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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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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皇極寺

第三十九章 皇極寺

周太醫一走,素盈就病了,病得不重,但不能去皇極寺。
可是,事已至此。服食性寒香料的偏方並不像傳說中那麼有效,她已經受孕,無法挽回。
淳媛素槐曾經說過一句話,令素盈記憶猶新。她說:「有些事情,沒人教,你是永遠不會知道的。」
自從謝震歸宗,素颯的排行該是素家次子才對,可人們都習慣了叫他素三公子,連素盈也一直叫他「三哥」沒有改口。
平王也從床上坐起來,向素沉道:「半夜突然傳回話來,讓我裝瘋扮傻。到底何事?」
素盈臉色慘白,顫聲問:「是誰做的?」
一怕皇極寺煙熏火燎、拜神跪佛傷了身體,二怕十日齋戒太長讓人看出端倪,三怕同去皇極寺的東宮當真要在剷除宰相的過程中順手揮刀對她不利……總之她不去,鐵了心不去。
素盈怔住,疑心自己聽錯。
話音還未落,天上突地打個悶雷,雨嘩嘩地落下來。
她雖然焦慮,但見父親卧室外守衛那麼多人,仍在心中起疑,脫口問:「大哥這是什麼意思?」看樣子,竟是將平王禁在室中似的。室內沒有一名婢女伺候,更加靜得讓素盈心慌。
那是一疊圖畫,畫的是一間房屋裡有六個人。他們的面目以寥寥數筆勾勒,沒有大分別,然而每人服飾表情不同,只是用簡簡單單的線條描畫,卻不會讓人認錯——當中是頭戴朗月冠的皇帝,他面前跪著一男四女:悲切的鳳燁,愁苦的東宮,激憤的榮安,幼弱的真寧,還有懷抱皇孫的東宮妃……皇帝身旁有一人用衣袖蒙臉伏在地上。
素沉連忙按她吩咐去辦。平王與素盈父女二人四目相對,無話可說。平王嘆口氣:「知道你懶得聽爹的話。這次你自己斟酌著辦吧——有時候,最可怕的敵人,就是我們一念之仁成就的。人不能自命清高、怕敵人的血弄髒自己。你只知心中不忍,不知從那一刻起,她已認定了你是她忍辱負重也要扳倒的人。」
素盈不禁驚叫一聲,兩步走上前:「爹!」
素颯點點頭,又道:「這事相爺已經查出結果,還沒有說出來罷了。」
素颯帶著素盈輾轉來到一座寧靜的佛殿,素盈收了傘,見殿中全是歷代皇族臣子題寫的石碑,一塊塊默默地佇立成林。素颯關了門拉她走到一扇窗前,示意她望出去。
素沉很快備好了衣物,素盈在屏風后換好了,由暗門出去。平王依舊在卧室里裝病,素沉一路陪著素盈,說:「馬已經準備好了……」
正左右為難,皇極寺的傳事內侍也來了,向素盈行過禮,徑直道:「聖上傳話給娘娘,說是平王府事出突然,娘娘為人兒女自該盡孝,若是宮中無事,可速往平王府探望。一切禮節從簡,不必按部就班。」言畢又道:「東洛郡王已由皇極寺回去主事,請娘娘稍稍寬心。」
甚至,她不得不考慮,這個孩子的出現會不會讓她失去更多——她早就在想這個問題,從她確定要成為東宮的繼母時起,她就開始想。
素盈點點頭,又道:「今天錄冊時,就先寫其他病症吧——別忘了加上一句,就說我身體不適,最好留在宮中休息,不能伴駕去皇極寺。」
皇帝果真回過頭向這邊看了一眼,目光沒有久留,又轉身繼續走。
素盈小時候似乎離皇家的門檻太遠,所以沒有人特意教她宮中的規矩,尤其是閨幃中的事,更沒人對她講。直到入宮陪伴有孕的淳媛時,素盈對一件事情仍是不知道的:嬪妃一旦診出有身孕,就不再侍寢。這在她如今看來不難理解,但對過去那個素盈而言,卻是聞所未聞。她父親姬妾眾多,她們受孕之時他並不避諱,還是愛睡在哪裡就睡在哪裡。所以淳媛懷胎之後皇帝就再也不在她宮中留宿,在素盈最初看來是有點意外的。
