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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女好逑

作者:海青拿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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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墓地

第五十一章 墓地

「有塵頭!看那邊,是什麼?」有人大聲喊道。
忽然,後面的人起了一陣喧嘩。
「那是蒲昌海!」商旅里有沙洲的人,驕傲地說。「蒲昌海的水可神奇了,從地下貫穿往南,從積石山出來,發源黃河!」
「不過,你別想得太多。」薛霆看著她臉上慢慢展開的笑容,不慌不忙地補充道:「其一,西域大得很,地廣人稀,撞見一個熟人不容易。其二,西域雖然與內地不同,也是有官府的,內地的刑律政令,在西域一樣通行。在逃的犯人,一旦被發現,照樣緝拿入獄。」
景色交錯,天幕下,時而會出現延綿的小河和森林,與大漠的顏色一樣艷麗。寧兒吃著甜得醉人的瓜果,始知米菩元那時的話果然不是訛人。
薛霆目光平靜:「你莫忘了。」
他不無自嘲地想,如果父親在天有靈,也許會氣活過來吧?
薛霆卻道:「馬車裡冷得很,晚上凍得冰窟一樣。」說罷,他將毛氈放在角落,道,「放心,你睡裏面,我睡外面,背過身去,沒人碰得到你。」
西域晝夜溫差驚人,幸好薛霆早有預見,備足了毛氈。商人們熱情地邀請他們住帳篷,地方卻十分狹窄,十幾人擠在一個帳篷里。
沙州。
「表兄!」寧兒被這架勢驚得慌,掀開車幃望向薛霆。
「待他辦完,讓他入帳去見我。」裴行儉吩咐道,說罷,打馬朝教場走去。
邵稹一副理所當然之色,道:「從了軍,當然要去打仗。」說罷,他看著石兒羅,「你們族人如今已經安穩,我留在這裏,每日也就放放羊騎騎馬,沒什麼用處。」
薛霆氣結。
寧兒十分羞赧,對薛霆說:「表兄……我還是去睡馬車裡。」
可回想著,又覺得自己說得挺合適。
好不容易等到午時歇息用膳,寧兒連忙下車,跑到薛霆面前。
「這邊都是好地方。」頭領五十上下,慈眉善目,對薛霆說,「沙洲、西州,有大沙海,有蒲昌海,只是這些年,吐蕃人愛來襲擾,防不勝防。」
「……你會來的。」他記得自己拒絕裴行儉之後,他那意味深長的眼神。
「我等先到秦州等一日,你的通關文牒,長安那邊會快馬送來,然後我們再啟程。」用過膳后,薛霆拿出一卷地圖,指給寧兒看,「經過蘭州、涼州、甘州、肅州,就能到沙洲。我和你去看看千佛洞,便要接著出玉門關。」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畫出路線,「往西,到龜茲。」
她可以先不回長安,舅父讓薛霆帶上自己,去瓜州……
薛霆看著她,笑笑,眉間浮起柔和之色。
寧兒戴著羃離從馬車上下來,忽而望見胡楊林后,有一處墳地,訝然。
m.hetubook•com.com去何處?」石兒羅疑惑地問。
邵稹望見那幾棵胡楊,待到近前,慢慢讓馬停下來,把韁繩系在樹榦上。
再上路前行,不久,軍鎮楊木的身影已經映入視野。薛霆望去,只見那是個十分小的城池,也就內地尋常縣邑的五分之一大。
如薛霆所言,在秦州逗留了一日後,他們一路西行。
薛霆注視著她,少頃,聲音低而緩:「我說過,我喜歡你。」停了停,又道,「我父親也覺得你做兒婦不錯,看到你留下那信之後,他很是後悔。」
石真面色沉靜,一禮:「敬諾。」
石真並不客氣,一禮,在席上坐下。
城邑寥寥無幾,夜晚,眾人將駱駝圍在四周,生了火露宿。
寧兒訝然,沒想到薛霆竟會將此事保守秘密。
「辦妥了。」
隊伍重新上路,寧兒的心卻又七上八下。
薛霆是朝廷的官吏,傍晚,人馬入城歇宿的時候,住到了官府的驛館里。
寧兒看著,心不禁隱隱擊撞。
寧兒聽得這話,睜大了眼睛。
「是兵馬!」首領臉色劇變,「快上馬!入軍鎮!」
邵稹深吸口氣,放下酒囊和酒杯,站在墳地前,行了個大禮,然後,解馬飛馳而去。
「去看看。」他說,寧兒頷首,跟著他一起去。
薛霆知道邵稹在西域落籍的事么?
