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祭掃
魏安的眼睛在我臉上瞄了瞄，許是方才哭得紅腫，他的目光停留了片刻。
箭不斷地從樹林里飛出來，我聽到粗野堆得鼓雜訊音，隔著竹簾能看到有人影竄到路上。不過看得出來這些都是毛賊，府兵們雖人少，且擋且退，卻是有條不紊。
「正是。」我說，故作輕鬆，「四叔覺得如何？」
我當然不是不想讓郭夫人知道那屋子裡的黃金，而是聽了魏安的話以後，我的右眼跳了一下。乳母曾跟我說，左眼跳災右眼跳財，於是，我把魏安留了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御人用力一抽，拉扯的二馬發力奔起，顛得我和阿元一下后倒。
「……將軍！」我聽到有人喊。
「太遠了，不去。」我笑笑，轉身走開。
他沉默了一下，道：「我聽說兄長在豫州。」
「不錯。」魏安的話有些言不由衷，過了會，補充道，「父親也有老宅，在河西，不過比這裏熱鬧些。」
可當他們真真切切地被刻在牌位上，我的心像被刀子活生生剜去一塊，我明白，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盯著那上面熟悉的姓名，毫無先兆的，眼淚倏而模糊了全部。
我愣了愣，知道他指的是魏郯。
外面的喊殺聲沸沸揚揚，似乎又有一群人殺了來，慘和*圖*書叫聲不絕於耳。阿元抱著我不住發抖，我也縮作一團，腦海刷白。
幾年來，我刻意地遺忘那些讓我疼痛得喘不過氣的日子，好像他們只是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好像他們還會回來。
「怎麼？」我訝然。
我想起了給父兄送行時的情景。
「去看前方傷亡多少，窮寇勿追！」一個聲音道。
許是我們操心過度，一夜過去，並沒有發生什麼事。
等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個瓦礫堆里翻檢。
「這是長嫂家的祖宅？」魏安忽而問道。
天災人禍，昔日熱鬧的城邑成了荒野，風從天邊掃過，只有幾隻烏鴉落在樹上。
再走進堂上，裏面的牌位幾十具，最前面的一排是新制的，上面一個挨一個，刻著父親和兄長們的名字。
「夫人……」耳畔傳來阿元哽咽的聲音，回頭，她擦著眼睛，問我，「今夜在此留宿么？」
「阿嫤！無事否？」裴潛一把將我扶住，神色緊張而關切。
……
傅氏祖宅所在的瑞邑是一處小邑，也在戰亂之中化作了一片殘垣斷壁。
「四叔想去豫州？」我問。
此事耽誤不得，寫好之後，我讓一名府兵立刻送回雍都。
「嗯。」魏安點點頭。
我寫了一封手書和*圖*書，向郭夫人稟明魏安跟隨我去淮南的事。此事圓謊麻煩，我在書中說魏安思念兄長心切，擅自出走，被我在路上遇到。但此時已出了雍州地界，護衛府兵本是不多，分派人手只怕兩邊護衛不周，故而打算先讓魏安隨我去淮南祭祖，完畢之後再一起回去。
眼看殺戮將近，軍曹大喝：「夫人公子快走！」
回到老宅前，軍曹來找我。
出乎我的意料，在這廢墟之中，傅氏的老宅孑然而立。我吃驚地走過去，只見原來的白牆上有火燒的痕迹，卻明顯被人修補過，房頂和屋樑都是新的。
去年，魏傕一路打退董匡，將淮南收入囊中。不過此地與吳璋割據的淮揚交界，又兼林澤茂密，多有散勇流竄。
他看起來有些擔憂：「夫人，今夜在此留宿，恐須多加小心。」
「阿嫤！」他朝我大聲喊，「別哭！活下去！」
雖然田園荒蕪，這裏的林木卻顯得更加茂盛，時而有溪水環繞，藍天下別樣美好。
我坐在一段殘垣上，望著遠處的墜墜夕陽，心中已經說不上凄涼或悲傷。
