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春
文欽瞅著元煜的神色，從前，他看過詔書之後，都是直接丟給文欽，讓文欽寫一篇情真意切的表回過去。繁文縟節，搜腸刮肚，文欽每次都痛苦不堪，卻敢怒不敢言……
文欽愣了一下：「如此……」
「霽雲先生甚是有趣，昨夜與他長談，收穫頗豐。」元煜看他一眼，不緊不慢地將衣帶系好，「過些日子閑了，定要再邀他一敘。」
文欽正想問他們殿下何在，忽而望見澡堂的屋頂上緩緩冒著煙氣。
站了一會，他轉身，將侍從招來：「殿下何在？」
「嗯。」元煜應了一聲，隔著屏風，文欽只聽得那邊傳來輕微的衣帶窸窣聲。
老者笑而不語。
可那馬車遮擋得嚴實，裏面的人半個影子也看不到，只能看著那輛精緻的馬車由護衛森嚴的侍從們擁著走過。
文欽一哂，回頭，只見元煜已經從池中站起來，一旁的內侍連忙將浴衣給他披上。
文欽頷首，徑自朝府內走去。
陳留地近京畿，乃是通衢之地。人們見多了市面，翹首看了一會，又神清氣定地繼續吃茶。
心中不禁苦笑。聲名響亮的朔北王，朝廷征虜大將軍，自己這個主簿，就是給他當管家使的。幸好自己出身平平，脾氣和順，經得住累，耐得住煩，若換作身世嬌貴些的人，恐怕早就跳起來了。
「興許是。」另有人道，「昨日我出門訪友，曾見膠南侯的儀仗從街上過。」
文欽和_圖_書垂手站在一旁。他不用看，也知道這信里寫的是什麼。每年這個時候，春朝在即，各地的諸侯王都會收到入京的詔書。
「這是哪國的諸侯吧？近來春朝，每日都有諸侯到驛館停留。」有人評論道。
「是啊，據說來朝的諸侯，大多稱病，只派王子或丞相來朝。」
只見那中山王果真如傳聞所言，看著身量不足，約摸十五六歲年紀。可儘管早已名聲在外，當眾人看清他的相貌時，仍無不暗嘆。長眉鳳目，膚白如玉，好一個長相精緻的美少年。他身形稚氣未脫，衣袍穿在身上，略顯單薄，卻自有一番清俊靈氣。
後院里靜悄悄的，幾樹桃花在牆頭院角綻露著一抹艷色。廊下的侍衛見到文欽，端正地行禮。
文欽剛進去，一股溫暖的水汽迎面而來。繞過門后的屏風，窗檯下，浴池冒著騰騰白氣，一人背對著他靠在池邊。天光透過絹糊的窗檯，勾勒著線條結實的脊背，氤氳間，隱見熱湯蒸出的淡紅。
修容如玉，偉儀如松。
元煜是個王，回京要有回京的排場，這下子，文欽這管事的又少不得折騰一場。
文欽腹誹著，小心撩開澡堂的布簾。
「我曾聽聞，高皇帝賜鹿義子趙惲，封中山國，此後中山國便畫鹿為旗。如今這位，莫非就是中山王？」一人訝道。
正月過後，天氣仍然寒冷。
眾人皆望去，只見道路那頭，各色
和圖書旗幡獵獵，在夕陽下張揚著鮮艷的色澤。街上行人絡繹不絕，雖未將儀仗看得清楚，卻一眼即知來頭不小。
中山王摸摸它的頭，對四周的注目仿若不見。他抬眼，目光越過黑鴉鴉的人頭，望向驛館四周凡無奇的屋舍樹木。
文欽拱手道：「郡守若有急事，某即刻往寢中去請……」
眾人望去，只見一隻白凈的手從簾內伸出，內侍連忙接住，小心翼翼地將裏面的人引出來。
傳說中的中山王駕臨，驛館中不乏好事者圍觀，欲一探究竟。車駕才到館前，里裡外外已經站著許多人。
眾人笑起來。
「不去。」梁榮搖搖頭，撫著花白的鬍鬚，悠然道，「我已告老還鄉，但求清靜。」
「嗬，好陣仗！」街邊一座食肆里，有人張望見遠遠而來的隊伍，笑著說了一聲。
說話間，儀仗從街面上經過，不少人擁堵在街邊好奇地朝馬車張望，衛士驅趕也不挪步。
眾人瞭然。
「中山桓王？可就是那個傳說面如好女，嗜香如命的？」
城中，行人車馬來來往往，有鄉下來趕集的民人，有倒換官文的商旅，還有巡邏的軍士。街道並不寬闊，卻是熙熙攘攘，與內地的縣邑無異。
文欽笑笑，道：「霽雲先生隱居多時，若非殿下昨日有好酒，只怕再請十年他也不肯出來。」
「昨夜送回去了。」元煜從屏風後面走出來，單衣鬆鬆披在身上，髮際水潤黑亮https://m.hetubook.com.com。
旁人笑道，「中山桓王過世后，中山國都只派丞相來朝，如今終於來了個正主。」