寧兒望著他,眼底忽而泛起光採。
寧兒點點頭,隨他一起朝車駕走去。
「哪裡怪。」薛霆瞪起眼:「你叫稹郎怎麼叫得那麼順。」
寧兒想著,他若知曉,或許就不會帶自己去安西了吧?心稍稍安下,卻又想起他方才的話,不禁警醒。就算自己遇到了邵稹,恐怕也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可是逃犯。
寧兒想了想,鼓起勇氣,道:「舅父不知曉稹郎在西域,故而他肯讓我去。可表兄呢?」她瞥瞥薛霆,「你知道他在西域,也知道我總忍不住逃跑,為何還要帶我去西域?」
一個是壯士,一個是逃犯。
薛霆搖頭:「不知。」
「機會?」她囁嚅,「怎麼給……」
十幾人扎堆在帳篷里,雖然擠,卻十分暖和。寧兒揉著眼睛,看向一旁,薛霆睡得沉穩,挺拔的眉骨和鼻樑,山峰一樣。
這條路走的人很少,商人們卻已經熟稔,挑著水草豐足的地方前行,大漠和森林水流不斷在四周變幻,堪為奇景。
思緒飛遠,寧兒覺得自己的心也好像飄到了天空上一樣,再高些,好找一找那人在什麼地方。
未想,一覺醒來,她竟覺得這樣也挺舒服的。
眾人一陣忙亂,有馬的騎馬,有駱駝地騎駱駝,紛紛朝小城飛奔。
「去都護府。」邵稹道,「裴副都護舉我做hetubook•com•com了騎曹,今日就去上任。」
寧兒靜靜瞅著他,片刻,背過身去,繼續閉上眼睛。
「入營事務都辦妥了么?」
「副都護。」石真向他一禮。
寧兒不等車馬停穩,就從車上下來。她撩開羃離四下里尋找,突然看到薛霆坐在馬上,臉色發白,身側,插著一支箭。
寧兒咬咬唇:「可我說過,我忘不了他,恐怕也遂不了舅父的願。」
可薛霆沒有給她更多的解釋,分派完畢之後,引著車駕從人,踏上了往西北的道路。
那些記憶,似乎已經遙遠,卻仍然鮮活。寧兒蹲下身,將手中一隻甜瓜放在那塊石碑前,手掌合十,默默念禱了幾句。
「怪怪的,我叫不出來……」她不好意思地說。
女人,真這麼難對付么?
「表兄!」她心頭劇震,跑上前去。
商旅的首領也望了望,道:「前方十里,有個軍鎮,叫楊木,這墳地埋的,都是多年前戰死的大唐將士。」說著,他搖搖頭,「那時我還年輕,記得卻清晰地很。當真慘烈,五百將士,待得援軍來到時,已經所剩無幾。突厥兵兇殘,有些屍體面目全非,辨認不得,無法送還回鄉,便就地落葬,故而也無墓碑。」
「你……」石兒羅看著邵稹,忽然覺得自己不懂他,「你當初跟著我們,不是只想落籍么?」
裴榮曾告誡過他,對女人,一定要順著她們愛聽的地方說話,說白說直,都是找死。
薛霆雖然立志要與邵稹爭高低,但其實他跟寧兒待在一起的時候並不多。在秦州的時候,他接到催他趕緊上任的命令,薛霆只得加快行進,增加了馬匹車輛。每日趕路,歇息時,人馬勞頓,他有心與寧兒多說說話,卻也沒有太多精力。
裴行儉撫撫鬍鬚,道:「昨日你來見我時,我事務繁忙,未曾細聊。今日見你,我正有一事要問。」
工匠明白過來,立刻將薛霆和寧兒的模樣畫了草像,以便上畫。
看向薛霆,他望著墳地,神色凝重而滿是敬意。
不過,薛霆畢竟家學深厚,遇到一些名勝古迹,他講解起來,也是有滋有味。寧兒問起什麼,他對答如流,旁徵博引,話多得讓寧兒吃驚。
薛霆留出兩日,與寧兒一道去看佛寺和洞窟,看到有新開的洞窟時,還按著父親的意思施了錢財,請工匠將全家化畫供養人。
自己說的都是大實話。
石真的目中閃過一抹異色,神清氣定:「某自幼喜好武術,洛陽邵氏,武學深厚,聞名一方。邵陵乃先輩,某崇尚已久,從旁人手中學得一招半式,卻無緣相見。那時副都護提及時,某已知曉是他,故而相問。」
「沙州又不是西域。」寧兒和-圖-書小聲道:「表兄還要去安西,我到了沙州,也要留下,還要自己回來。」
「用則不疑,疑則不用。」裴行儉道,「且讓他當半個月,試試他能力,到時再說不遲。」
