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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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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天下·一年

第五十一章 天下·一年

說話時宦官送進降暑湯,素盈嘗過之後,才親自喂他慢慢地喝了。
一次妥協,也許是反敗為勝之前的一次喘息,也許意味著從此山河直下、再沒有扳局的餘力。素璃心裏清楚。將皇孫送往丹茜宮前,她緊緊抱著兒子不願放手,到眾宮人上前來勸,她才嘆了口氣把熟睡的皇孫交給乳娘。
素盈伸手拭去他額上一層細細的冷汗,嗔怪道:「都這樣了,還說不礙事?」
「原來打算今天晚上再送到丹茜宮。」他說。
她說:「我沒有名字,但看到我的人,都被人叫做『瘋子』。日子久了,他們也以為自己就是瘋子,最後癲狂至死。」
然而素璃本人不這麼覺得。她的韜略是為了在宮中鶴立雞群,不是為了縱橫沙場。她不願輕易離開後宮,擔心她不在時宮中有不易察覺的變動。
遺憾的是,譜造真實的老天不像編寫史書的史官。老天不會用幾個曲筆把人與人之間修飾得盡善盡美、皆大歡喜。
她只能靠自己,於是在勢單力孤的境地中突然地病了,病情來勢洶洶,看似不易好。可皇后在意她的健康,向太醫院大發雷霆。太醫們誠惶誠恐,只用四天就讓她沒有大礙,不耽誤行程。
得到她的回應,幽馥立刻輕飄飄繞著她晃了一周,停駐在她面前,熱切地回答:「當然——我幫你,用你喜歡的任何方式,左右天下!只要你情願用二十年作為代價。」
她乏力地閉上眼睛,側身枕著他的手臂,好一會兒才止住顫抖,緩慢地問:「陛下……縵城是你為太子生母做的第三種選擇?雖然她動用了皇極寺那些頗有淵源的人,得到陛下那樣溫柔的微笑,可她還是逃不過素皇后的命運。」
幽馥耐心聽完她長篇累牘的願望,微微眯上眼睛,斜睨著素盈好一會兒,陰森森地說:「你不想做犧牲,就要不斷把別人放到祭壇上,唯有這樣才能保全自己——不過,如果這是你的選擇,我願意接受。」
此前,宮中發生一連串小小的事情——稱不上「意外」,也算不上「風波」,因為還未興起波瀾,已然平息。事情源自東宮妃素璃不願意隨行,並以皇孫尚在襁褓為由提出異議。但后妃從征並不是稀奇古怪的事。何況她過去有幾次加入皇帝與東宮的談話,對行軍布陣做出很精闢的見解,那才華令人印象深刻。從那以後她一直被當作有真知卓見而無機會施展的裙釵女將,很多人以為她隨軍出征一定大有裨益。
見這光景,素盈便曉得:如今皇帝有意培植幾個妥帖的軍將扶持太子,先是讓太子親領了兵,如今又將武官出身的女孩兒送入東宮。種種情形,倒像是他已著手準備傳位。
她不是一個知心的聊天夥伴,永遠不會談論美妙的話題。素盈嘆口氣,埋頭檢看睿歆的新衣服。
過了幾天,皇帝的病仍不見好轉,一睡就睡得很沉,不容易醒來。素盈向太醫院百般打聽沒有結論,心情越來越沉重。
於是她從容地宣布:「聖上雖龍體染恙,然而睿智如前。況且皇帝歷來有蒼天庇佑,偶遭小厄,必能否極泰來。妾自今起齋戒,入太廟為聖上祈福。諸位與其紛紛擾擾,不如同心協力,協同宰相理清政務,待聖上康復臨朝。」
「那麼,你想要怎樣?」
素盈的兄妹事先明白她的用意,眼見事情依素盈的構想發展,並未有什麼異議。但平王極力表示反對。
「娘娘也可以這樣想:今日為一件事情做主,日後就有權為更多的事情做主。在他們大放厥詞之前,娘娘想做的事情都已經實現。由他們去說,又有什麼關係?也許那時,他們連批判娘娘的勇氣,也沒有了。」

