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十章 分手
我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也早有準備，卻一樣的痛徹心扉。
我望著他，心中微微一暖，沿著那空當上前。不想，剛經過他身邊，突然手上一緊，燮順帶地拉起我的手，轉身放下了樹枝。
過了好一陣，他將視線從我臉上緩緩移開，似是喟嘆地低低重複：「卻又何益？」慘然一笑，看向我：「姮愛我，故而不嫁我？」
姬輿的手僵了僵，收了回去。
我微微點頭，深吸一口氣，轉向姬輿，勉強扯扯嘴角，道：「多謝虎臣，時候不早，我等可繼續趕路。」
姬輿停了一會，也回過身，命令車駕侍從繼續前行。聲音沒有一絲溫度，背挺得直直的，高高地昂著頭。
我略略低下頭，隨他朝杏林外走去。
望去，卻是姬輿。他不知何時走到了我身後，手裡拿著帕子，神色不定，迅速地瞥了瞥我，移開目光：「公女保重。」
燮深深地看我，陽光透下，清俊的臉上泛著淡淡的光華，如明月般皎潔。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再言語，默立片刻，轉身離去。
手背摸著熱熱的，仍留有方才的餘溫。我望著他，道：「頡伯小君乃姮長姊，幾日前來請，邀我往頡相見。」
輕風拂過，帶有些陽光的燥熱，燮步步靠近，在駕車的馬前停下。
手微一用力，我離開燮的懷抱，抬起滿是淚痕的臉，輕輕搖了搖頭：「不必了，燮，你不必如此。」
他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長，我解釋道：「昨日清晨，姮本已出發回辟雍，途中卻遇山洪沖毀路橋，不得已，回程到旅館投宿，竟已住滿。虎臣輿乃我兄長摯友，當時同為斷橋所困，見我無處可去，便邀我往封邑中留宿。」
燮在一小片空地中停下來，看向我，輕輕放開手，溫聲道：「我今晨回到辟雍，卻尋你不見，杼說你去了頡未歸。」
燮目光深邃：「姮要嫁不愛之人？」
燮笑了笑，深深地注視著我，沒有說話。
姬輿看著我，遲疑地頷首：「公女請。」
坐了一會，我忍不住挑開帘子向後望，只見淡淡的塵土中，周道上依舊空空如也，兩旁綠樹掩映，後面，隱隱可見杏花紛繁。
「公女……」
燮嘴唇緊抿，微微發白，久久沒有開口，眉頭深鎖，目光複雜。
片刻，燮回首，對姬輿道：「正午炎熱，我方才來時，見前方不遠有杏林草廬，可往歇息，不知虎臣意下如何？」
我一驚：「晉侯？！」連忙撩開車帷。
如果這一切都是夢該多好……我看著手中淚濕的手絹，輕輕嘆下一口氣，罷了，路是自己選的，既然決定要走，至少現在不要後悔。
我望著燮，他的目光仍閃動著點點痛色，卻認真無比。
他的手暖烘烘的，將我手心悶出了些許汗氣，有些黏膩，卻仍不放開，靜靜地行走，沉默不語。
「公女，道路尚遠，上車吧。」姬輿走過來對我說。
燮含著淺笑，抬手將我肩上的一片落英拾去，道：「春夏之際，往頡道路一向多山洪，我放心不下，便來接你。派人騎快馬先行往路上旅館打探，全不見你，卻聽館人說昨日有一女子，相貌年紀皆與你相仿，隨侍之人也無差異，被虎臣輿帶走了。」
忽然，一方帕子遞到眼前。
心微微一顫，他可是親自找我來了？