邵稹消失了幾日,待得回來時,石兒羅卻聽人說他要走,大吃一驚。
走了兩日,過了蒲昌海,飲馬河靜靜流淌,一路相伴。經過一處小胡楊林的時候,眾人停下來,乘涼歇息。
薛霆不禁回頭,瞥瞥寧兒的馬車,心中有些小小的鬱悶。
邵稹的父親,戰死在了西域,或許也是埋在這樣一片墓地里。
先不說情敵不情敵,就算是不認識的人,來問他,他也是這話。
薛霆神色從容,出示文書,讓驛吏將從人安頓下去。
石真辦事利索,裴行儉巡視完之後,才回到大帳不一會,石真就來了。
風吹過,偶爾有鷹隼在天空翱翔而過,在大地上投下一個黑影。
「無事。」薛霆對她扯扯嘴角,忍著痛,從馬上下來。
一匹馬從遠方飛馳而來,踏過並不平坦的路面,塵土揚起,化作淡淡的黃霧。
「糟了!是吐蕃!」有人驚惶地喊。
「那是新來的騎都尉石真么?」他問隨行將官。
「無事!在車裡別出來!」薛霆亦是緊張,喝令眾人上馬,趕著車駕飛馳起來。
「多了。」薛霆笑起來,想了想,興緻勃勃地說:「比如,你可以從改口稱呼我開始。你以後,別再叫我表兄,叫我薛郎、霆郎、元鈞都行。嗯,薛郎好聽些,你叫我薛郎吧!」
稹郎……她倚著車壁,將裝有那舊袍子的包袱抱在懷裡。
「副都護請講。」
「入城!」薛霆大吼,眼見一支箭朝自己飛過來,拔刀一揮,箭被劈作兩半。可未幾,更多的箭射來,他悶哼一聲,肋下傳來刺痛。
寧兒赧然。
裴行儉頷首,看著他,忽而道:「你曾向我打聽過上府左果毅都尉邵陵的墓地,為何?」
薛霆見她若有所思,溫道:「你有什麼不明白,可以問我。」
「這些墳墓,怎都無墓碑?」她問。
由於繞道去了沙洲,為了省路,薛霆決定跟著一隊幾十人的商旅一眼,沿著西州邊上的大沙海往西走。
寧兒一怔,正要說話,薛霆忙道:「她是我表妹,與我姑父姑母畫在一處。」
寧兒看著,心中想起些過去的事。
寧兒坐在馬車上,望著掠過窗外的景緻,只覺心撲撲跳,周身如同浮在雲端。
帳門掀起,他走進來,步伐利落。
寧兒忙扶著他,看著他的傷口,只見血已經染透了周圍衣料。她又著急又害怕,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忙對周圍從人道:「快去請郎中!」
薛霆見她感激地看著自己,笑笑,無奈道:「我這表https://www.hetubook.com.com兄也並不總是當惡人的。」
邵稹將帶來的酒取下來,還有一隻小小的酒杯。他把酒倒在杯子里,每個墳上灑一點,待得灑完,一滴不剩。
薛霆見寧兒一路沉默,反思自己方才那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
「你這話說得太早。」薛霆目光似舉燭一般明亮,「你不想嫁人,是因為你從來不曾考慮過別人。給我個機會。從此地去安西,比劍南到長安遠多了,我會做得比邵稹更好。」
在他期盼的目光下,寧兒一愣,張張口,卻沒有聲音。
薛霆早聽說近年吐蕃襲擾的事,只是不想得,焉耆這樣的重鎮也會受威脅。西域太大,漢以來的屯邊一直都有,可到了如今,也仍然要面對各方異族的襲擾,勉力維持。
「先前我招你入府,你並不情願,如今,你卻自願而來,為何?」
他和父親,如今都在同一個地方。可是,他們卻身份迥異。
出了玉門關,便是西域。
這裏不比民間的客舍,允許住進來的,都是來往的驛卒和官吏。薛霆在這些人之中,顯然面孔年輕,後面又跟著一個戴羃離的女子,引得許多猜度的目光。
「回去吧,」他說,「還要趕路。」
邵稹卻沒答話,一笑,拍拍他的肩頭,背起包袱出了門。
雖然不是第一次來,可邵稹心中仍有一股難言的感覺。
寧兒看看他,片刻,道:「舅父……舅父知道稹郎在西域么?」
薛霆看她一臉的問題,無奈地笑:「你不是愛看大唐西域記么,怎麼,隨我去不樂意?」
將官應下。