素颯的口氣平淡,說:「是不能比。可他與那人,再難假裝一團hetubook.com.com和氣。況且他也知道:那人看準了他下不了手,搶了先機。他再也拖不得。」
素盈心裏沒有生氣或是不滿——這是註定的結果,其實他們都沒有選擇。
素盈笑道:「哥哥別慌。誰要把這種醜事鬧上檯面?我只是去給三哥送個信,告訴他父親沒事,不必擔心。」
素沉垂首回答:「臣剛從皇極寺回來,尚不清楚——請娘娘進來說話。」
禁軍先是不肯驚動蘭陵郡王,然而得罪平王府的使者也是一件令人為難的事。權衡之後,他們覺得蘭陵郡王為人和藹,驚動一下也無妨,竟真將素颯找來。
平王一直插不上嘴,這時候忍不住埋怨:「娘娘啊娘娘!多少人勸過你:廢后不死,總歸不是辦法。如今好了,你容得下別人,別人可未必能容得下你!」
這天素盈剛用過早膳不久,一名管事宦官送來兩小盒香膏,問皇后打算賞賜皇極寺眾僧哪一種。兩種香膏都是素盈知道的,曉得其中沒有她的避諱,便打開看成色。哪知才聞一下,她就覺得心口一悶,來不及招呼宮女服侍,就「哇」的吐了一口,將早飯吐了出來。
素沉從懷中取出一疊折好的紙送到素盈手上。她默默打開看,心中先是驚,又是冷,最後五味雜陳,不知該作何感想。
素沉在她耳邊輕聲說:「圖冊是琚相派人送給我的。」
素盈瞪了哥哥一眼。「我才是皇后,為什麼要嫉妒一個有罪的庶人?!」
她看著他們一步步遠去,只覺得他每一步都踏在她心上,一步一痛,一片芳心不消片刻就被他踐踏得支離破碎化成塵埃。
素盈心裏已有自己的考慮,見他來了,便將多餘宮人都摒退,連崔落花也只遠遠地站著。周太醫知道此事定然非同小可,絲毫不敢大意,細細問了素盈的癥狀,又小心為她診脈,臉上方現喜色。
素盈看到,那女人自自然然地跟上去,走在他身後,然後在他刻意停頓的一個剎那,她不著痕迹地加一步走到他身邊。
「平王府的人只說王爺的病來得奇怪,一個勁說胡話,不住呼喚娘娘,定要見娘娘。東洛郡王、鳳燁公主和蘭陵郡王都隨駕皇極寺,府里的人找不出一個拿主意的,只得先稟明娘娘,請娘娘定奪。」
素沉的笑容迅速收斂,只想了一剎就微微瞪大了眼睛:「娘娘……你!」
素盈在宮中為自己做了計劃,頭三日平安無事。每日有內侍來往于皇極寺與宮廷之間傳遞消息,寺里的大動靜,素盈一樣能知道。每日里消息也差不多——聖體無恙,寺中平安。
他們知道久留無益,靜靜退出碑殿。
「年輕的皇后」與「皇嫡子的母親」需要承擔的風險是不完全相同的……
平王吸口冷氣,又驚又怒卻不得不放低聲音:「素庶人私離縵城?消息可靠?是誰說的?」他邊說邊想邊搖頭,「這事情非同一般。莫不要中了別人算計。」
他的眼神讓素盈心驚,不知他是否已經有所發現。畢竟她只是第一遭,而他前前後後作過十余個孩子的父親——儘管其中幾個胎死腹中,還有幾個少年早夭……
「提他做什麼?」素盈想起那枚蠟丸就覺得窩火。
素盈嘆道:「只怕……人家到他面前一求,他也跟某人似的,狠不下心了。」
「哥哥是怎麼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她忽然問。
素颯注視著她的眼睛,目光中有憐愛也有輕微的責備。「娘娘若是真有皇后的覺悟,就此應該知道有什麼樣的事情待做,不要亂了心神。」
周太醫知道在宮中初有身孕的妃嬪都害怕遭人算計,難免在精神緊張之下為自己胡亂打算,鬧出許多亂子。他想到此處便低聲寬慰道:「娘娘勿驚。娘娘的脈象安穩,並無大礙。何況——宮中要據此為娘娘安排飲食、器用,有這些安排,總比娘娘獨立承當要穩妥……」和-圖-書
