於和緩下來。他在濟城時，大多應酬會選定鞏香居，純陽觀的修繕已近尾聲，他常常順路進來，只為了站廚房邊看她幾眼，抱抱兒子。其實他最期待的是豆丁打防疫針的日子，他們一家三口能象其他人一樣的溫馨圓滿，跨越了那數年的波折離合。但是當小傢伙長皰疹發燒那天，看著耷拉著腦袋的豆丁，急得眼睛紅腫的陳婉，那一刻，有沒有結局並不重要。
他轉頭對上陳婉舅媽驚訝的眼睛，欠了身才想起手上還抱著兒子，躬了一半停住，很是尷尬地喊：「阿姨，哦，伯母。」
「……」
「不晚，永遠不晚。」她靜靜流淚，「雖然我等了好久。」
他撫慰地捏捏掌中她纖細的手指，另一隻手抹去滿面雨水，「大概都忙著在打電話。我們往前走到中山路就https://m.hetubook.com.com行了，那邊地勢高，去了那裡再打。」
「這是一輩子的事，能不多相幾眼嗎？睡覺。」
「緊！很緊！」他抱著豆丁，掌心濡濕，話也說得語無倫次，「很緊張。感覺像是進了副本摸黑走了很久終於見到了終極大BOSS，血直往腦門冒。」見陳婉很是挫敗的樣子，安慰說：「最多胖揍我一頓，你別擔心，我皮厚，能扛。」
舅媽連聲哦哦中，舅舅從廚房探個頭出來，「擺桌子吃飯，到點該回店裡了。」
「昊，你說，我們還能不能重新開始？」
晚上他對著豆丁的兩張滿月照發獃時，陳婉的舅舅舅媽也沒睡著。
陳婉咬咬牙，把手上的豆丁遞給他，「你抱著豆丁，舅舅不好動手。」
小婉舅舅一直假寐不答，她心裏敞亮，多半和她一樣的心思，對豆丁爸爸既恨又有點期望，既希望內有隱情導致始亂終棄，又怕真有大病害他們母子受罪。
「在守守。」舅舅說。
「打過防疫針了，哈士奇溫馴著呢，對家人可沒脾氣，怎麼玩都行。我舅說養幾天放店子里看店。」
「全部人拖著手，抱成一團往前走。」耳邊的聲音振聾發聵，陳婉抬眼，是她的男人扯著嗓門大喊，脖子上青筋暴起。
烏鴉鴉的人頭攢動卻只聞雨聲驚雷，所有人都在驚變中靜默，以一種聽天命的堅忍對抗。
他倏然從門后收回目光，呲牙說：「就這樣好。你舅舅很和善，比我想的要和善的多。」打蛇隨棍上地又問：「那我以後是不是能經常上來看看你看看豆丁了？」
到了三四點的時候，氣象台發布黃色暴雨警告，電視新聞播報說是五十年一遇的暴雨。店裡電話接連響起取消晚上的訂座，陳婉舅媽無奈，「這一下，連生意也不用做了。」
「那不行，第一次進門。你也是，怎麼不事先通知下？」舅媽望向秦昊，笑得眉眼彎彎地說：「小秦，是姓秦對不對？別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對了，連茶也沒有沏。」
全身凜然直立的汗毛緩緩伏倒，聽陳婉舅舅打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上去吃飯。」秦昊轉憂為喜，剛準備跟上已經被陳婉拉過一旁，「你先回去，我和舅舅說明白了，哪天有時間再——」
「還要再觀察。」鞏自強閉著眼睛，許久后再說了幾個字出來。
「當我們初見初相逢。」
她再次鄭重地點頭。
「坐、坐。」陳婉舅媽石化般，見豆丁被陌生人抱著下意識地就要伸手去接，突然醒覺過來，「你是去年來我們家找我們小婉那個，我說了小婉不在還想往裡屋沖的那個！」說著又張大嘴，目
www.hetubook.com.com光在驚醒了的豆丁和秦昊臉上游移，「是豆丁爸爸？老鞏老鞏！」秦昊剛坐下又立馬站起來，四處望望找餐桌。只見陳婉舅媽進去裡屋搬了個摺疊桌出來，陳婉勸說：「舅媽，沒外人，就在茶几上吃一樣的。」