沒過幾日,寧兒望見一片大湖,平靜寬廣的水面,一眼望不到盡頭。
「你瘋了?」石兒羅瞪著他,「做騎曹就是從了軍,要去打仗的!」
將官望了望,答道:「正是。」說著,有些疑惑,「副都護,騎曹官職雖不高,但每個手下也領著上百騎兵。這個石真剛剛來到,也底細不清,副都護就任他為騎曹,這……」
旁邊的人插嘴道:「我看老這麼下去也不行,天可汗就該多派些兵馬來,將吐蕃治一治。他們懂什麼,馬賊一樣,只懂得哄搶勒索,絲路落到他們手中,可就完了。」
「回中原?」石兒羅想了想,忽然想起那封信,「去看你的心上人么?」
寧兒見他這麼說,看看外面,也覺得唯有此法,只得紅著臉去睡了。
驕陽在天空中熱烈地照耀,飲馬河邊的一塊砂礫地上,有許多墳包。野草不算茂盛,一片小小的胡楊林,枝幹灰白,歪著脖子,好像佝僂前行的老翁。
「你要走?」石兒羅問。
寧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石真神色平靜,答道:「某為漢人,如今在庭州定居,保家衛國,責無旁貸和圖書。」
他撓撓頭。
那些兵馬的速度顯然快得多,沒多久,已經能望見他們旗子的模樣。
城上,箭如雨下,射倒了十幾騎吐蕃兵,人們乘勢奔入城中,厚重的城門在身後沉沉闔上。
「嗯。」邵稹將包袱打好,道,「這些日子,多謝你們照顧。」
匠人拿著薛霆給的容像和名字,看看寧兒,對薛霆道,「這位小夫人不見在郎君的家人中。」
墳地上生著野草,並不十分茂盛,寧兒數了數,足有上百個。墳地前,一塊石碑孤零零地立著,上面寫著「大唐陣亡將士之墓」幾個字。
離開沙洲,茫茫的石灘沙地,便再也沒了遮掩。太陽灼灼,沙丘間的一泓清泉顯得尤為寶貴。寧兒坐在車裡,也戴上了羃離,隊伍一天歇兩回,避開正午的陽光。
「起初我是這麼想的。」邵稹將包袱打好,目光深深,「可我這兩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我什麼都不做,就算落了籍,也什麼都不會有,連回中原也不行。」
裴行儉揮揮手:「去吧。」
風不停地刮著,野草彎折。墳地上,沒有一塊墓碑,只有整齊的墳包,無名而沉默。
到達沙洲,已經是半月之後。
他趕到邵稹帳篷里的時候,他正在收拾物什。東西不多,一個包袱和一把刀,就像他剛來時一樣。
路上,景色的變化漸漸多了起來。西北的高山和荒原,放眼望去,無邊無際。
寧兒盯著地圖,視線卻移向西北,越過空白,落在「庭州」二字上。它挨著沙洲,卻並不在他們的路線上,地圖上隔著寸許,它孤零零地佔據一邊,好像兩隻眼睛在瞅著她。
「是啊。」薛霆點頭,微笑,「我原本也這麼想的,可你又逃跑怎麼辦?只好勞煩表妹跟著我去一趟安西。」
他望著這片孤寂的墳地,目光與四周的景緻一樣沉默。
「石真。」裴行儉笑笑,指指下首,「坐吧。」
裴行儉沒有再問,莞爾道:「你武功亦是出色,來西域闖蕩的人,都不簡單。我還是那話,裴某用人但看才品,不問出身,只要有志,建功立業不在話下,我亦可保身無後患。」
「因為……因為你是表兄啊。」寧兒望著他,為難地說。
裴行儉正在營中巡視,遠遠望見一人正在軍庫前,將手裡的物事交給庫吏。
再往西,就是西域……
眼見著城門將至,突然,不遠處傳來慘叫聲,一個騎駱駝的人中了箭,翻滾下來。
薛霆沉著應對,讓從人保持隊形,護住車駕。
薛霆見她高興,心中也是舒服,還允許她去騎一騎駱駝。
寧兒聽著這話,更是好奇地睜大了眼睛。
寧兒的笑容僵住。
薛霆等人忙跟著望去,只見地平線上,塵霧瀰漫,似颳起了狂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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