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楚王顯然沒興趣接話，淡淡掃她一眼。
寺人渠連忙過來，楚王將短劍給他，「去擦拭乾凈！」說罷，轉向阡陌。
鬬椒面色一變，氣勢斂起，忙伏跪，「臣不敢！」
觸到那不善的目光，阡陌的心慌了一下。
「寡人已決，司馬不必再論。」楚王道。
平心而論，鬬椒此人，武力卓越，王室卻也算恭敬，楚王對他還是有所倚仗。但是此人有時太驕狂，好與人爭功，前番楚王派廬戢梨領前軍攻庸國，鬬椒已是不滿，此番請戰，便是又本著一爭高低的心。
楚王看著他離開，待得那腳步聲不見，一口氣哼出來。
秦國的人。
她原本是用石鐮，但那玩意真的很不好用，鈍得要命，還不好磨。而自從有了短劍之後，阡陌試了試，又利又快，就用了起來。
楚王身體不適，與諸司馬、諸尹商議之後，調整了方略。由大夫廬戢梨為先，領前師攻庸國方城，鬬椒押后，楚王則稍慢一步到庸國東北的句澨。
但是一番分析之後，她覺得未必。如果這個世界跟她那個世界真的重合，那麼這件事已經成為了事實，而她，已經知道了……
只要車沒有在跑，阡陌就一定會被叫到楚王身邊聽用，令她十分鬱悶。她也曾跟小臣符抱怨過，小臣符卻表示無能為力。
「嗯？」楚王睜眼，瞥了瞥她，「何解？」
「大王得病，如何醫治，你最知曉，由你服侍，自然最是妥當。」說罷，他看著阡陌，拉下臉，「工妾陌，莫忘了你是個工妾，無論在銅山還是在此處，亦無論你是否能治瘴疫，你身上所有連著性命，生殺予奪，皆在大王。上次在銅山你忤逆，大王不曾殺你，乃是大王寬仁，你謹記。」
阡陌站在一旁，眼睛看著別處。
楚王看著他，頗有些無奈。
「我祖父。」阡陌回答，伸手去摸他的額頭。手剛碰上，寺人進來通報，說鬬椒來了。
阡陌無奈，只得轉過去，走進楚王的帳中。
「怎不摸了？」楚王面無表情，重新躺下，「快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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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楚王回到帳中的時候，她一語不發，瞅著楚王的背影納悶。這個人，脾氣讓人捉摸不定，她小心翼翼，唯恐什麼時候又把他惹得拉下臉。
眾臣議論紛紛，有同意，有反對。
戰事受挫，眾人皆心中一沉。楚王卻看不出喜怒，只令廬戢梨堅守。
「工妾陌，取水來。」
「工妾陌，將褥子墊起些。」
楚王思索著，面沉似水。
「大王說頭沉，有多久了？」她岔開話問。
「工妾陌！」這時，楚王的聲音從帳中傳來，將她的思路打斷。
楚王結舌，瞪著她。
阡陌亦退在寺人渠後面，低著頭。
阡陌知道他這麼做已經算是仁至義盡，只得行個禮，小聲道，「多謝大王。」說罷，退出帳外。
楚王臉上露出詫異之色。
贊同者認為，大敵當前，楚人既然征伐而來，又有巴人和秦人相助，就該放手狠狠打一場，以教訓這些趁火打劫的蠻夷。
阡陌覺得有些事很奇妙，她明明身在異鄉，不斷地告訴自己，這裏不是她的世界。但是，總有一些東西會時不時地冒出來，告訴她，我在這裏啊。
「葯好了么？」才將筆墨放好，楚王又問。
鬬椒皺眉：「莫非要我師不戰而退？」
呃？阡陌愣了愣。他不是在議事么？
這片地域，阡陌原本並不知道是現代的什麼地方。一路過來的時候，只見山川丘陵連綿不斷，到處覆蓋著大片的原始森林，就算阡陌來過，也認不出什麼來，直到她望見遠處有一片高山，似曾相識的形狀，讓她想起了爺爺拍攝的風景照。
「工妾陌，寡人餓了，飯食何在？」
二人客套一番，公孫榮將酒一飲而盡，笑笑，再禮，辭別而去。
