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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暗地平定氣息，微微頷首：「還煩引路。」

周王雙目凝視著我，明亮懾人，卻似怒非怒，教人捉摸不透。

區區一小段路，卻走得極為緩慢。我回頭望望，宅院的廡頂已經被密密的枝椏擋在後面，再看向前方，道路順著地勢又分出兩三個岔口，寺人沒有停頓，徑自引著我朝其中一條小路繼續往前。

語中似有讚歎，傳入耳中卻別有意蘊。我的手心沁出黏膩的涼意，努力地保持鎮定，聽他說下去。

我抿抿唇，道：「梓伯稍後若空閑，你可告知他我在此處。」

我儘力讓心思沉靜下來，卻仍禁不住地猜測，周王找我來究竟是為了什麼事？看看他的樣子，又覺得似乎沒什麼上心的事，或許也只是想讓我彈琴助興罷了……

他注視著我，睫下，眼眸一片幽暗沉凝，卻似深藏著不可探知的意味。

「公女甚速，」周王似轉身面向辟池，聲音隨意：「我遣寺人去請時，至今不過一刻。」

璜佩輕響，周王拂拂袖子，在席上坐了下來。

申應諾，行禮離開了。

秋日的森林里積累著厚厚的落葉，踩在腳底軟綿綿的。剛下過雨，總有小水窪隱藏在落葉底下，走在道路上卻要特別小心。

「公女每當心有雜念，琴音便入耳虛浮。」最後一個音終於完結，只聽周王聲音淡淡地說：「公女撫琴，卻是隔牆而聞方妙。」

走了許久，道路的盡頭終於出現了一片茫茫水色，再走幾步，豁然開闊。池上的風卻無拘無束地迎面而來，森林環抱中，辟池的水面依舊廣闊，池心學宮的巍巍飛檐遙遙可見。

時間在指下靜靜流淌，卻似伏著萬千的小心。

觪的侍從天不亮就來了，快馬輕車，載著我一路奔向鎬京。

我垂目，和圖書心卻再度提起，手指的動作微微僵硬。

我點頭，讓他快去快回。

「無事。」我笑了笑。

車上只剩我一個人，我坐了一會，挑開帘子，繼續望向外面。

好一會，周王的唇邊回復一貫的淡笑，收回目光，從席上起身。

那就是旬伯？我仔細打量，那老者鬚髮已灰白，卻仍看著精力充沛，一身諸侯弁服襯得身形硬朗。他與姬輿說了會，轉向身旁，我這才發現那裡站著兩名少女，雖距離太遠不清面容，只望得笑靨燦爛，身姿窈窕，正與姬輿盈盈見禮。我怔了怔，正待再看，一隊徙卒忽然開到前方，將他們擋在身後。

我微笑地看著他，問：「你可是隨梓伯而來？」

我伏身一禮：「杞姒告辭。」

「杞姒不敢怠慢。」我答道。

「好個不敢！」周王冷笑：「子熙拒媵，豐鎬兩城議論紛紛，宗室貴族都告了來。」一陣氣息拂來，他的聲音在我耳邊低低響起：「可知我現下便可命太宗撤去婚事。」

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廬中只余指頭輕彈弓弦的聲音，一下一下，似直直撞在心壁上。