日頭將要落下，陳留城的街市上，熱鬧已經漸漸散去，卻仍是人來車往。
文欽瞭然，連忙應下。
「不必，不必！」劉珙連聲道，笑意盎然，「在下昨夜醉宿府上，今晨要趕回郡中，特來向殿下辭行。既然殿下還在歇息，某不便打擾，還請主簿代為致意。」說罷，不顧文欽挽留，作別而去。
眾人笑得更樂。
「請大王落駕。」內侍將車前的錦簾挽到一邊，恭敬地說。
「這還不好猜？」老者撫須，「各位可曾看見那旗子上的鹿？」
「這可不是尋常諸侯。」一名老者看了一會，悠然道：「那是個王。看到降龍旗和拉車的馬不曾？」
正腹誹著，元煜終於看完，瞥向文欽，唇角忽而一彎：「你說過，霽雲先生最愛陳年新豐？」
「主人，」食肆一角，侍從見那些人聊得熱鬧，忍不住對閑坐吃酒的梁榮說，「小人方才從驛館中出來，見館中的人早得了消息，好些人想去前庭一睹中山王真容，主人……」
陽光落在秀致的眉宇之間，中山王微微眯起眼睛，神色漠然。
元煜也是諸侯王，今上的親弟弟，按理說，也在春朝之列，不過他與別人不同。
「旗上無名號，也不知是哪個王。」有人說。
「話說，如今看來，這位中山國新王身體好了？桓王也是個m.ｈeｔｕｂｏｏｋ•com.ｃom妙人，可惜只得了一個兒子。倒不如隔壁的燕王，嗜色如命，光兒子就生了三十幾個。」
元煜莞爾，沒接話，從文欽手中拿過錦盒，打開，取出裏面的詔書。
寬闊的大街上，石板路面早已被磨得光可鑒人。忽而聞得一陣開道的吹打聲傳來，車馬行人紛紛向兩邊避讓。
文欽等待著，少頃，忍不住開口：「殿下，昨晚劉珙送來的美人，」他尋找著措辭，「在下以為，劉珙為官，郡中多有非議，殿下收受其饋贈，只怕落人把柄，請殿下……」
此言一出，眾人皆露出訝色，不禁又轉頭再望去。
劉珙聽得這話，一抹喜色浮上眉梢。
文欽不明所以，點點頭：「正是。」
「喵」一聲傳來，一隻毛色純黑的貓在中山王的懷裡探出頭來，懶洋洋地叫了一聲。
「正是，聽說他嫌湯藥太臭，便往裡面添了香，結果把自己治死了。」
從先帝時起，他就封為朔北王，手握著鎮守北境的重兵。從朔方到并州，邊境之地皆由他管轄。也就是因為如此，沒有大事，元煜可以不必回朝。
還是麻煩啊……文欽心裏嘀咕著，無奈地跟著出去。
毛氈做的帘子很厚實，昏暗的室內點著燭台。
旁人道：「中山王總是要來一次的，畢竟是個王嘛……」
元煜從屏風上取了外衣披上，徑自挑簾出門，衣袂帶風：「我去京中，不久便可帶一車來請他。」
「殿下，京城的詔書來了。」文欽站在ｈｔｔｐs://wwｗ•hｅtｕbooｋ.coｍ•cｏm屏風後面，規矩地說。
有人意味深長道：「朝廷必定遺憾非常。如今藩國漸勢大，朝廷立志削藩，若是這位中山王薨了，朝廷便可名正言順地撤了中山國。」
眾人瞭然。
儀仗已經近了，只見衛士開道，幾十身著錦衣的侍從浩浩蕩蕩而來。中間擁著一輛氣派十足的馬車，五匹周身瓔珞的白馬體態優雅，拉著一乘飾金鑲鈿的大車，走得不疾不徐。
「管他什麼王呢，吃茶吃茶……」眾人望著那隊伍遠去，繼續談笑。
五原郡的邊陲小城聞縣，仍然有積雪，城牆內外卻已經搭起了腳手架，守城的軍士和民夫忙忙碌碌，將老舊的城磚加固，等天氣暖和以後，再清理護城河的淤泥。
文欽答道：「殿下平日皆早起，即便冬日，卯時已巡營，今日么……」他的話音微微拖住，笑笑，沒說下去。
「太皇太后七十壽辰，我不回去一趟不像話。」元煜道。
文欽的腦子裡突然浮起這句話來。他自知冒失，腳下一轉，正要出去，卻聽裏面聲音傳來：「進都進來了，有事？」
侍從道：「殿下正在後院。」
城北是兵營所在，將軍府的前堂上，五原郡守劉珙不停地張望，好一會，看向一旁的主簿文欽，和氣地說：「不知殿下平日何時起身？」
京中？文欽怔了怔，他記得這位大王明明昨天還神色跋扈地說過，春朝是閑人們的事，將在外，那些啰里啰嗦的應酬與他無關。
文欽在府前，目送郡守的車駕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