「不可！」大夫潘尪道，「庸人佔盡地利，前番強攻不下，楚師已是大損。巴師、秦師未至，再行強攻，於我不利！」說罷，向楚王一禮，「大王，臣有一策。」
進入句澨地界時，前方傳來了廬戢梨的消息。他率兵攻打庸國的
和-圖-書方城，庸人頑抗，連續數日也無進展，左司馬子楊窗領軍進攻時，被庸人俘虜。待他在榻上躺下，阡陌走過去，拿起他的手探脈搏。
「此劍，你收好。」他說。
定睛看去，卻見是個女子，捧著漆盤，上面放著一隻葯碗。
「可我……不會用。」她說。
「無事。」公孫榮淡淡道，將目光從阡陌的身上收回，前行而去。
楚王應了一聲，起身，阡陌忙退到一旁。
他眉毛幾乎皺在一起，「這麼苦！」
阡陌心中好奇，不由地多看幾眼。伍舉曾經告訴過她現任秦國國君的名字，寫在牘片上，筆畫有些複雜，阡陌不認識。聽說現在這個人是個公孫，不知道……
目光仍帶著銳色，阡陌與他四目相對，莫名打了個顫。
說來鬱悶，自從楚王生了病，她簡直成了他的丫鬟。
「此戰至今，庸人未克，其心必驕。我師姑且佯敗，若遇其追擊，一再而讓。彼時，庸人必是鬆懈，而我師必怒，此時再聚師強擊，必可得勝。」
帳中爭論的聲音吵吵嚷嚷，阡陌望一眼那邊，又看看天色，便叫上莢一起去採藥。
風吹在身上，很舒服。阡陌望著遠天邊，太陽又沉下了一些，遠方的武當山在霞光中變作青紫的顏色，身影愈加巍峨。
「那劍，是寡人繼位時所鑄，用了楚國最好的工匠。」楚王忽而道。
阡陌道：「凡器，以用為本。大王的劍，先是利器，而後為劍。大王用來殺敵，我用來割草，皆為所用，並無謬誤之處。」
「寡人賜你的劍，你就用來割葯？」楚王瞥了瞥她手裡的劍，皺皺眉，語氣不滿。
阡陌訝然。
阡陌心裏翻了個白眼。
「司馬之意，寡人心中知曉。此番出征，司馬功不可沒。」他說，「攻庸之策，乃寡人與眾臣議定，上下同心，方可功成，司馬可明白？」
阡陌訝然，片刻，意識到這話是對自己說的，瞅過去，只見楚王半閉著眼，「它曾伴寡人殺敵，從未割過草。」
阡陌卻笑眯眯地將葯碗再度推前，「大和圖書王，莫忘了要即刻啟程，耽誤不得。」
刨去各種夾雜的情感，所謂滄海桑田，大抵也就是如此。阡陌自嘲地想，她此時要是爬上去，在那山上找一塊石頭刻上自己的名字，幾千年之後，那個跟著爺爺奶奶游武當的阡陌，是不是也會看到？
楚王道，「何策？」
反對者則認為，楚人千里奔襲，本是疲憊，而庸人與諸蠻以逸相待，且熟知地勢，貿然硬拼，是為不利。
莢識得一些草藥，而且對付蛇蟲很有一套，阡陌發現他這個本事之後，每逢採藥，必定要將他帶上。二人背著竹筐，在湖邊的坡地上走來走去，莢手裡拿著一根長樹枝，阡陌則跟在他的後面，亦步亦趨，用楚王給她的短劍割草藥。沒多久，竹筐里漸漸滿了，阡陌將一把黃花蒿放進去，直起身來，擦擦流下來的汗。
「陌……」莢的聲音將她從沉思中拉回來，他看著阡陌的身後，神色緊張。
「好了。」阡陌說著，將葯碗推前一點。
這是在向她解釋？
稍後就要繼續前進，楚王已經穿戴整齊，坐在榻上看地圖。阡陌進來的時候，他眼睛也不抬，「去了何處那麼久，不知要即刻啟程么？」
什麼即刻啟程，他自己不也是跟那個公孫榮嘰歪了很久？
楚王額角跳了一下，看著那把曾經愛不釋手的短劍如今像農具一般沾滿草葉，心中後悔不迭，這女子竟如此不識好歹！
「工妾陌……」
出發后的第二日清晨，秦國公孫榮來向楚王告別。
看他皺著眉把葯喝下去，想發火又罵不出來的樣子，阡陌的心情大好。不過，為了防止他苦勁過了立刻算賬，阡陌看他喝完，立刻將碗盤收起，及時閃身。
接下來的日子，順利了許多。天上沒有再下雨，道路乾燥，楚師行進得很快。
阡陌愣神片刻，點點頭，過了一會，忍不住道，「可我以為，器在於用，不在於途。」
「無禮。」片刻，他道。
阡陌沒出聲，依言走過去。那是一把短小精巧的劍，青銅的劍柄上錯著金銀花紋，劍鞘是皮和圖書質的，又厚又硬，木頭一樣，也不知道是什麼皮。
