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市
「父親，」阿煥在他身旁蹲下，聲音哽咽，「父親，女君來看你了……父親醒醒，是女君……」
管事應下，去稟報郭夫人，那邊沒有反對，很快應允了。
「女君……」李尚望著我，一邊喘氣一邊又哭又笑，雙手緊緊攥著我的袖子。
管事吃了一驚，猶豫道：「夫人，這人市上還有許多，夫人可要再看看？這女子家中有糾葛，只怕牽扯不清。」
「我等在雍都無落足之處，只得租住於此。」阿煥小聲道。他的妹妹阿元低著頭，眼角還掛著淚痕。
領路的阿煥回過頭來，看著我，臉色躊躇，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阿煥的家在一個寬不過丈余的巷子里。說是家，不如說是個窩。小小的院落裏面搭滿了棚子，擠著近十戶人家。
我的目光定在他們身上，忙開口道：「管事，停車。」
那側臉似乎動了一下，我走過去，只見李尚蠟黃的臉上，耷拉的眼皮緩緩開啟。他的眼眶深陷，從前那矍鑠的雙目現在像兩口古井。可在看到我的那一剎那，瞳仁里忽然聚起光芒，像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事。
但是魏氏家中的僕人有餘，婢女卻不足。管事為難地來問我的意思，我很和氣地說，既然如此，我反正不曾帶來侍婢，不若去人市相些回來和-圖-書。
「無妨，走吧。」我說。
男子渾身怒氣，跟家人推搡，正要開口，我已經把竹簾撩起。
雍都如今有天子百官，長安洛陽的不少富戶亦跟隨而至，人市異常火爆。髒兮兮，亂鬨哄，到處都是人。等著買家來相的男男女女擁擠著佔據了各個角落，有齊頭整臉的，也有蓬頭垢面的，被牙人領著，頭上無一例外地插著草標。
爭吵的聲音驀地停止，我看到牙人滿臉喜色，向管事唯唯行禮。女子的兄長卻臉色大變，看向這邊，一甩手，沖沖地朝馬車走來。
我看他又要哭，嘆氣道：「別難過了，好好照顧你父親。」
生離死別之後的重逢，他們已經哭得臉皺成了一團。
得了回稟，我覺得這位郭夫人是個心思通透之人。母親曾告訴我，新婦入門，家中分派擺置財物，皆可隨大流。不過，貼身的侍婢卻是決不能隨便的。我當年聽的時候不大懂，後來慢慢事情見多了，也就明白了。
馬車繼續前行，一路上，搭訕兜售的牙人不絕，管事又要看人又要阻攔，忙得不得了。
「夫人，可有看中之人？」管事問。
我一邊用力點頭一邊擦擦臉上的淚水，看向旁邊的阿煥和阿元兄妹。
「拿著。」我果斷地塞到他手裡，道和圖書，「你父親的病不可再拖。阿元我且帶走，你去城中尋最好的醫者來給你父親治病。再有，此處住不得人，你另尋一處屋宅安身。」
雍都的南面，窄巷交橫，是貧民和無家可歸之人的聚集之地。乞討者遍地，到處是哭號的哀聲。這裏比人市更加骯髒破落，草棚比比皆是，地面污水橫流。惡臭伴著蒼蠅團團飛起，到處是躺在草鋪上面黃肌瘦的人。
我的目光掠過雜亂參差的草棚和人臉，沒多久，定在不遠處一張草鋪上。李尚，我家從前的管事，現在就躺在那裡，頭髮蓬亂，在臟黑的被子下露出死氣沉沉的半邊臉。
「夫人，此處髒亂不可久留，夫人還是回去吧。」管事皺眉看著四周的凄慘，對我勸道。
但凡是人，誰能沒有些秘密？尤其高門裡的貴人們，私下往來交易眾多，而那些被張揚開的醜聞，絕大多數出自仆婢之口。當然，我並不預備做什麼壞事，可在這個全然陌生的家庭里，我不希望自己做什麼都會傳到舅姑或別人的耳朵里去。
忽然，前方的路邊傳來一陣吵鬧聲，伴著哭喊。馬車走過，透過細竹簾，我望見一個男子神色激憤，大吼著什麼。跟他對吵的人似乎是個牙人，二人拉拉扯扯一個哭泣的女子，似
和-圖-書乎在爭搶。原來如此。我說：「你去告知牙人，我買這女子。」