我最終沒有把魏安趕回去。
阿元緊緊抓著我，滿臉驚恐。
「護衛夫人公子！」軍曹大吼一聲拔刀。
離家出走也不忘了帶上這些，
https://m.hetubook.com.com魏安的確是個怪人。他抬頭，答道：「尋些碎木料。」
「四叔！」我不知道魏安的牛車能不能跟上，著急地大喊。
一口氣從心底深深抽起，我大哭起來。
我沉吟，聽他這麼說，確有些擔憂。不過看看這些府兵，他們都是魏郯一手歷練的，且身上服色，一看就是朝廷兵馬，烏合之眾即便來搶劫，也要掂量掂量。
「四叔尋什麼？」我問。
早上起來，從井裡打來水洗漱一番，再吃過些東西，我們就啟程回雍州了。
車馬繼續前行，沒有空余的馬匹，魏安堂而皇之地坐在牛車上，手裡一路上都在擺弄著隨身帶來的小木件。
府兵們忙忙碌碌，有人收拾著祭祀后的祭品，有人打掃門庭，領隊的軍曹大聲叫人到附近的廢墟里去看有沒有柴火和灶台。
「嗯。」我答道。不在這裏留宿還能怎麼辦，來的時候已經看到了，方圓百里之內沒有人煙。
淮南是富庶之地，亂世之中，就成了各路梟雄眼中的肥肉。何逵挾少帝到洛陽的時候，他曾經縱容收下軍士到淮南搶掠，而後，譚熙、董匡曾在此大戰，加上其餘各路匪眾滋擾，幾年下來，這一帶已城池盡毀。
傅氏僅我一人，這祖宅卻是新修的。和圖書
那時的我，仍然高傲，即便大廈傾頹也不肯服輸。那天很冷，我披麻戴孝，一邊哭一邊大聲地唱那首扶靈時才會唱的歌，走到最後的時候，父親突然笑了起來。
「出來幾日便要回去，四叔可覺無趣？」上車前，我問魏安。
軍曹沒有答話，卻緊盯著前方，手握在刀柄上。
阿元點點頭，轉身走了開去。
我正想安慰她不要害怕，卻聽一陣鼓雜訊在路旁想起，猛地望去，心中大叫不好。只見一伙人突然從路旁的高草中竄出，手中都握著明晃晃的刀。
「怎麼了？」我感到不尋常，隔著帘子問道。
當我回到這裏的時候，荒草叢生，死寂一片。
突然，一支箭「咻」地從林中射出，太遠，沒有射中什麼人，卻教眾人立刻驚起。
它不高不低，待入得耳朵，我卻心神俱震，如同遭了雷劈。
老宅雖然被毀過，可修得還算不錯，至少前堂和左右兩塾有頂有門。我和阿元住左塾，魏安住右塾，前堂給府兵們歇宿。
「此地強人出沒，方才來時，我曾見有人影在樹林里探頭，只怕是歹人的細作。」
傅氏起於淮南，不過早在兩百年前，傅氏本家就遷到了長安，留在淮南的不過是充作祠堂的老宅和祖墳。以前在長安的時候，父親每年都要
和_圖_書帶著我們和族人回淮南來祭祖，香煙繚繞，鼓樂喧囂，各家供奉的祭品能從堂上一路擺出大門外。
我深吸口氣，擦擦眼睛。哭過以後，心中的鬱氣排解不少，不過有一件事我始終疑惑。
我默了一下，道：「這裏從前也是熱鬧的。」這話再說下去又要起傷感，我對他說，「稍後還要用食，四叔勿走遠。」說罷，轉身走開。
魏安自從來到這裏，就一直靜靜地待在一旁，我幾乎忘了他。
是誰？
那些至親的人，視我如明珠的人，他們一直活在我的心裏。
府兵們訓練有素，即刻列作陣式抵擋。御人則即刻調轉馬首，往回退去。
回程的道路依然寂靜，我望著路旁落寞的田野，憶起從前雞犬相聞的田園景色，許久都沒有說話。
我瞥見他腰上墜著一個沉甸甸的布袋，露出幾隻參差不齊的木柄，想來是小鎚子小鑿子之類的工具。
當前方一片濃密的樹林迎面漸近時，軍曹忽然令車馬停住。
「知道了。」我對軍曹說。
車幃被掀開，一個身影隨著光照一同出現在眼前，刺目，卻清俊依舊。
無人應答，卻有吶喊和刀刃的鏗鏘聲在後面不斷傳來，突然，馬嘶鳴一聲，霎時天地顛倒，我和阿元被傾覆的車廂帶著狠狠地撞在車壁上，一陣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