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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這是什麼？見過沒有？」

素老爺的嘴角抽動，重重地向後靠在椅背上。

「小姐累了吧？先休息一會兒，用晚飯時奴婢喚您起來。」小丫頭說著，為素盈放下一半床幃。

素槐出事不過三日，況且宮中連日來氣氛緊張，人人自顧不暇，因此並沒有誰特別想起來給素府捎個信。丹嬪、素盈二人怕紙上說不清楚，徒增家人恐慌，索性也沒有向家中報信。

其餘眾位姨娘在一旁紛紛用言語開解，十二姨娘只是偎在素老爺懷中一味大哭，並不說一個字。哭到傷心處，她一口氣接不上，昏厥過去，嚇得素老爺與眾位姨娘又是掐人中又是潑涼水，半晌才將她救醒。

素盈無聲地搖搖頭，淚珠不住滾落。

軒芽早在小院門口等她。這孩子雖然只有十二歲，卻機靈得很，見素盈一路流著淚，神情凄愴，她一句話也不問，只是攙著素盈進屋，為她端來一盆熱水，替她抹過臉，便將素盈扶上床。

素盈不敢對她說真相，輕輕地搖頭說：「阿槐最後……神色很安寧……」

素盈垂淚點頭，見眾位姨娘都顧不上理她，就不向她們見禮告退，徑直返回自己的小院。

素老爺的胸膛一起一伏，顫抖片刻失聲喝問：「怎麼？連阿槐也沒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要是三公子，對小姐再好，老爺也沒話說。這二公子原本就不是我們家的人——他是二夫人從自己娘家親戚那邊領養的，比三公子才大二十八天……二夫人自己不會生，纏著郡王答應她養了這麼一個兒子。」軒枝連連嘆氣：「可公子長到兩歲半，二夫人就過世了。你說把這孩子打發回去吧，也不合適。再說他看起來挺聰明，也討人喜歡，郡王就讓四夫人一直養著。哪裡想到六小姐一出世，這兩個孩子就不對勁——要說二公子真是實實在在疼小姐，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惦記著小姐。但他跟小姐大概八字相剋，別人給小姐什麼東西都沒事，他送個糖，就差點把小姐噎死；拿個果子給小姐吃，又讓小姐連著三天上吐下瀉；逮只麻雀給小姐玩，差點把小姐的眼睛啄瞎……你看見小姐右邊眉梢上那個缺沒？那是二公子小時候送小姐彈弓玩，不知怎麼沒弄對，彈子彈了一下，直直打在小姐眉毛上，當時就血流披面，差點破了相！那時候小姐的娘——九夫人——正得寵，哪兒容他這樣禍害小姐？就慫恿郡王把二公子養在外面，不許他回來。」

素震也遠遠地點了點頭，算是還禮，卻並不靠近，向那丫鬟低聲說了一句什麼，那丫鬟便ｈtｔｐs://ｍ.hｅｔｕbｏoｋ.coｍ.ｃｏｍ走向素盈，笑吟吟對軒芽說：「我來替妹妹一會兒。」說著伸手攙住素盈的手臂。

軒枝嘿嘿一笑，說：「這是給六小姐裙腳上系的！繫上這些鈴鐺，別人遠遠就知道她走過來了。」

「我們府里的厲害，她還沒見識到呢！再說了，說難聽一點，那二公子在家裡又算什麼？」軒枝輕蔑地說，「上面有駙馬，下面有三公子——都比他有出息。不然當初郡王怎麼就把他打發到薊城？還不是嫌他在家裡礙眼！」

「幹嘛給我們小姐系這個？」軒芽沒好氣地說：「……總覺得不是好東西。」

軒芽忙搖著軒枝的手央求道：「枝姐快說說！」

素盈只覺得她身上一陣不濃不淡的香氣撲鼻而來，也不同她推搪，又向素震欠了欠身，慢慢地走開。

「漫不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忍心就這樣不管你二姐……就是為我們家想想，也不能不管她——淳媛已經死了，不能再死一個柔媛。」

軒枝故意賣關子，又道：「因為二公子回來了嘛！」她停了一會兒，大概是喝了口水，又繼續說：「老爺想這主意，就是讓二公子離小姐遠點兒——你說，小姐又不是二公子的親妹妹，他對小姐也太好了。」

