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楚王最終沒有進宵宮。
她看看鄭姬，笑了笑，道，「正是，女子還是溫柔恭順些，方為正道。」
太陽曬在高陽宮巨大的屋頂上，楚王走下了車，推開過來服侍的小臣符，一言不發地走進宮門。
高陽宮中，氣氛凝重，猶如烏雲壓頂。
楚王詫異地睜開眼，整了整心情，起身穿了衣。還未出門，穆夫人卻已經來到。
「我不曾背著大王！」阡陌皺眉，望著他，「大王，我不過想自己做些事，都是我的事，與人無害，何錯之有？」
阡陌獨自坐在偏殿里，聽到楚王的腳步聲，抬起頭。
「修什麼！吵死人。」楚王丟下這句話，穿過迴廊，走進寢殿里。
寺人們被唬得愈加小心，跟隨他進去。楚王嫌棄更衣的寺人笨手笨腳，不耐煩地推開，自己扯了衣帶，將外袍扔在案上。
「你向伍舉借債便是錯！」楚王怒氣騰騰，面色鐵青，「林阡陌！你有難處不會來尋寡人么？寡人的用處連伍舉也比不上么？你將寡人置於何地！」
楚王吼完之後，阡陌沒有再說話。
那馬車在王前停下，他下車來，立在楚王面前，向他一禮，「拜見大王。」
鄭姬坐在一旁，看著他，神色溫柔。
殿外的寺人一陣心驚。
楚王登階上殿，忽而聽到些敲敲打打的聲音，望去，只見幾個仆隸模樣的人正負著筐往偏殿那邊去，還有些人正在修理偏殿的門。
秋風夾著雨，一夜之間掃蕩了整個郢都，雷聲隆隆，著實嚇人。
楚王一路窩著火，車馬走過一處路口時，他卻忍不住朝岔道望去。
伍舉卻毫無畏懼之色，目光明亮，「臣生死皆由大王，悉聽發落。」說罷，端正一禮，轉身而去。
她再抹了一把眼淚，卻無法止住，少頃，把頭埋下，無助地痛哭起來。
卻見鄭姬坐在榻旁，低頭給他掖著衣角，黑髮下，面容溫婉，潔白如瑩玉。
穆夫人微微頷首。
「也不知中了你哪般邪術！」楚王恨恨地罵了一句，轉身沖沖走了出去。
子貝卻道：「你不是能諫么？大王聽你的，你勸兩句。」
「啪」，幾份木牘擲在她面前，阡陌看去，是她交易房屋、囹人的契書，向伍舉借債的契書也在裏面。
下朝的時候，蘇從聽到有人叫他，回頭，卻見是子貝。
此事看似解決，卻還未了卻。
楚王散ｍ•hetｕbｏok•ｃｏm•ｃoｍ朝之後，沒有留人議事，徑自回宮。
「大王對女史確恩寵有加，但大王可能想過，若大王只想要人，女史早已入了後宮，可大王並未強留。」伍舉看著楚王，「大王所求著，是女史真心所向。如此，大王又可曾想過，她心中所求為何？」
室中安靜，再無他人。
楚王坐在車輿上，目光瞅向車蓋之外。被雨洗過的天空，太陽愈加熱烈，讓人氣躁。
寺人渠道：「宵宮方才來人告知，那邊安好。」
伍舉道，「臣方才見大王一路往此處，只得追趕，以致沖擾王駕，還請大王恕罪。」
她一番話，語氣哀傷，說罷，擦擦眼角。鄭姬見狀，忙過去輕聲安慰。
旁邊的寺人連忙伏跪在地。
伍舉向楚王再禮：「臣聞知此間有人生事，故而領衛士前來。」
心裏卡著一根刺，又硬又尖，讓他的心在疼，摸不到，卻讓他備受煎熬。
她看到殿內的狼藉，皺起眉頭。
楚王愣住，登時怒氣沖頂，指著他，「伍舉！你莫以為寡人不敢殺你！」
鄭姬在旁邊，剛剛切好一盤梨，為穆夫人呈上。
未幾，他的目光轉向伍舉。