有人冷笑：「先前商議是否出師之時，也曾言及以退為進，爾等駁斥之言可還記得？」
潘尪不理會眾人爭論，向楚王道，「大王，可曾記先君蚡冒。其伐陘隰之地而受阻，亦退而待驕，而後還擊得勝。」
沒想到，被楚王逮個正著。
那短劍雖小，卻有些分量，阡陌拿在手裡，有些不知所措。
「進帳來，寡人頭有些沉。」楚王冷冷道，轉身而去。
「庸師甚眾，裨人、倏人、魚人皆聚，臣以為，大王當盡起楚人之師，合而擊之！」眾臣列坐，子揚窗稟報了庸國的情況之後，向楚王道。
他聲色俱厲，阡陌也被嚇了一跳。
阡陌心情忐忑。
他不由分說地奪過來，看了看，想擦拭乾凈，但發現沒有巾帕，又不好用袖子。
阡陌心裏得意，忍著笑，理直氣壯道，「大王，良藥苦口。」
而不久之後，新的戰報傳來。子揚窗在方城中受困三日，借水道逃出，奉廬戢梨之名，星夜趕來見楚王。
楚王卻不答，若有所思，「方才那話，誰與你說的？」
楚王仍看著地圖，拿起碗來喝一口，卻立刻吐了出來。
潘尪道：「退而為進，何言不戰。」
大夫子貝即刻道，「彼退非此退，彼進非此進，怎得混為一談？」
「鬬椒！」楚王突然作色，喝道，「爾莫非忘了先令尹之言！王命在此，爾敢不遵？」
「大王，臣請戰！」鬬椒進來，便鄭重十足地向楚王一拜。
大軍啟程離開羅，浩浩蕩蕩西進。
起初，阡陌只是給他熬藥端葯，檢查體溫和脈搏。但是楚王似乎並沒有把她當作醫生來尊重的自覺，十分自然地使喚起她來。
楚王將短劍放在她手裡，「前方就是庸國，大軍之中，唯你無兵器。」
阡陌囧然。
阡陌看了看，沒什麼心情欣賞。
鬬椒急道：「大王親自率師伐庸，臨門而逃，傳出去，豈非令人恥笑……」
因為楚王要議事，今天紮營，是難得的早。太陽在西邊掛著，橘色的htｔｐs://m.hetuｂｏｏk.ｃom•ｃｏｍ，像個鹹蛋黃。營地在一個大湖邊上，晚風輕拂，水一層一層地漾起，拍打著岸邊。樹林里，棲息著無數的水鳥。其中，數量最多的是白鷺，漫天飛翔，潔白的翅膀染著夕陽的霞光，尤其美麗。
公孫榮認得這個女子，從人指給他看過，告訴他，她就是那個會治瘴疫的工妾陌。
「慢著。」剛要出帳門，楚王卻又將她叫住。
阡陌回頭，卻見楚王拿起她剛才取來的那把短劍，起身走過來。
阡陌瞥瞥那個人的身影，無論他還是身邊的侍從，衣著打扮都與周圍的楚人不太一樣。她曾經問過寺人渠，他說，他們是秦人。
他說話總透著些陰陽怪氣的調調，阡陌不想跟他爭執，自己也的確反抗不了。
「我要採藥，無其他利器好使，只好用這劍。」她老實說。
「工妾陌，那簡冊拿來。」
才出帳，迎面走來一人，差點與公孫榮相撞。
未幾，他看向旁邊。
「予臣兵車二百乘，必將方城之門鑿開，令庸人自縛求饒！」鬬椒豪氣地放言道。
「先前並非這般苦！」
楚王微笑，起身道，「如此，楚人便在庸國等候公孫再臨。」說罷，讓寺人取酒來，親自與公孫榮餞行。
楚王看著他，少頃，神色緩下些。
寺人過來，為楚王更衣。
鬬椒面色不定，卻未再異議，向楚王一拜，「臣明白。」說罷，再拜，起身告退而去。
「秦師將過終南山，余為大庶長，是以請辭。」他禮道。
阡陌癟癟嘴角，就當自己又對牛彈了一回琴，探完脈搏，把他的手放下。
阡陌順著他的視線回頭，卻見楚王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這裏。
「大王不是一直催我治好，以免誤了戰事么？」阡陌一臉無辜，「不服重些，如何快？」
寺人渠連忙扯著阡陌向公孫榮行禮，「這工妾不識禮，公孫恕罪！」
「寺人渠！」他不耐煩地喊了一聲。
才要走開，楚王又道，「工妾陌，將架上那劍取來。」
「方才葯汁未搗好好，我去取葯了。」阡陌說著，將葯碗在楚王的案上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