素盈與那丫鬟也無話可說，一路默默地走到素老爺書房，道聲：「有勞姐姐。」

軒枝見她不當一回兒事，臉上下不去，乾脆放開膽子道：「你個缺心眼的丫頭！讓你像四夫人那邊的亭鵑那樣，撞見二公子把六小姐抱在懷裡，被郡王趕出去才好！」

「既然他回來了……你裙腳上怎麼沒系鈴？我已叫人把銀鈴給你送過去，你這就回去繫上吧。」素老爺說罷，托著額頭陷入沉思，不再理素盈。

就在素盈琢磨他的心思時，他忽然說：「阿盈，你向你義父賠個不是吧！」

「芽兒，外面怎麼樣了？」素盈有氣無力地吃了兩口，心中還是惦記十二姨娘。

軒芽哼了一聲：「難不成她還想攀上高枝變鳳凰呀？也不看看我們是什麼人家。」

軒枝的大嗓門卻一直傳到她耳朵里：「那是三年前，二公子剛升了襄武將軍，回京謝恩，順便回家來……」

素盈不知聽到她的話沒有，怔怔地出神。軒芽慌忙抽出手，把臟被子撤換下來，又岔開話題說：「郡王剛才差人來看過小姐，見小姐睡著就沒驚動。駙馬、二公子、三公子也都讓人來看過。」

走在路上，素盈腳步輕浮無力，全仗軒芽出力扶著，走不出幾步就覺得心口突突直跳。

素盈聽到軒枝和_圖_書「咔啪」打開一隻盒子，很快屋裡就傳出「叮呤呤」一陣鈴響。

直至素盈的牛車行至素府門口，府里才知道她自宮中歸家。素府的人都見過世面，知道六小姐驟然回還一定事出有因，一時間上下都有些緊張。十來個下人婢女將素盈送入後堂內室，見她神色凄涼，便知道沒有好事，個個都不敢出大氣。

素盈心中本來就難受，見十二姨娘痛不欲生的樣子就更加傷心，當即跪在她腳邊啜泣道：「姨娘怪阿盈吧！是我沒用，沒照顧好妹妹。」

素老爺久久無語，最後又氣又痛地大聲嘆道：「真是冤孽！冤孽！」他用手不住在額頭上揉，將那些愁紋越揉越重。「你姑姑，她怎麼說？」

軒枝又停下喝了口水，繼續說：「等到九夫人去了之後，四夫人惦記二公子，提了好幾年，郡王才讓他回來住。可他的性子已經在外面養壞了，郡王讓他回來，他偏不回來，只偶爾來看看四夫人。後來竟然一聲不吭，自己去從軍，把郡王氣得直跳腳。好在他有兩下子，這幾年下來竟然也升至襄武將軍——話說回來，要是有他這能耐，一直跟在郡王身邊，豈止是一個六品武將……」

「爹爹真以為宰相大人會在乎女兒認不認他？」素盈看著地面，冷淡地說：「女兒對他毫無好處，他又怎麼會為沒好處的人插手後宮的事，讓皇后不快？爹爹還是想想其他辦法。」

軒枝捂著嘴一笑，不懷好意地說：「這可是府里放不到明處的閑話——我倒是沒看見過，不過聽其他人說，二公子在外面從軍那幾年，只惦記府里兩個人，一個是四夫人，一個就是六小姐。時不時寫幾封家書回來，都是給她們倆。郡王多心，想問問小姐他寫了些什麼，可小姐死也不說，連三公子來問都沒轍。幾次下來，下面的人就有閑話了。」

素盈的身子猛然一顫，手一抖，粥灑在床上。軒芽叫了一聲，急忙收拾，手臂卻被素盈抓住。

軒芽就守在她床邊，聽到動靜立刻問素盈餓不餓，見素盈點頭，她迅速端了一碗肉粥回來。

聽他突然提起這個，素盈有點不自在，把頭微微低下。

不消片刻，素府里裡外外都鬧騰起來。遠遠的有個婦人一路嚎啕大哭，向素盈的所在靠近。素盈不用猜也知道那是素槐的生母十二姨娘。

素盈聽到這裏，心裏不痛快，更不能走進屋內了。

軒芽見素盈問得急促，忍不住驚慌失措，怕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素盈雙目晶晶直瞪著她，她只得囁嚅道：「回來七八天了……三公子在宮中沒跟您提起嗎？」和*圖*書