馭者揚鞭，伍舉乘著車，未幾，消失在宮道的那頭，只余微塵。
「小臣符！」在車上坐好之後，他喝一聲，「將這屋宅主人，鬧事者，全數帶入王宮，寡人親自審問！」
楚王想起來，那正是前兩日關著阡陌的地方，門是被他摔壞的。
「你要拿逆旅做甚！」楚王暴跳，「林阡陌，你要屋宅，寡人給不了么？你要錢財，寡人給不了么？！」
寺人們面面相覷，大氣不敢出。
「這麼說，那位女史，觸怒了大王？」延年宮裡，穆夫人問。
蘇從道：「你常陪伴大王，該問你才是。」
他躺了一會，寺人忽而來稟報，說穆夫人來了。
沒良心的！
「仲擎在家，我昨日還見過他。」蘇從想到伍舉那副鬱鬱寡歡的模樣，苦笑搖頭，「其餘我也不知。」
眾人被這般情況攪得懵然，偷眼瞅著，面面相覷。
楚王沒好氣，將他們都趕走。那股火氣仍然在心裏衝撞，無論如何發不出去，楚王一個人在殿中，把案台器物都砸了一遍，覺得疲憊又氣惱，最後，倚在几上，閉起眼睛。
「大王就是這般和*圖*書想法我才不敢找大王！我說過不想依靠大王，我要自食其力！」
「你向伍舉借債，買逆旅、囹人。」楚王深吸口氣，面色沉沉，「為何？」
高牆深深，屋檐參差層疊，雖然努力想忽視，他的目光還是留在宵宮的方向上。
「……我不過想自己做些事，都是我的事，與人無害，何錯之有？」
大臣們都或多或少聽到了些傳聞，心照不宣。
「……我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
寺人錄道：「正是。大王將她關到了宵宮之中，不許她外出一步。」
「砰！」又是一聲，殿門被用力摔上，彈回來，吱呀招搖。
小臣符錯愕不已，看向寺人渠。
御士答應著，連忙調轉方向。
「駕車。」楚王冷冷道。
穆夫人聽得此言，轉悲為喜。她握住他的手，語重心長，「母親別無他想，只盼大王早日迎立夫人，成家立室。」
楚王突然駕臨，院子里無論惡人善人，都被唬得驟然變色，伏跪一地。
「市井鬥毆，亦驚動大夫？」楚王冷冷道，卻徑自走到阡陌的面前，「起來。」
楚王沒有答話。
這一次，高陽宮的風波鬧得有點大。
「大王……」從人見楚王定定不動，出聲提醒。
「大王……」阡陌的手被他車得生疼，楚王卻不鬆開，緊緊箍著。
楚王頷首：「便如母親之意，雲夢祭告之後，寡人當宣立夫人，踐行六禮。」
「……大王就是這般想法我才不敢找大王！」
逆旅地處鬧市，出到去的時候，已經圍過來了許多人。
「……臣得女史，必予其所求，無論其出身，待以正室，使其無後顧之憂……」
看到穆夫人駕臨的時候，他就有了預感，必然離不得娶婦的事。
御士沒有聽清楚，詫異地回頭。
「……你有萬乘之尊，陪伴你身邊，死後與你同穴的，與你名留史冊的，是你的夫人……」
阡陌只覺不可理喻，亦是怒起：「我為何不可找伍大夫？我與大王說，大王可會答應？」
不管他如何不願意想起，那日的爭吵仍然會被勾起。
「正是。」寺人錄道，「似乎正待發落。」
蘇從哂然，想想這幾人，自己都頗感頭痛。
都殺了好了！心裏恨恨地想。
楚王看他一眼：「如何？」
楚王淡淡道：「何事。」
見他駐步，小臣符忙道，「大王，偏殿門上和-圖-書銅轄折損，剛剛鑄好，正好屋頂也有些漏，一併修葺……」