素盈嚯地站起來,踱了幾步,轉身望著周太醫,一字一頓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素盈並不像昔日的淳媛那般擔心後宮里危機四伏,但她卻不得不用更多的精力去揣摩那些她並不了解的男人們對她有身孕的反應——皇帝、東宮、琚相、她的父親,以及眾多相機而動的朝臣……
偏偏琚相又不明不白被重創——雖然素盈厭惡,但不得不承認,他在眾多人眼中,是她的有力靠山。在很多人看來,他身受重傷無暇他顧,她背後的勢力就鋒芒大減,她也一併變得容易對付。再說,假使那真是東宮放出的一枝暗箭,她更不敢在這時候讓東宮知道她有了身孕,將他的矛頭引向自己。她沒有絕對的把握去相信東宮,也沒有十足自信能躲過宰相尚且躲不過的刺殺。
「我也沒有什麼信不信的。」素盈聲音低柔,緩緩說:「只是想親眼看看——就當是讓自己下決心,或是死心……」
素盈冷笑道:「哥哥別抬舉我。我在他眼裡,怎麼能跟那人比?」
她連驚帶怒,身子不禁顫抖起來,「他這是什麼意思?!」
「你嫁的是皇帝,不是情聖。日子長了,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素颯淡淡地說:「皇后與伶人通姦合情理嗎?素庶人可曾想到自己會被廢?你又幾曾想過自己會被封后?——這世上只有我們想不到的事,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有『當機立斷』這個詞,提醒我們『未來』永遠不及『現在』容易把握。」他停了片刻,又說:「素庶人那樣的人,有一口吞象的野心,但不會那麼急著去做。她這次回來,已經謀劃了一年。我與父親、大哥雖然一直有準備,但總歸少不了你自己用心。」
走在雨中,素盈有些失神,腳步越來越慢。素颯不動聲色地放慢了腳步陪她,她也沒有發覺。
這天一直陰沉沉,此時半空傳來微微雷鳴。屋內驟然暗下來,素颯推窗望了望,見天空陰雲密布,分明要下雨。他關好窗,走到妹妹身邊拍拍她的肩膀,柔聲道:「我知道你來想親眼見見,不然總是不願相信。可今天時機不好,你還是快回去,當心著涼。」
她與妃嬪不同,她是皇后。這意味著她的孩子同東宮一樣,有著嫡子的身份。這樣一個孩子會讓太多人浮想聯翩。也許尚未出生的孩子還來不及從他們危險的幻想中受益,她這做母親的已經因他罹難。
她思量的結果,只能是將他的到來隱瞞——想到此處,素盈不禁啞然失笑:她的智慧並未超出妹妹淳媛,只盼流年眷顧,讓她的運氣強過淳媛。
直望過去,荷塘對面是個臨水的小軒。素盈一看,心就揪了一下——她的夫君在裏面下棋,對手是一個笑容淡雅的絕色女人。
「一套整齊的男裝,一封隨便寫些字的信,還有送給三哥的常用東西。」
她渾身顫抖,伸手抓住窗框,關節咯咯作響。素颯不得不扳開她的手指,將她抱住。「阿盈,不要亂動。他會發現。」
「要車。牛車,要穩。」
素沉想了想,說:「前天夜裡,聖上本該去寒露館寫經,已經沐浴更衣,卻忽然改主意,讓三弟代勞。昨天,御駕所在的正光堂閉門謝客,裏面傳出話,說是聖上體悟經書正值關鍵,不許任何人打擾。可有人透露消息給我,說,其實是寺里來了不速之客……是廢后……」
素盈冷笑,仰頭道:「我不信他。」
「我自有道理。」素盈不與他解釋,坐下來問:「寺里怎麼了?」
「他是不忍把她的名字說出來吧?」素盈苦苦一笑,「不知道那刺客的臉是自己毀的,還是他給毀的——他這樣,我看了害怕,不知道該不該為他做事。萬一哪天他又想起她的好呢?」
素盈胸中苦悶無處發泄,劈手奪過蠟丸,一用力捏碎了,見其中是一團揉皺的紙。素沉知道以蠟封緘就和*圖*書是不願讓他看見,於是後退兩步迴避不看。素盈瞥了兩眼就呆了,慌忙把紙團成一團,藏入袖中。