阿煥告訴我，傅氏出事之前，李尚剛好帶他們兄妹回鄉。待聞得噩耗，已經過去了一月。李尚當即將兄妹二人藏入深山，冒著身險回長安一探究竟。不想那時，傅氏的家宅全毀，我的父兄族人已無一留存。李尚雖探得我被留在了太後身邊，卻無法見面，只得痛哭著回鄉。
買主也有不少，富貴些的家主大都乘著馬車或牛車來，隔著細竹簾，看中了誰就讓僕從去問。
以後的事不用他說我也知道了。三人在雍都無依無靠，李尚又落下重病，阿元瞞著他們賣身，就出現了今日人市上的事。
我點點頭，轉向李煥，從袖中掏出一小塊金子塞給他。
「夫人夫人！看看我這邊的吧！都是揚州來的稚婢，水靈聽話！」
「夫人，可有看中的？」管事在車外問。
那憔悴的雙眼突然湧出淚光，李尚張著嘴，突然嘶聲哭了出來。「女君……女……」他掙扎著從鋪上起來，似乎想要行禮。
魏郯的隨侍本就不多，出征在外又全都帶了去。覲見天子之後，郭夫人就命管事往我的院子里分撥仆婢。
我眼眶一熱，連忙按住他：「管事不必多禮，不可起身。」
管事領著幾名持hetubook.com.com棒的家人，護著我的馬車走入人市，甫一出現，就有不少牙人圍攏過來。
李尚從前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府中上下無人不說李管事乃福相之人。而現在，這個不過四十齣頭的中年人已經被困苦和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人太多，馬車行進不得，管事呼喝家人將他們斥退。
「女……」李尚張開乾裂的嘴唇，聲音澀啞，卻說不出完整的話。
管事訝然，應諾一聲，過去詢問。沒多久，他回來道：「夫人，問過了。那女子與男子是兄妹，父親病重，女子自願賣身給牙人換錢救父。如今兄長找來，口稱不知情，硬要搶回女子。」
後來，時局直下，長安大亂，戰火四起。去年，他們的家鄉遭叛軍劫掠，屋宅全毀，只得隨鄉人外出避難。不料到處都有賊寇，三人財物盡失，一路乞討來到雍都。
「還是看我的夫人！我這些仆婢都是洛陽來的，從前曾在大戶里服侍哩！長安的也有啊夫人！」
「夫人！買婢子么？我這些婢子模樣俊俏，做活上等！」
「男僕也有哪夫人！身形壯碩，精力充盈，可試用半月，包夫人滿……」
「夫人……」管事走過來，一臉為難，「夫人，時辰不早，該回府了。」
「那二人爭搶的女子，去問問。」我說。
「哦哦！夫人是要年長些的？都有都有！生過孩子帶過主人，還能幫忙接生！」
心裏不禁長嘆一口氣。
四目相對，男子看到我，臉色從大怒轉為大驚，嘴巴半張地定住。
「女君……」他吞吐道，「此處……嗯……不是女君該來的地方。」
車旁的家人見勢不妙，忙上前攔阻。
我看看他，又看看草鋪上靜靜躺著的李尚，不再說話，轉身離去。
戰亂四起，天下流民甚多，想要買人一點也不難，而且價錢優惠。
我俯身看著他，牽牽唇角：「管事，是我。」
「無妨。」我說，「你去向牙人問價。」
李煥點頭，一擦眼睛，向我長揖一禮：「多謝女君。」
李煥望著我，眼眶一紅。
李尚為人忠直，有治家之才，我的父親一向對他敬重有加，也不許家人拿他當僕人使喚。即便他已經賣身入府，父親仍准許他每年回鄉祭掃先人。因為父輩的情誼，李煥和李元兄妹也跟我十分要好，從小玩耍。
「阿煥。」我朝他道。
李煥臉色一變，忙道：「女君，這不可……」
管事叫馭者停下。
我看向李尚，他在阿元的照顧下，已經和緩下來。方才的大悲大喜，他力氣幾乎耗盡，此時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往前看看。」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