阡陌望著那邊，又氣又委屈。
鴉雀無聲。
「司會府。」楚王看他一眼，頗有些不耐煩。
她讓鄭姬把帶來的羹湯呈上，道，「聽聞大王近日憂心，我早有意與大王談一談，只是大王繁忙，未得空閑。今日宮中新制了去燥的羹湯，我便帶過來看看大王，未想遇得此事。」
楚王額角還跳著，瞪著她，過了會，咬牙道，「我問你，今日若我不曾在遇到，你便會對我瞞下去，是么？」
「伯予。」子貝走過來，一臉擔憂，「大王這是怎麼了？」
「砰！」
楚王心中冷哼，轉開頭。
「一個工妾，何至於此？」她氣惱道，「大王是一國之君，身系社稷，豈可輕易為他人擾亂心智，言行無狀！若說大王停宴罷樂，是為奮起圖治，如今這般又是為何？竟昏聵至此！」
「勸不得。」他嘆口氣，緩緩道，「我只勸得國事，若於心事，無能為力。」說罷，拍拍一臉的愣怔子貝肩頭，自顧而去。
「你無錢財，就向伍舉求助是么。」楚王氣極反笑，「林阡陌，你背著寡人……」
楚王謝過，接了羹湯，低頭食用。
心一沉，她卻毫不意外。以楚王的精明，發現這些是遲早的事。
安好，安好。
石促面如土色，顫抖不止。
楚王額角跳了一下，冷著臉，沒答話。
心浮氣躁，他拿起一杯水，仰頭灌下。
一位來拜見穆夫人的貴婦道：「一個工妾，大王許她入官署，已是厚愛，卻偏偏到市井去惹是生非，也不知所圖何事。」
阡陌嚇一跳。
「大王會殺了她么？」一人小聲問。
再想起寺人渠的話，火氣又在心中燒著，楚王忿忿，他每日吃不好睡不好，她倒是安好。
伍舉緩緩道，「大王所怒，乃女史求助於臣，此事，臣與女史皆是無愧。」
穆夫人大喜，容光煥發，即刻令人去請宗伯和太宰，議定儀禮之事。
她嘆口氣，道，「大王，你我二人許久不曾好好說話，如今既來了，我亦說清方罷。昨日，我到先王冢拜謁，不過三年，冢上已是草木蔥鬱。先夫人墓早已陪伴在旁，老婦之墓仍在修築，見得這些，老婦心想，此生之念，亦不過被人送入其中時，可瞑目安穩。當年我想著大王繼位便可安穩，可大王繼位和圖書了，又想著穩固了社稷方可安穩。如今大王社稷在握，我又想著大王後嗣之事仍無著落。大王，母親常自稱老婦，如今是真老了，卻仍有操不完的心。」
御士驚了驚，忙回頭，「大王……」
「不為何。」阡陌盡量壓住心中的翻滾，道，「莢一家為惡人所欺，我想幫他，也想自己經營這逆旅。但是缺少錢財，故而向伍大夫舉債。」
伍舉望著他：「大王若見女史，臣有一言。」
「母親為兒憂愁，是兒不孝。」少頃，楚王端坐，向穆夫人一禮，「如今之事，願聞母親之意。」
登車前，寺人渠走過來，向楚王行禮。
楚王眼皮動了動，睜眼。
她望著他，驚恐的雙目里滿是水光。
楚王接連幾日都氣色不好，無論上朝下朝，皆是冷麵示人。
眾目睽睽，阡陌滿面通紅，楚王卻似不管不顧，拽著她一路上了車。
楚王看去，卻見那車上的人，正是伍舉，面色不由地一變。
阡陌聽得這話，才抬起頭，手臂卻倏而被握住，被楚王強行拉起。她被摜得踉蹌兩下，楚王卻不停步，拉著著她，大步朝門外走去。
楚王目光複雜，坐在車上看著他，按捺著心中的不快，扶軾還禮。
「嗯？」蘇從不解。
很快，一切都顯露出來。這場鬧事的來龍去脈，在楚王的審問之下清晰無遺。石促仗勢欺人，公然行兇，觸犯了律法，楚王直接交給了司敗處置。而其餘無辜之人，亦得了王宮使者的安撫，放回家去。