「我要牛車。」素盈淡淡地堅持。
素盈看到一局終了,他起身,那女人跪著送駕。他走開幾步,腳步慢下來,毫無疑問是有意等人。
素盈攥緊拳,腦中嗡嗡作響。
素盈淺淺一笑,心想難得父親也明白她。
沒過多久,果然有名宦官匆匆找到素盈稟報:「娘娘,平王府送進話來,說是平王爺暴病……」
「郡王……」她生怕隔牆有耳,不敢大胆以兄妹相稱。
素颯日前受封蘭陵郡王,聖上親賜一柄寶光劍,一領銀麟青霜裘,一座宏偉堂皇的蘭陵府,又准他帶劍入宮——高官厚祿寶馬輕裘,如今連進入御用寒露館寫經也代勞,無論怎樣看,他都是年輕一輩中第一寵臣。
素颯伸手撩了一下傘外的雨線,說:「因為我已代娘娘應承了宰相。如今他在寺中的耳目會把我需要的消息給我。」
素盈看得呼吸凝滯——他竟默許那女人與他並肩走在一起……
她幾乎聽見廢后伏在地上隱隱啜泣,聽見她的兒女們為她哀泣、激辨,央求他們的父親為母親雪冤。她依稀產生身臨其境之感,壓抑得透不過氣。
一落起雨,寺中忽然靜下來,大約僧侶朝臣都各歸禪房廂房。院中仍有禁軍巡視,但見了素颯並不盤問。
周太醫不敢怠慢,急急帶著各樣藥箱趕來。
素盈吐了之後倒不覺得怎樣,可是隱隱有些心慌,隨便將香膏定下來,打發宮女去找太醫周醒。
「幾時的事情?」素盈與父親雖談不上父女情深,但畢竟血肉相連,一聽之下心就繃緊,連聲問:「請了哪個御醫?診出什麼病?」
他的笑容第一次讓素盈覺得渾身發冷。而那女人卻是一副受之無愧的樣子,彷彿他對她笑是習慣、是自然、是天經地義。
「不要說出去。」素盈輕輕地叮嚀一句。
「雖然莽撞,卻在郡王意料之中,不是嗎?」素盈無奈地笑笑,埋頭跟在哥哥身後,無心流連周圍景色,抬頭時發現已來到一處廂房。外面看來其貌不揚,裏面倒是格局精巧。素颯自己坐下,卻讓妹妹站在他身邊很近的地方,素盈這才留意到他陰沉的臉。
素沉搖搖頭:「三弟還在寺中探聽動靜……娘娘,為何不去皇極寺?」
第四日上有些無聊,素盈召蕭月瑟來彈了一回琵琶,又到御花園中散步,沒忘記囑咐一句:「若是求見,自往御花園尋我。」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預感。
雖然聖旨准平王府從簡接駕,素盈回家時的場面仍很壯觀。平王府有頭面的家眷下人出門跪接已成一片人海,府前的街上又擁滿了瞻仰皇后聖容的平民,素盈一下鳳輦就覺得滿眼都是人,一時也分不清誰是誰。她看了幾眼,雙手攙起大哥素沉,急切地問:「父親他怎樣了?」
素盈沒有多想,與素沉入了內宅,前後走進護衛森嚴的平王卧室。
「寺里出事了?」素盈的心一墜,又問:「是三哥出事了?」
聽他的口氣,竟像有幾分嗔怪,言下之意好像在說,如果素盈去了,就會省下很多麻煩。
素沉見妹妹失態,知道事情不簡單,不得不將琚含玄的話一一轉達:「他只說,娘娘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周太醫見她自有打算,不好執意與她較勁,只得說:「萬望娘娘凡事以鳳體為重。」
為難……為難……
「娘娘!」素沉忙上前扶住妹妹。
素盈使個眼色讓他不要說出來,伸手在茶碗里蘸了一點水,就在托腕的小枕上寫一個「子」字,以目示意。
但他也沒有說更多,待她一切如常,日子到了就前往皇極寺。
「消息是哪裡來的?」素盈穩住心神發問,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站了起來。
旁邊宮女立刻擁上來,那送香膏的宦官嚇得伏在地上直哆嗦,連連懇求「恕罪」。
「你和-圖-書還看不出來?」素颯沉聲說,「他要你代他除掉那人。」
「他是皇帝,他的視野永遠不會被一個人填滿。娘娘不需要嫉妒。」
