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長安（下）
從雁台上一路下來，我一直有些心神恍然。魏郯拉著我，不斷讓我注意腳下，一級一級，走得不快。
我抿唇：「妾從前謹遵閨訓，南市是何模樣都不曾細看。」
小販的臉上笑開了花，連連應承，忙不迭地將干箬葉打包。
「十錢？」魏郯還未開口，我忍不住道，「你這麻團賣得真貴，我拿十錢買面買油，能做五斤不止。」
魏郯道：「我也不知，只聽說南市受創不重。」說著，他忽然指指前方，笑道，「就是那處。」
都已經吩咐從人了，才來問我。我笑笑：「嗯。」
小販道：「五斤？夫人可曾去市上看過如今米面多貴？我這些麻團可是精工實料，油炸得酥脆，別家都難找。」
「妾從前在母家，常隨母親查看府中賬目。」
「想吃么？」魏郯問我。
魏郯看著我，低笑：「如此，今日為夫該帶夫人去見識一番。」說罷，他伸手攬住我的肩膀，朝一邊道路走去。
「你就會寫那幾個，還是找老王要來字帖描的。」
出了護國寺，我正準備到車上去，魏郯卻對從人說：「將車馬牽回去，我與夫人步行回府。」
這有點噎到我，不過我很快找到理由：「妾既然知道他成本，自然要說。」
我朝後面瞅去，兩個尾隨的從人隔著幾丈遠，眼睛看著別的地方。我赧然，掐掐魏郯的手，他卻轉過頭來看看我，彎彎唇角，把手握得更緊。
手被他握在掌心裏，很溫暖，我覺得我從前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留意過跟他牽著手是什麼感覺。
「算賬亦熟稔。」
「夫人去過南市么？」
魏郯呵呵一笑，看向我。
我：「……」
我應了聲，用勺子舀起一口，吹了吹面上，小心地放入口中。酒糟味道甜而濃郁，蛋花也恰到好處，又嫩又香。
我一愣，臉上忽而發熱。
「如此。」我莞爾，用勺子輕輕攪動湯羹。
「小郎君，多年不見。」男子把碗放下，對魏郯笑道。
「不必……太多了。」我忙道。
魏郯走過去，在門口喊了一聲：「三娘！有豆腐羹么？」
可魏郯全然不是這麼想，他轉向旁邊那群一直眼巴巴圍觀的小童，招招手：「都過來，每人拿一包麻團。」
我一愣，瞪向他。他卻繼續對小販說：「全都要了，包起來。」
魏郯頷首：「正是，公台與三娘還是原模樣。」
「十錢。」小販道。
「你我是夫妻，怕甚。」魏郯加重力道，挾著我向前。
姚三娘笑著一手，道：「改什麼日！我家兒婦昨夜誕下孫兒，今天雖沒有豆腐羹，卻有酒糟蛋羹，快快進來喝一碗！」
我也微笑，此人言語雖粗俗，我卻不感到厭惡。
我謙遜地微笑：「既為冢婦，柴米之事自當熟悉。」
「好吃么？」魏郯問。
一堆的箬葉包裹擺在面前，我看看魏郯和從人，心想魏郯應該會讓小販把筐也賣給他。
「又不缺那點錢。」魏郯笑笑，「這般寒天，出來販貨也不易。」
我不跟他廢話，道：「六錢，不賣我就走了。」
倒真成善人了。
「七錢一斤麻團，」魏郯道，「我記得從前四錢一斤。」
臉上還在發熱。
男子笑呵呵地搓搓
和*圖*書手，看向我：「這是夫人？當年小郎君來店裡，總有附近女子跟著來偷看。我那時就跟內人說，小郎君這般人品，將來娶婦必是天仙一般，果不其然！」開闊處，不少附近的鄉人擔著土產來售賣，午時已過，有的人開始擔著貨物離開。
「原來有喜事。」魏郯笑道，說罷，看向我：「吃么？」
胖婦人將他看了一會，笑起來：「認得認得！你是以前常來的那個羽林郎！」說罷，她轉頭朝屋內喊道，「當家！從前那個總招惹女子的小郎君來了！」
「如此。」我答道。這種吃法我沒試過，下層人等的愛好，我很少接觸。望望前方，我說：「這許多年戰亂，夫君怎知那店還在？」
我點點頭。
「阿嫤，我們也要個孩子。」他在我耳旁低低道。
「公台是個善人，將來必福壽滿堂。」小販笑呵呵地說。
待那小筐里的麻團都變成一小包一小包，過了秤，足有二十斤。魏郯招呼從人過來，從錢囊里嘩嘩倒出一堆錢幣。
魏郯停下來看了看，問我：「餓么？」
路上，我看到一處半毀的屋宇正在修補，四周用竹竿木板搭著腳手架。
魏郯臉色有些不自然，道：「我原本想帶婦人來吃豆腐羹，今日三娘既然不開張，便改日再來。」
「你會！你寫你的名字看看，第一筆在何處都不知道……」
我埋頭吃著羹，只覺得熏熱更甚，不知是因為酒糟太濃，還是碗里的熱氣太燙……
「妾也覺得貴。」我瞅著他，「可擋不住夫君出手快。」
「夫君帶了錢么？」我問。
「此處離家宅不遠，夫人再陪我走走如何？」魏郯轉頭和-圖-書對我說。
那二人吵吵鬧鬧，往店後面去了，留下我和魏郯啼笑皆非地對視。