軒芽忙為素盈打扮整齊，攙著她往素老爺那邊走。

不等軒芽發問，軒枝就倚老賣老，用老資格的口吻，神神秘秘地說：「你年紀小，來了沒多久，很多事情不知道。我跟你說的，你可仔細記著，免得以後犯了小姐的忌諱。」

素盈心裏騰起一股怒氣，怪這小丫頭在她背後說三道四。她一氣，身子反而更僵直不動，木然站在門外聽軒芽繼續說：「還有二公子身邊那個婢子，真是妖精！她不過扶了我們小姐一把，小姐跟她點個頭，是小姐有教養。她倒登鼻子上臉，擺起譜了！」

「爹知道，自從與白家的婚事不成，你心裏就遷怒你義父，再也不跟相府來往。可現在，除了他，誰還能幫你姐姐說句有份量的話？」

素盈在外面早已聽得手足冰涼，索性也不進去，轉身飛快地跑出小院。

素盈百般不情願，猶猶豫豫地向父親靠近一步，低低地說：「爹，那紙人，是二姐放的。」

「姑姑說她幫不了。」

素老爺快步走進室內，眉頭深鎖，把心中不祥的預感都放在臉上。素盈一見父親就跪下哭泣，素老爺看這光景，登時像遭了雷轟電亟，面如土灰。

今天聽見軒枝的聲音，素盈就在門外頓了頓腳，沒立刻進去。她正想著該怎麼把軒枝打發走，卻聽軒芽在裏面說：「我看二公子好奇怪！小姐向他行禮時愛理不理的，等小姐走了，他又一直看著——我都瞅在眼裡了……心裏別提多納悶。」

素老爺又道：「對了，阿盈——你二哥回來了。」

還沒進房門，素盈就聽見一個中年婦人在跟軒芽說話——她一聽這聲音就頭疼：這是從前伺候她母親的軒枝。自從素盈的母親死後，原先她身邊的人被分到別處，軒枝被分去管庫房。等素盈年長一點，她就時不時跑來向素盈抱怨自己的活兒有多辛苦、擔子有多重。素盈知道軒枝想到自己身邊，但她在家中做人一向小心翼翼，實在不喜歡軒枝那麼多嘴的人跟在一旁，於是一直無所表示。

「那就好……」十二姨娘捂著心口叫了一聲：「我的女兒！」便再度昏厥過去。眾位姨娘又是驚叫著手忙腳亂地救她。

這一覺她一直睡到點燈時分，清醒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茫茫然看了看周圍，才想起這是自己家中。

果然，十二姨娘很快就被人攙進屋中，哭得驚天動地。素老爺見她肝腸寸斷的樣子，心中更加難受，叫一聲「棠君」，也不避外人就將她攬在懷裡抱頭痛哭。

軒芽鬆了口氣，「我當是什麼事！就這些，你還賣關子？這有什麼好嚼舌頭的？」

「那hｔtｐs://ｍ.ｈetｕｂｏｏk.ｃｏｍ.ｃom有什麼不對？」

「奴婢不敢當！」那丫鬟笑嘻嘻道：「奴婢在將軍身邊，從沒拿過比茶碗更重的東西，就怕沒能伺候好小姐。」

「淳媛娘娘她……」他勉強問出一句。

素盈精神一震，果然見一個便裝青年立在不遠處，身後跟著一個俊俏的丫鬟。她深深吸了口氣，向他遙遙地施了一禮。

軒枝的本性熱衷於四處打聽風言風語，也算素府當中消息最靈通的，軒芽這頭剛說罷，她那頭立刻接了上去：「仗著二公子寵她！聽說那馨娘雖出身小戶，但也是清白人家，況且又識幾個字，自跟在二公子身邊，公子待她就比其他下人要好幾分。我聽公子自薊城帶回來的人說：她原本脾氣也不差，就是這一年來被公子給慣壞了。」

素盈聽著她說，一口粥含在口中，半天咽不下去，眼淚又撲簌簌落下來。

早上素盈剛少少吃過一點東西，素老爺就派人來找。

素老爺拭去眼淚，向素盈說：「阿盈啊，這幾天你肯定受了不少苦。回去歇著吧——等你姨娘緩過來，我還有話問你。」

「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素盈本來就不是個多話的人，雖不嫌別人口齒伶俐，偏偏這丫頭一開口就惹她討厭——她自己也說不上是什麼緣故，只覺得與她沒緣分。在父親的書房門口不好表現出來，她就淡淡一笑，不再多看那美婢一眼。