陳婉站在原處，目注著秦昊離開的方向眼睛瞬也不瞬。初時尚看見他的影子在往高台上拉人，後來竟是再尋找不到。
秦昊誠惶誠恐，拿了筷子喊了聲「伯父伯母，吃飯。」又低聲問陳婉，「要不要我來？」
他一聲喊畢，所有人自發地向中間靠攏，牽手的，拖腰的，緩緩聚攏成一團。
雨歇盡，星月沉湮。
她在他懷裡戰慄，強抑著哽咽搖頭說：「沒有。」
「別怕，我在呢。」
她想想，然後鄭重地點頭。
「真的？」他緊緊鎖住她的臉，不放過一絲變幻的情緒。她眼中盈淚，邊笑邊點頭。歲月沉香，記憶里那個尖刻潑辣的女子消失淡化，她的笑容平靜渾然。
鞏自強點點頭再沒說話。
陳婉擰上水龍頭，轉身把碗放進櫃里。看不見她的表情，他微微失落。
他在她情急欲狂的眼裡看見自己，萬分渴切攬住她的臉死命親吻她直到雨歇盡，「你往裡頭站，我就在旁邊，能撈幾個是幾個。聽話，我等會就回來。」
飯後陳婉進去洗碗時，秦昊把桌子收了，打著幫忙的旗號進去悄聲問：「就這樣了？」
陳婉站在廚房門口，恨不能把時鐘撥回今早重新開始。舅媽滿臉驚異，嘴巴張得能吞下個核桃；秦昊要坐不坐，半翹著屁股；惺忪睡眼的豆丁被兩人接來送往，張著嘴欲哭不哭的，看見她才終於哇一聲釋放出來。
「現在說不晚是不是？」
秦昊立時把才端起來的碗又重新放下，心裏對爺爺哀怨地翻了一百零一遍個白眼，保持正襟危坐說：「只是酒稍微喝多了些，肝功能有點小毛病。伯父，我已經在戒酒了。」
秦昊不樂意到極點，「家裡有孩子，養什麼狗？他安得什麼心？送只玩具的就行了，那哈士奇一對紅眼，和狼似的。」
月中時才開始下雨，帶來少許清涼。十七日的晚上下了一夜的雨，到十八的中午又開始灑雨點。舅媽和舅舅買了東西回來，舅媽拍著肩頭不迭埋怨，「這不下就熱得流油，一下就不停。河裡的水都漲起來了。」
膽戰心驚地踏進去，廳里卻沒人，聽見抽油煙機響，陳婉悄聲說：「大概在廚房，你先坐，我進去看看。」
一路沿街而下，河水已經淹到腳脖子，到了巷口時，漲上膝蓋。兩人遠眺水裡的車，面面相覷。「算了，走路吧。」
時至七月，濟城熱和-圖-書浪滾滾，樹頭蟬鳴不絕。
大雨滂沱，黑灰的天幕偶有閃電划空而過。
鞏自強鐵青著臉，手上拎了把夾煤的燒火鉗子，叩擊車窗的聲音異常詭異的平靜有序。秦昊再次回頭看看陳婉，驚魂未定下硬著頭皮開了車門。
這一刻，這一刻，這一刻……她用力抱住他。
「我舅舅他們帶著豆丁先回去了，我算算帳。」驚恐過後，她又重新坐下。
他重新出現在她眼中時，她以為已經過去了一輩子。大概又在水裡泡了幾個小時，他在她腳下癱坐下去。陳婉蹲下來，徒勞地用手抹他的臉。他抬起頭，向她綻露一個最開懷的笑，「像是救了不少個，忘記數數了。」
豆丁八個多月時，會揮手再見會模仿大人的鬼臉，能發媽媽類似的發音。陳婉第一次聽見，意識到是含糊的媽字時，眼淚如決堤般湧出來，把豆丁嚇得呆愕著不敢出聲。他長了第一顆牙齒，門牙，歪歪斜斜的，但是不妨礙他笑，不妨礙他見到什麼都樂不可支地唔唔有聲。
在樓下時，他最愛的是別人家的小狗，每次看見了就吼吼地揮著小拳頭要舅奶奶抱著他去追。方存正送了一隻小哈士奇來的時候，他更是興奮，坐在小推車裡蹬著小腿要摸摸。
「這時候你管我的包，幫我找東西把水堵上啊，快漫進來了。」
他緩緩揚起嘴角，象多年前在朱雀巷初逢時那般壞笑，「那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姓秦，單字昊。妞，你叫什麼？」