我仍低眉：「杞姒愚鈍。」

再遠些，闕台的身影帶著幾分模糊，靜靜地矗立在對岸。

「公女？」他走到車前來，向我一禮。

「諾。」我穩了穩心神，朝廬中走去。

周王的臉背著天光，只有唇角一絲淺笑隱約可辨。

寒意驟然漫上脊背，我驀地抬頭。

「抬首。」

「杞紂過吾王。」我下拜道。

「公女果然如眾人稱頌般貌美，如此近看，卻更是動人。」稍傾，只聽他輕聲道。

腳踏在厚厚的落葉上，卻輕快如飛。

「君主？」寺人衿疑惑地看著我。

心咚咚地撞起來，我驚詫不已，卻暗暗告誡ｍ.heｔｕbｏｏｋ•ｃoｍ.cｏｍ自己不要慌，俯首道：「杞姒不敢。」

周王笑笑，將手指輕彈弓弦，繼續道：「子熙與我熟識十余載，只向我請告過兩次。一次是他十五歲時，請我准他隨師征伐；一次是兩年前，他同我說要娶你。」

周王不可置否地笑笑，卻看著我，鳳目中深沉無底，似在審視，目光隱隱透著犀利，像能貫透人心。

看看旁邊，申目光微閃，正瞥著我。

我愣了愣，片刻，抬起頭。

正思索間，一曲彈完，我正起頭接上下一曲，卻發現周王收了弓，朝這邊走了過來。

「然。」我深吸口氣，垂下眼帘：「吾王若理會，杞姒今日必不得安然在此聆訓。」

「邑君正與旬伯送行。」申答道，說著，向一旁示意地稍稍讓開身體。我將目光往大路那邊的人群中搜索，未幾，果然看到姬輿一身素繒朝服，正與一名半百老者說話。

周王沒有接話，少頃，只聽他淡聲道：「廬中有琴，公女可願撫上一曲？」

申微微抬眼，道：「然。」

將來會變成怎麼樣我不知道，但是現在，我想跟姬輿一起走下去，任何事情，我再不會讓姬輿獨自承受。

這事或許過去了，或許還有後文，自己卻不願再去想。現在，心中只盤桓著剛才對話，如同撕開了一角光明。

我怔了怔。

「公女請回。」他淡淡地說，抬臂拉弓。

棧橋木板微微鈍響，一雙舄停在我的眼前。

心裏不覺地舒了口氣，我卻還是不敢放鬆，仍看著他。只見他走出草廬，伸手從楅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將身體轉向水面。

周王仍勾著唇角，卻一動不動。稍傾，他直身回到原位，似毫不在意：「哦？」

「何人見君主？」寺人衿和-圖-書似不甘心，繼續追問。

待趕到城外，太陽已經在雲層後面露出紅紅的臉龐。只見城外，旌旗飄飄，干戈林立，寬闊的周道上站滿了出征的兵卒，城門前車馬儼然，早已聚集了許多送行的朝臣貴族。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有些說不出的希翼。原以為要在這麼多人里見到姬輿，必定極其費事，已經做好回去再找他的準備了，不想竟這麼快。心中有許多話要對他說，卻又赧然，也不知道他是否還在為前天夜裡的事生氣，突然見了面會不會尷尬……

女子轉頭望來，眉目脈脈，恰是那夜明月下與齊央幾分相似的面容。

心中一動，我叫了他一聲。

今日確實熱鬧，自從兩年前的大豐之禮，我再沒看到過這麼多貴族聚在一起的場面。只見衣冠如雲，滿耳談宣禮之聲。

面前的天光漸漸被遮去大片，我盯著手指，只見潔白的絲弦被籠在若有若無的陰翳中，指腹被振動觸得微麻。

寺人應諾，卻看看欲跟著上前的寺人衿，對我一禮：「主人吩咐只見公女一人。」

我幾乎屏住呼吸，卻沒有停下。

我猶自喘著氣，驀地轉頭，入眼儘是林立如蓋的松柏，方才的情景竟恍然如切斷了般。

周王沒有跟過來，待我坐定撫琴，他卻再度將身體轉向辟池，拈箭張弓。

忽然，不遠處走過一個人，看著極眼熟，竟是姬輿的家臣申。

剛才池邊的幕幕仍留在腦海中，彷彿一眨眼就會浮起周王似笑非笑的臉。我不曾打心底畏懼過什麼人，但每每面對周王，自己都不由地小心翼翼。尤其像今天這般，他當面斥我姬輿拒媵的事。