周太醫一怔,看素盈神色不善,訥訥道:「娘娘……不必擔憂,此乃是——」
素盈的夫君並不是王朝第一個崇佛的帝王,在他之前已有兩位篤信佛祖的皇帝,其中一位斥資修建皇極寺。後來的皇帝們不斷布施擴建,將其修為美輪美奐的皇家寺院。據說寺中樓台殿宇較之宮廷毫不遜色,亭閣風物別有意境,乃是京城美景之集萃。
「他看不見。」素盈縮在哥哥臂彎里,聲音幾不可聞:「他的眼裡,全是她。」
素沉無聲地搖搖頭,行至床前掀開床帳。
素盈一言不發將手交給素沉,由他扶自己坐下,思忖片刻,說:「我要去皇極寺一趟。」
「素庶人娘家的死士,沒帶著淬毒的劍去傷你說的『某人』。」素颯淡淡地說,「這就是他與『某人』的區別。」
雖然平王府有皇後娘家的權威,而且人人都知道平王府出了事,素沉又早說過會讓下人捎話進來,可素盈帶著平王府的號牌想要入寺時,禁軍仍不肯讓她輕鬆過關。禁軍見過皇后儀容的並不多,何況她換了少年家僕的髮式衣裝,乍一看連自己也認不出來。可他們能看得出:作為一個少年來說,她太過秀美。無論目的是什麼,偽裝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懷疑的事情。
素盈抿著嘴,半晌才低微地抱怨一句:「你就不能讓我留一丁點指望?……一定要我相信,他會為一個罪人廢了我?那也不合情理啊。」
如今輪到她。
素颯一見素盈那身打扮,居然沉得住氣,不動聲色地解釋兩句,將素盈一路帶入皇極寺。走過一處青磚鋪地的闊地,繞過幾棟輝煌的佛殿,跨過一座九曲橋,路過一片清香撲鼻的山蘿牆,走到無人處,素颯才短促地厲聲責備一句:「莽撞!」
畫師妙筆生花,只用草草幾筆就畫出每個人的神情態度。可素盈顧不上贊他的畫技,也顧不上誇他細心,在留白處添了那些人物的言語。她一頁一頁匆匆翻下去,眼前彷彿一幕幕活生生的悲歡,心跳也隨之越來越快……
皇極寺規模之大,國中獨一無二。
素沉低聲道:「蘭陵郡王代聖上在皇極寺寒露館寫經,一時走不開。臣先回來看看,若是事情不急,就不必興師動眾。」
「當真?!」素盈吃了一驚。
素颯嘲諷地哼了一聲:「他首先是宰相,其次才是痴心不改的男人。」素颯加重了口氣,「再說,你以為自己是沒事人嗎?大家不過相互利用罷了。」
周太醫此時方知她是當真,不由得緊張起來:「娘娘,隱瞞這等大事,下官擔當不起。再說,萬一一個照顧不周,損傷娘娘鳳體龍胎,那可是……」
素沉笑道:「哪兒有下人用車的?」
素盈靈機一動,道:「那麼請蘭陵郡王出來,小人將信與物轉交就走。這信是東洛郡王親交到小人手上,除了經小人的手,再也不能給蘭陵郡王之外的人碰一下的。」
素沉忙道:「娘娘此時再去,除了打草驚蛇又有什麼用處?真把事情鬧上檯面,娘娘想要如何應付廢后和她那些兒女們?再說,娘娘說過不去皇極寺自有道理。那些顧忌,因這一件事變得不重要了么?」
「往宮裡傳遞消息多有不便,只得出此下策,面見娘娘。」素沉躬身致歉,口氣沉重。
素盈大為躊躇:縱使事出有因,皇后歸省也非一時半會兒就能輕易決定。父母身亡時不能在一旁盡孝的妃嬪多了,沒道理許她為父親一場病就跑回家去。她知道自己此時處境非常,凡事該以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為底限,輕舉妄動總歸沒好處。可父親病因不明,著實讓人心焦……
「太醫!」素盈提高聲音喝止,看了看遠遠分散在宮中的宮女,料想她們聽不清她的話,才道:「太和-圖-書醫只管聽我吩咐。此事不要對你我之外的第三個人提起。」
「怎麼會?!」素盈彷彿十分意外,吃驚之下神情有些怔忡。枕上的字跡很快消失,她卻還是愣愣的。
素盈聽著聽著黯然神傷,久久沉默。