胸中絲絲揪疼，淚水再度迷https://www.hetubook.com.com糊了眼睛，我拚命地忍住，點了點頭。
我默然，望向別處，沒有說話。
燮鬆開手臂，驚痛地盯著我。
一聲輕喚在不遠處響起，我抬頭，只見姬輿正站在燮剛才離開的地方，神色滿是驚詫，看著我的樣子，有些不知所措。
不遠處就是草廬，燮止住腳步，回頭對姬輿淡然一笑，道：「我與姮有事相商，煩虎臣在廬中等待片刻。」
掃一眼他手上的帕子，質地嶄新，似乎剛裁下沒多久，我沒有接，哽咽著小聲道：「姮有。」
午時，日光灼灼，不遠處，一人身著素色常服，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正是燮！他端坐馬上，和姬輿說著話，神色似乎一如既往的淡定。
我窘然，輕輕掙了掙，燮的手卻握得穩穩的，紋絲不動。
我緩住腳步，只見前頭，一棵樹長得歪歪的，枝條橫出了小道上。
車子漸行漸遠，轉了一個彎之後，那片粉白的杏林終於隱沒在莽莽荒野之中，再看不到一點影子，極目處，只有層疊的山巒和天邊高高的積雲，面無表情，默默佇立……
我驚訝地看燮，他卻直直地望著前面，目不斜視，牽著我繼續往前走。
我再也控制不住，深深埋下頭，捂住臉，眼淚決堤般地流淌開來。
多日來思緒的苦痛在心中一股腦地衝起，化作陣陣哽咽，淚水不可抑制地奔涌而出，濡濕了他的衣領。
我拿出自己的手絹將眼淚擦乾，整理一下儀容。隔了會，看看姬輿，問：「虎臣來此何事？」
姬輿在車旁看著我，一直等到放下車帷才轉身而去，吩咐隨人上路。鑾鈴叮叮輕響，車子搖搖晃晃，繼續駛往辟雍。
燮停下，抬起手和-圖-書臂將那些枝條格起，讓我過去。
「嘩」的一聲，花瓣紛紛顫落。
姬輿看著他，面無表情，頷首道：「便如國君所願。」
我深深地呼吸，忍住抽泣，拭去臉上的淚水，道：「燮，姮以為，二人相愛，定是身心全然相屬，既相許以情，便再容不得他人。你將來澤及眾婦，姮雖為正室，也不過其中之一，彼時，我卻該如何作想？因戀生疑，因疑生怨，一個愛字，又豈能掩住？」
燮的話字字沉入心湖，我的頭埋在他胸前，想抬起，卻喪失了力氣般艱難無比。
眾人繼續走了不久，道旁果然出現了一處杏林，車馬在路邊停住，從人們候在原地，我下車，隨著燮和姬輿往林中的小廬走去。
我轉過身去，將目光投向近前處的一枝杏花，陽光透過疏疏的葉子灑下，花瓣帶著淡淡的粉紅，格外柔美。
我接過，看著它，沉默不語。
燮不言語，面色黯然，炯炯地凝視。
怔忡間，燮的眼睛卻朝這裏望來。視線正正遇上，他愣了愣，隨後看向姬輿，對他略一頷首，輕輕打馬，朝我走來。
我抬頭望著燮，他面色溫和，眼底卻是無比的認真。心下悵然暗嘆，到底還是來了……我轉向姬輿，抱歉地頷首：「虎臣稍候。」
燮淡然一笑，打馬走到前面。
可好？
周道旁，燮已經不在。
「姮當心。」正走著，燮聲音忽而響起。
「姮可喜愛杏花？」燮看著我，道：「晉國每逢春季，滿山遍野都是杏花盛開，比這絢爛百倍。」說著，將手中的杏花遞給我。
姬輿沒有答話，卻看向我，瞳光黝深。
「姮，」燮的聲音微沉，依舊溫和，卻有些無力：「你既堅決如此，我也不再勉強，一切皆隨你