「這是什麼？」軒芽沒見過，口氣中是十二分好奇。

「前天……」素盈不願向父親細說其中的黑暗卑鄙，而素老爺抑制不住震驚和悲愴，不等素盈多說便用那洪鐘般的聲音大哭起來。素盈聽窗外腳步雜亂，明知是各處派來探聽消息的下人往主人那裡散布這驚人的大事，她也顧不上那麼多，扶住父親坐在椅子上，一邊為他捶後背揉胸口，一邊陪著他掉眼淚。

素盈心裏越來越惱這個小丫頭，嫌她小小年紀就學著蜚短流長。可她從沒聽別人在她面前對二哥評頭論足，這時候心中發狠，想：下人們搬弄口舌是難免的，若是只說些陳年往事就罷了，若是敢辱及二哥，一定不輕饒她們！

素盈支吾兩聲，又倒在床上。軒芽見她行為蹊蹺，也不敢問，服侍她簡單洗漱，就由她去睡，自己躡手躡腳地合上門，在房外守著。

素老爺的手停了下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她話才說一半，素老爺就很不耐煩地揮揮手，似乎一點都不想聽她說出後面的話。

軒芽忙拿銀盅過來，讓她吐進去，連聲說：「小姐可別哭了！再把你哭壞了，那還了得！」她努力想說點高興事，靈機一動：「小姐，小姐，家heｔｕｂook•cｏｍ.ｃｏｍ裡也有件大事，你還不知道呢——二公子回來了。」

素盈心亂如麻，彷彿所有的力氣都隨眼淚流走了，身子一沾床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素盈鼻尖一酸，滿腹委屈：「難道爹爹還是以為……」

素盈穩了穩心神，這才把宮中的種種一五一十向父親說了。她說到有人在綉褥中藏紙人詛咒淳媛時，素老爺一隻巨掌用力拍在桌子上，震得案頭清供搖搖欲墜。

「小姐！」軒芽忽然輕聲說：「二公子走過來了！」

十二姨娘淚流滿面，邊搖頭邊道：「其實我早知道——我早知道這是禍不是福……阿槐走的時候有你在，也算她的福氣。」她用力擦眼淚，可總也擦不幹凈，索性不再擦了，急急地問素盈：「你妹妹，她去得苦不苦？」

素盈賭氣瞪了他一眼，連禮也不施，恨恨地轉身跑走。

素老爺昨晚也沒有睡好，目光有些混濁，雖然強打起精神，也像是老了幾歲。見素盈進來，他做個手勢打發走所有人，沉默了一會兒才啞著嗓子說：「你說吧，淳媛的事情，還有什麼沒有告訴我的？」

軒芽聽她說得遠了，不耐煩道：「枝姐，你說了半天，我就沒聽出來這位公子什麼地方對我們小姐好！」

素老爺對拜託宰相也不是很有把握，聽素盈這樣一說就更加猶豫。素盈要說的話已經說完，趁機告退。

素盈一夜輾轉反側，似睡非睡，加上怪夢連連，彷彿見柔媛、淳媛走來探望，兩人心平氣和，溫和誠懇地與她說話。又彷彿見三個哥哥依次來到，或從容安慰，或溫柔無語，或心疼憐惜……又覺得自己掛心十二姨娘，走去她房中，見到一個女子與十二姨娘聊天，一看之下沒認出來，再仔細看，卻是她死去的母親……她又喜又驚，幾次三番睜開眼，屋中卻總是一片漆黑。折騰到天亮，她安穩地睡了一陣，待醒來時，昨晚那些夢一個都記不清楚。

素盈又說：「如今二姐被軟禁在蕊琦宮，前途未卜……爹爹，我們該如何搭救姐姐？」

「我不會善罷甘休！」他紅著眼睛，氣咻咻地說：「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孽！我要讓她們給我的女兒償命！」見素盈不敢吭聲，他又道：「繼續說呀！」

軒芽並不認識這個貿然走上前的丫鬟，不敢多話，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才追上素盈。

不論他說什麼，素盈只是不聲不響，也無所表示。

軒芽對她毫無隱瞞，輕聲說：「聽說十二夫人病倒了——她原本身體就弱，也不是那種遇事能扛過去的性子……這一次恐怕傷心傷神，一時半會兒難好，要仔細調養一段日子。」

素盈咬緊牙，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