我回頭看看那些仍然興高采烈的孩童，問魏郯：「夫君出門也帶這麼多錢？」
「成交。」魏郯道。
你不棄它，它就不會棄你……心像被什麼觸著，我忍不住瞥向魏郯，他目視前方，似乎在觀賞著雪景。
姚三娘看著我，朝魏郯擠擠眼睛：「這是夫人吧？小郎君都娶婦了！」
魏郯：「……」
「麻團幾錢一斤？」他問。
男子瞪她，哼哼地說：「什麼不識，旗子上那幾個字不是我寫的？」
我微笑，點點頭。
他嗓門粗大，我又往四處望了望，幸好是市集，無人理會。
南市的店鋪大多是賣衣料的，綾羅錦帛，應有盡有。可如今世道不濟，雖然今日是集日，許多店鋪卻大門緊閉，從前琳琅的旗幟招牌也寥寥無幾。
姚三娘一邊將我們迎進屋裡一邊喊，「當家！兩碗酒糟蛋羹！有客人！」
長安的麻團我許久不曾吃過，方才看著也有些眼饞。
「今日不開張，沒有沒有！」一個嗓門不輸魏郯的女聲從裏面傳出來，未幾，只見一個五十上下的胖婦人走出來，圓臉上紅光滿面。
當年我住城北，那裡的有北市。不過熟人太多，我怕被認出來，於是常年混跡去東、西二市。南市我也去過幾回，但是那裡不如東西二市熱鬧，樂趣不多。
我愣了一下，覺得這話聽起來很是耳熟。
魏郯莞爾：「為夫自有辦法。」
迎面，一個小販擔著擔子兜售麻團，後面跟著一群眼饞的小童。
方才在雁台上，魏郯問我願不願與他一起重建長安。
魏郯拿起一包麻團和-圖-書，遞給近處一個孩子。其他人立刻紛紛圍上前來，魏郯給他們一人一包。
我拉著魏郯就走。
魏郯看著我，神色也看不出是貶是贊，少頃，莞爾，語重心長：「如此，有夫人持家，為夫甚慰。」
魏郯謝過，帶我在案旁坐下。
魏郯一笑，拉著我走過去。
小販數著錢，嘴合都合不攏。
「他們從前就是這樣，鬧起來隔著一里都能聽到。」魏郯道。
繼續再往前走十餘步，是一個路口。
我的臉上有些赧然。瞥瞥魏郯，這人也會有女子尾隨？真看不出來……
魏郯目光深深：「還會說價。」
我覺得這話順耳，彎唇笑納：「多謝夫君。」
魏郯表情遺憾：「夫人在長安這麼許久，姚三娘的豆腐羹那麼出名都不曾吃過。」
從人應聲，轉身走開。
魏郯拉著我一邊走一邊回憶道：「從前這般天氣，我時常來南市吃豆腐羹，配上餳糖燒餅，很是美味。」
「走開走開！」小販一邊走路一邊揮手。
我望去，只見路邊有一個很小的店面，屋檐下挑著一旗，上書「姚三娘豆腐羹」。不過，店門只開了一半，上面掛著布虎菖蒲，似乎並未開張。
魏郯吹著碗里的熱氣，道：「此處從前很熱鬧，若是來晚了，只能站在外面吃。」
「哦？」魏郯道，「夫人很熟糧價？」
「七錢！七錢！」小販忙道，「夫人，你我各讓一步！不可再少了！」
「他可不虧。」我決心要跟他算賬，說，「雍都麵粉每石一百二十錢，麻油每斤十錢。朝廷行均輸之政，長安的價錢也不會貴多少，加上油和胡麻，一斤麻團最多耗費三錢。妾方才說六錢，已經讓了他許和圖書多。」
小販搖頭：「六錢不行，最少八錢。」
她看到魏郯，一愣。
我遲疑又彷徨，希翼卻似落在雜草的火星，慢慢燃起亮光。我緩緩地點了點頭，魏郯臉上的笑意深深，用力地把我抱了起來……
「去過。」我回答，片刻，覺得不妥，補充道，「從前曾經路過。」
「有人……」我大窘，一邊慌忙四顧一邊掰他的手。
「好吃就多吃些。」魏郯道，「這樣才能沾喜氣。」
「不認得我了？」魏郯挑眉。
我點頭：「有點餓。」從出門到現在，已經過有兩個時辰，正午早過了。
「什麼公台，郎君莫抬舉他！」姚三娘一邊燒著炭爐一邊說，「大字都不識。」
狹小的的店內擠著七八張案席，一個鬚髮花白的布衣男子端著兩碗熱騰騰的羹湯出來，笑呵呵地說：「隨便坐。」
小童們聽得這話，眼睛都亮亮的，又興奮又遲疑。
魏郯對這兩個回答的區別似乎毫無感覺，道；「那裡有一處買豆腐羹的，店主叫姚三娘，夫人可曾吃過？」
大冷天里，人們本來就不願意出門，街上行人很少。魏郯牽著我的手走在路上，引得不少人側目。魏郯卻似什麼也不曾覺察，照樣招搖過市。
「買這麼多，怎拿得走？」我問魏郯。
魏郯把他碗里的蛋舀出來，放到我的碗里。
我搖頭。當年我雖常出來，也知道每個市集都有些出名的小食。不過我不喜歡豆腐羹，所以對他說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過去的事，公台提來做甚。」魏郯看看我，向男子笑道。
魏郯亦笑：「善人福壽都說不上，不高不低就知足了。」說罷，他讓從人帶上剩下的幾包麻團，繼續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