寺人仍舊不語，沿著小道走入竹林。弓弦聲漸漸變得更加明亮，竹子在眼前稀疏開去，腳下的路被一hetubook.com.com段棧橋取代，竟是伸到了水邊的蘆葦盪里。我望去，搖動的長葉那頭，一個草廬結在當中，廬外立著一人，皮弁青衣，正以水中立著的葦束為侯引弓搭箭。

我提著裳裾順著來路往回走，越來越快，茂密的竹林接著喬木光禿禿的枝椏向兩旁開去，清風拂在在身上，後背一陣濕涼，卻滿心的解脫。

「梓伯何在？」

拉車的馬忽然打了個響鼻，刨刨蹄子，帶著馬車動了動。

我笑著搖搖頭，轉身朝屋內走去。

觸到目光的一瞬，我垂下眼帘，暗暗地深吸口氣，片刻，緩步上前。

「免禮。」周王緩聲道。

申停住腳步，循著聲望過來，看到我，一臉驚異。

我總在思考，我們的問題在哪裡？是燮，還是我們之間那不全然的信任？而現在回想起，自己又是多麼的愚蠢。這些事本來就是兩個人的，在回答周王質問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媵也好，燮也好，自己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肺中一陣沁涼，心中仍有餘悸，卻已不再忐忑。

「君主如何這般匆忙？」宅門前，寺人衿看到小跑著回來的我，一臉如釋重負，又驚訝不已。

「公女也果然出眾，」他唇邊微微勾起，手指輕撫著長長的弓背，語速不急不緩：「未婚同宅，恃寵擅專，我可當慶幸你未入宮？」

心底稍稍松下一口氣，我按音挑弦，琴音如流水般淙淙漾開。棧橋上傳來「錚」的弦響，似能穿透一切，卻不慌不忙，未幾，餘音伴著琴聲悠悠散去。

「公女倒知度勢。」周王緩緩道。

寺人衿面露疑色，我點點頭，讓她留下，自己隨那寺人往前方的林中走去。

寺人在前面引路，走得不慌不忙，我的手提起裳裾，專註著腳下，卻冷不丁地和-圖-書被樹上的水砸中脖子，露水的寒意蜿蜒探入，身上微微一顫。

心不由地吊起，只聽寺人出聲稟報，他回過頭來。

正想著，卻見旁邊駛過來一輛馬車，御人長喝地勒馬止步。稍傾，一名侍婢下來，撩起幃簾，向車內道：「夫人可欲下車？」

我有些不明，只得開口答道：「杞姒琴藝未精。」

我應諾起身，依舊垂眸，只覺他正看著我，雖然沒有抬頭，卻仍能感受到那不怒自威的目光。我斂眉觀心，日頭透著蒼白的顏色，只見影子在地上映作淡淡的一團。

我從帘子的縫隙中看著她，愣了愣。只覺她雖背對著我，那身形落在眼裡，卻似曾相識。

我抬起頭。

侍從將車停在路旁一處不起眼的地方，我四處瞟瞟，只見旁邊的空地也駐著許多車馬，其中也有不少女眷的安車。侍從告訴我，觪現在與貴族們一處，須待他去告知一聲，要我暫且留在這裏。

我怔了怔，瞥向草廬，正中果然擺著一張琴。

「也好。」一個柔軟的聲音道。過了會，一名女子扶著侍婢的手緩慢地從車上下來，身上裹著厚實的大裘。

那樣的回答算是過關了嗎？我心裏沒法完全放下，只肯定一點——對於周王來說，姬輿拒媵，他的姻親便只有杞姒，一個背景單純的人永遠要比身後勢力錯綜複雜的人有利得多……

忽然，一聲弦響傳入耳中，似近似遠，清晰不已。心頭似被什麼勾起，我驀地望去，卻見附近除了小路，便是低矮的灌木和竹林。

一番話說得直白，威壓迫人，將事情統統挑明了。

「……醴宮琴音猶在耳否？」腦海中浮起剛才寺人轉達的話，心中忽而一惴。

我定定地與他對視，按捺著心跳，盡量讓臉色平靜：「杞姒雖膽大，吾王寬厚，必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