「娘娘信期不至已有段時日,想來此事也是自然。」周太醫說了半晌,卻不見素盈反應,又連喚了兩聲「娘娘」,她才回過神,說:「我自從入宮,信期很少有準的時候……近來也不當一回事了,卻沒想到是這個緣故。」她想了想,向太醫低低地說:「不可泄露。」
周太醫點點頭,不知她為何如臨大敵。
——平王正坐在床上,端著一碗細粥,不緊不慢地品嘗。見素盈來,他放下粥碗規規矩矩地施了君臣之禮。哪裡有半點生病的痕迹?素盈前後看了看,又望向神色凝重的大哥,莫名其妙:「這是做什麼?」
「這樣的事情何須勞動娘娘……」平王順口接了一句,立刻拍拍腦門改口道:「娘娘有何吩咐儘管說。」
素颯盯著妹妹看了一會兒,垂頭道:「撐傘。我帶你去。」
素盈獃獃地看著他們無法動彈——他也跟她下過棋,但與她對弈時,他的神情總是讓她察覺到若有若無的漫不經心。而與那女人對弈時,他在微笑。
她看過畫冊,想要知道他與素庶人之間到底如何。可這時卻期望,剛才那一幕只是畫冊上栩栩如生的圖,不是她親眼看見。
素沉嘆了口氣:「他已料到你不信,所以還有一樣東西給你。」他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小蠟丸,「他說,娘娘看了就知道他是不是個喜歡杜撰的人。」
周太醫未得出結論時,素盈已在心中考慮這個可能性會帶給她的後果:本來她日間與皇帝見面的時間就有限,若是失去了與他相聚的夜晚……她不願想象。更何況,他是那麼捉摸不定,她根本不敢妄想自己已經抓住他的寵愛、他的心。她不敢自大地以為,有了他的孩子,在未來漫長的幾個月中她就不必擔憂失去他。
他的臉色只有素盈一人看到,不待周太醫說話,素盈便壓低嗓音厲聲道:「太醫別忙著下結論!」
那也是一張畫:一座閣樓之中坐著衣冠楚楚的一對男女,男的背向女子,面向著窗,窗外隱約可見點點飛雪。女的也背向他,偷偷展開手中一張紙條……畫紙留白處寫著「清塵濁水」,讓素盈心中想存半點僥倖也難。
素盈看到外面是一片整齊的荷塘,幾枝早發的荷箭剛剛破水,荷葉被雨點敲打,左右搖擺,不勝嬌弱。塘中圈圈漣漪、點點綠萍,塘上水霧朦朧,飛煙若夢。據說這也是寺中一景,可素盈沒看出有多美。
皇極寺只對皇室貴胄開放,朝中眾臣想一覽其中風光,只能等特別的機緣——例如這次為皇孫祈福。素盈沒想到,她的提議讓許多人堂而皇之地入寺膜拜,而她自己第一次步入皇極寺,卻要這樣偷偷摸摸。
既然御駕改幸皇極寺,宮中又忙忙地重新籌備。
皇帝並不勉強她,只是叮嚀她仔細留心身子,好好保養。
素盈點點頭,與大哥攜手步入府中,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問:「三哥為什麼沒有一起回來?」
看到最後一頁,她彷彿已置身在那房間之中,親眼見他伸手攙起被他定罪廢黜的前妻……素盈胸腔深處發出柔弱不堪的一聲呻|吟,畫冊失手而落。
素盈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女兒有底線。」
素颯怔了一會兒,向妹妹嘆口氣:「此處可以安心說話。相爺知道這次你們意見不會相左,無意來打聽。有他幫襯的好處就是,我們可以稍微寬心。」
素盈對「口諭」向來慎重,驗過那內侍的腰牌宮符,又將他的名姓言語、宮符編號一一錄案以備日後對驗,這才命人準備出宮鑾駕,急急地往平王府去。
素盈並不希望這件事情來得這麼快,可這孩子來了,無論是兒是女,她亦捨不得孩子受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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