身上，忽而被什麼動了動，好像有人在為他蓋上薄褥。
楚王聽著穆夫人的訓斥，並不反駁。
「卿也在。」他冷冷道。
他雖然曾下令穆夫人不得插手，但穆夫人畢竟是他的母親，過問婚事的進展，天經地義。自從上次爭執，楚王雖也常去延年宮看望，但都是些尋常的話題，對於此事，母子二人皆閉口不談。而此時此刻，穆夫人這般提起，聲情並動，便是決意要得個交代。
子貝看看周圍，壓低聲音，「我聽聞，此事與仲擎有關？這麼多天也不見他，是不是……」
手在車廂上捶了一下。
酒勁慢慢上來，楚王覺得頭腦漸漸混沌，好像塞了絲綿，那些讓人心煩的事，好像也暫且變得模糊，讓他覺得有一絲的解脫。
鄭姬一怔，忙低下頭，赧然微笑。
「別胡說！」寺人渠瞪他一眼，那人忙噤聲。
hｔｔｐs://ｗｗw.heｔubook•ｃｏｍ•coｍ「去宵宮。」他忽而道。
宵宮地處偏僻，這般時辰，道路很空，只偶爾有寺人路過，見到楚王的車駕，先是愕然，隨即行禮。楚王目不斜視，只望著前方。可將要到宵宮之前的時候，一輛馬車忽而從前方的岔道中馳出，御士忙緩下來。
寺人渠再瞅向那透著光的殿門，心裏卻也緊張得快要跳出來，急得幾乎要哭，莫要再頂撞了，莫要再吵了！
寺人渠沒說話，對他搖搖頭。
「大王可還記得當初，女史為工妾時，大王曾有意將女史賜予臣？」伍舉最後道，字字清晰，「若大王做不到，還請大王踐行當初之言，臣得女史，必予其所求，無論其出身，待以正室，使其無後顧之憂。」
話才說完，突然，「砰」一聲，她面前的案台被踢翻，東西散了一地。
未幾，楚王的怒吼傳出來，「林阡陌！你自食什麼其力！寡人已經讓你去了官署，你還想如何？！」
小臣符忙應下。
楚王看著他們忙碌，神色沉靜，並不多言。
楚王「嗯」一聲，徑自登車。
但隨即，浮起了阡陌那張臉，望著他，害怕又失望。
楚王卻只盯著眼前的那個女子，面無表情，稜角緊繃。
穆夫人離開之後，他仍坐在榻上，少頃，拿起酒杯，將裏面的酒一飲而盡，疲憊地躺下去。
心像被什麼狠狠戳中，楚王突然將水杯摔在地上。
侍從腳步齊整，車輪軋在宮道上，轔轔作響。
子貝嘆口氣：「伯予，你可覺得，大王近來甚是脾氣不定？吃塊小食也會發怒……」
阡陌想反駁些什麼，眼淚卻不爭氣地涌了出來。她倔強地擦擦眼淚，轉開頭。
又是一聲摔東西的聲音，似乎是個銅器。
穆夫人讓寺人收拾了宮室，在上首坐下，看著楚王。
眾目睽睽，楚王從鬧市中帶著一個女子回宮，流言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傳得沸沸揚揚。
「宵宮？」穆夫人訝然。宵宮是高陽宮附近的一處小宮室，乃穆王時所建，多年無人居住。
阡陌只覺腦子裡「嗡」一聲響，忙道，看向楚王怒氣騰騰的臉，只覺想說的話堵在喉嚨里，身上發寒。
穆夫人看著楚王吃完，面色稍緩。
楚王的心似被觸了一下，目光微動。
穆夫人取一塊嘗了嘗，只覺沁涼合意。
少頃，楚王轉回頭來，目光沉得嚇人。
只有伍舉立在原地，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