她被他凝重的語氣駭住，顧不上問他怎麼知道電閘的位置，鎖好門拉上防盜網走到門口更是被唬了一跳。河水透過車道旁的石護牆的空隙里淹進來，整個朱雀街全泡在水裡，無數人從他們身邊奔走而過。
「謝謝。」她的聲音在雨中雷聲里悄無聲息地消失掉。
陳婉循著他的視線望向門口照壁角落，「漫到這裏來了。」丟了手中紙筆，就慌慌的往外跑。
「你是……」
坐下時鞏自強朝秦昊抬抬眼眉，「吃飯。」
「你傻笑什麼？」他胳膊緊箍著她。
陳婉望望天，「舅，不如你送舅媽和豆丁先回去。我看這樣子今晚上也沒什麼生意了，過路的更不用說。我把帳算算，順便守到五六點看看，實在雨不停就當今天休息算了。」
「你嚇死我！」她對著半身濕淋淋的秦昊喊。
一頓飯氣氛低迷，只有豆丁吃米糊的扁嘴聲和不滿意的咿唔，秦昊食不知味。豆丁對他來說是天使般的存在，他第一次看見小傢伙變身小魔鬼的模樣，想及十多個月來她獨自承受的，愧疚無顏。陳婉欠身拿紙巾時，他先她一步拿到遞給她。「我來抱，你吃兩口。」
抬了她舅出來ｍ.heｔｕboｏk.cｏm•ｃoｍ，他慣例的不敢多出聲。
他下車的同時陳婉也踏出來，聽陳婉在背後喊了聲舅，眼角餘光瞥見陳婉舅舅手臂揚起，他認命地闔上眼。闔眼的剎那，光影一閃，黑灰色的鉗子劃了一道圓弧垂下。秦昊這才發現，陳婉舅舅只是把鉗子拋進了樓道口的一堆蜂窩煤里。
「就，就當做我們今天才認識的好不好，以前的我們都忘掉。」他的傷害他的蠻橫他的不信任，在他巨細靡遺的愛面前，被滂沱的暴雨沖淡、洗刷掉她曾經以為眼淚也洗刷不了的深深埋藏的委屈，當所有的傾瀉散盡，最後流淌從容的，只有時間只有他的愛。
「傻笑什麼？」
「那我上不上去好？」他問。
店裡恢復寂靜，她象平常一樣，關好包間門窗，鎖實了廚房裡的干鮑魚翅。享受這難得的清靜，她沏了壺新茶，打算好好算算這個月的帳。方坐下來，就看見門前黑影一閃。
「這時候算哪門子帳？河裡水全漲滿了。」
陳婉乜他一眼，「那你想怎麼樣？揍你一頓才算爽利？我們家擀麵棍就在門後面，你自己去看看有多粗。」
「我沒怕，我是想，好在讓舅舅先抱了豆丁回去了。不行，我要問問豆丁怎麼樣，是不是回去了，如果再感冒發燒的話……」陳婉掏出手機，一連撥了幾個都是忙音，更加焦灼。
「喊他一起上來。」鞏自強站在樓梯轉角處，說完了徑自抬腳往上。
「站門口做什麼呢，端菜拿碗。」鞏自強喜怒難辨。「裏面有我給豆丁磨的淮山米糊，一起拿出來。」
「那好，再來。我姓秦，單字昊。你呢？你叫什麼？」
「真可以？」他雙手托住她的臉，似乎想望進她心靈深處。
她連忙上去把豆丁抱過來，邊哄邊說：「舅媽，是他、是豆丁爸爸。」
這條他穿梭了無數回的路，已變成河道，觸目所及只有黃濁的泥水。雨越大，水漲得越高越來越湍急，中間幾次陳婉差些被腳下的雜物絆倒，每回他用力拖住她半身時，她抬頭都能望進他黑黝黝的眼睛里去。
秦昊諾諾應是，對陳婉舅媽的熱情有些出乎意料，和他爸媽春節來時的待遇太迥異了。他不明所以之下，更是手足失措。惶恐難安地想表現一下卻沒發現椅子在哪裡，只得悄聲問陳婉。
陳婉邊哄著豆丁，邊從裏面拿了幾張摞在一起的塑料凳出來，朝他努怒嘴，「拆開來就行了。幫忙拿個餅乾，豆丁的磨牙餅，在電視櫃下面。」
「你包呢？」秦昊在後面喊。
「我來抱，豆丁，舅奶奶抱你去陽台玩。」舅媽放下碗，對著豆丁拍拍手。又朝向秦昊微笑說：「小秦，你也沒吃兩口。別客氣，就當自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