hetubook.com.com所願。只是，」他輕輕扳過我的雙肩，正對著他，看著我的眼睛，道：「姮，人生渺渺，豈有萬全之事，姮將來憶起今日，但願無悔於心。」車馬隨侍仍在等候，還是今早從梓出來的隊伍，原原本本，似乎不曾加入過什麼人。
我手上撩著一角帘子，定定地望著他。那笑意如同這原野上的三月柔風，輕輕地拂過心間，暖暖的，似已久違。
他看著我，微有訝色，唇邊卻慢慢噙起一抹笑容，目色溫和，一如既往的清俊。
我坦然地望著他：「燮，你是國君，自有諸多衡量，有心往別處加以彌補。然，姮所在意者，惟你而已，珠玉榮華，不過外物；心有鬱結，世間美景看在眼中也不過一場煙雲。燮，姮只怕終有一日，你我身心俱疲，情愛不再，空有旦旦信誓，卻又何益？」
燮的雙臂微微收緊，手溫柔地撫著我頭髮，雙唇輕吻我的額頭，一字一句地說：「姮，莫再氣惱，燮在此立誓，天下女子，獨愛你一人，可好？與我成婚後，全憑你意願，珠玉榮華，你想要什麼我就給什麼；媵侍妾婦，你不歡喜誰我便不理誰，可好？我二人從此攜手，一生不離，春來到山野中看杏花，秋來到晉水旁觀日落，賞盡世間美景，可好？」
恍惚憶起，那時在雒水邊，月下的他也是這般對我笑……鼻子微微發酸，心中的糾結悄然鬆開。
我朝前方望去，風和日麗，大路上空空的，沒有行人，不見一絲揚塵。回頭，身後的林子落英點點，鳥鳴聲聲，仍是剛進去時的樣子。只有那條長著淺草的小路，牽動著心上深深的烙痛，消失在陰翳處。
這杏林中的樹木長得不高，卻枝繁葉茂，轉過幾個小彎，方才的草廬wwｗ•ｈeｔｕｂｏｏk•ｃoｍ.ｃom已不見蹤影。走了不久，林子漸漸密了起來，近夏時節，地上野草茂盛，腳下的小路越來越模糊，逐漸消失在一片深草之中。
我沉默了一會，問：「晉侯可是離去了？」
我垂目，片刻，微微頷首：「然。」
「姮，」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額頭上，低低地嘆道：「你將來嫁與我，既是我心上之人又是正室，縱使與他人同處，又何患之有？你到底在疑慮什麼？」
正看著，一隻手伸過去，將它折下。
小路在林間蜿蜒，燮拉著我的手，緩步走入一側林中。
燮上前，輕輕將我擁入懷中，胸膛寬厚，溫暖如故。
聲聲低語，和著有力的心跳，在胸腔中陣陣回蕩，傳入心間。
姬輿道：「晉侯一路向前，未作停留。」
杏林間，鳥語陣陣。暮春時節，枝頭上杏花開的仍盛，卻已近尾聲，地上落了粉白的一片。
我朝他展顏莞爾，侍從環繞下，兩人相視不語。
姬輿目光微冷，略一點頭，沒再搭理我們，徑自朝草廬走去。
話音落下，四周杳然無聲。
我望向他，點點頭，扶著寺人衿的手登上馬車。
裳裾拂過草叢，一片窸窣之聲，我猛地抬頭追望，只看到他一角衣袂，瞬間消失在繁花錦簇的杏樹之後。
回頭望去，姬輿正撥起樹枝，眼波掃向我和燮的手，臉微微綳起。
姬輿瞟瞟我，仍然側著臉，輕聲道：「輿見晉侯獨自從林中出來，卻不見公女蹤影，因而來尋。」
「……但願姮無悔於心。」燮的話仍在耳邊縈繞，閉上眼睛，那抹傷哀的眼神浮現在腦海之中，注視著我，似在拷問。
窄窄的小道上，燮在前面，姬輿在後面，我在中間，緩緩步行。三人皆是默默的，沒有人出聲，只有頭頂一片高高低低的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