「隔十幾天吃一次?這是治什麼病的葯?」素盈心生疑竇。
再後來,她不得不對這些人的遠見甘拜下風。
睿歆聽見,向她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了素盈的袖口。素盈想輕輕掙脫,小傢伙抓著不放,身子也向前跟。
白衣女人就在她身邊不遠處,看著尷尬的王秋瑩,嫣然一笑。就算想要無視,她還是一直都在這裏,與素盈共生十年。素盈悲哀地想——也許在她這一生里,只有這白色的窈窕身影會對她不離不棄。
睿洵的言辭舉止無懈可擊,素盈一直含笑應對,心裏冒出一個念頭:日後作史書時,這場面也能夠寫得很完美,稍加修飾就可以變成一段溫情脈脈的宮廷插曲。
素盈難過極了,同時也不明白皇帝為何會在命令太醫院對外嚴守病情時,親口向他的皇后交待後事。「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她問。難道他不怕她會陰謀策劃危險的事情?
這特殊的花盒她不是第一次見,再見之下還是怦然心動。
「當真?」素盈拿不準這是否真話,緊張地親自入內探視。
宮女們躬身告退,素盈仍坐在床邊看著爬開兩步又躺倒的睿歆,再輕喚一聲:「歆兒!」
她面色凝重,睿將軍立刻領悟到:如果他再敢提出這樣的話,那就不只是惑亂人心,簡直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擁護太子登極。他立刻給自己找到一些體面的借口,擺脫危險的嫌疑。
素盈正抱著已經大好的睿歆,用一朵紅花逗他玩。聽了王秋瑩的話,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有沒有一種療法,可以讓人不再做夢?有沒有一種葯,可以讓人不再有野心、不再兇殘陰險?」
歷代皇後上尊號,總會找件事情當契機,冠上「孝慈敦睦,仁德厚載」等一套說辭,但歸根結底無非某些人想要攀附后族。素盈暗自猜疑,覺得自己的哥哥沒有捷報傳來,父兄勢力也不顯強盛,不知這些從政數十年、嗅覺比她靈敏的人,究竟想從她這裏得到什麼。
當她燃起第一枝香向上叩首,蒼白的幽馥出現在氤氳里,斜倚著睿氏祖先所信奉的神獸白馬。
皇孫在丹茜宮染病時,多疑的人自然以為其中有故事。但經這一番波折,再說到皇后對皇孫,人人都道對親生骨肉也不過如此。加上皇后特准王秋瑩協助太醫院醫治宮女,宮內疫病控制得法,漸漸消停,自此宮廷內外提起皇后便讚不絕口。
當即有魯莽的武將問道:「若是聖上猝然西去,朝中又無儲君主持,該如何是好?眼下當召太子回京以備緊急。」
「我說過,當你回心轉意,再來向我膜拜。」她一邊走向素盈一邊說:「如果你打算聽他的建議,那麼他明天死去,和十年後死去,有什麼區別嗎?現在,可以是你最壞的時刻,也可以是最好契機——現在的你,知道誰對你虛偽,誰有心投靠。察伺后妃的欽妃,出謀劃策的崔秉儀,耳目靈通的白信則,還有宮正司的楊芳可以讓任何你不願看到的人消失,宰相府的素瀾可以得到宰相能得到的消息。素颯所握兵權雖然不重,但也令人不敢小窺。素蕙的丈夫在御史台剛剛立住了腳,稍加提拔,他就有膽量彈劾任何一個對你非議的朝臣……你已經掌握了很多www.hetubook.com.com,只差讓你施展的天下。」
素盈被東宮的明光甲晃得睜不開眼睛,微微收下頜、眯上眼,端莊地立在一旁微笑。而睿洵回報她一臉寒霜。
素盈輕輕垂下眼瞼,盯著青石地面,語調低迷:「有你見證的過去十年,我從未得到真正的快樂。美妙的瞬間,都伴隨著不好的結果。這樣的十年算不算代價?」
不上四五天,皇帝又發生一次暈厥。素盈的期望被這又一次的危險訊號打擊得一敗塗地。令她不安的是,朝臣中有人再次求召太子回京。
那日皇孫剛剛被送往丹茜宮,素盈因見父親,尚未見到那小小的天潢貴胄。聽父親嘮叨這許多,她不免掃興。但轉到後面,她的心情又稍稍寬慰。
他的神情清朗,彷彿不知多久之前,就對現在這一刻有十足把握:他看透了素盈做不出驚天動地的舉動。
平王見她不當一回事,言語不免失望:「娘娘要是做做樣子,也就罷了。千萬不要有別的想法。」
「等聖上有精神再看。」
果然,當她回到丹茜宮時,王秋瑩很快就乘著夜色來求見。
王秋瑩卻露出沒有把握的樣子,為難地說道:「上次那位病人又拖了四個月……至於聖上……奴婢不知其詳,不敢貿然領命。請娘娘准許奴婢想個仔細。」
皇帝一直注視著天地交接處,直到塵埃落定仍在出神。素盈見他背影僵直,心中覺得不安,走上前請他及早回宮。
幽馥望著素盈,看來並不吃驚,也不贊同。「他知道自己活不久,選了你和你的家族作為犧牲。」她十分不屑地說,「也許是中毒之後,疑心兒子謀害他篡位,想找一股新的勢力分散太子的注意;也許想冊立一個宰相推薦的女人,在表面上穩住琚相,讓琚相以為他還能左右帝王的選擇;也許他看中你不倚重睿洵和琚含玄,用你來實現中宮、東宮和宰相的平衡。他給你的家族無限榮耀,卻只能持續在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年。你的任務完成,他就要把你扔進寺廟——你卻寧願要他再活一年?那麼你自己想要什麼呢?」
「寂寞讓很多人變堅強,也讓很多人凄苦死去。不信任讓很多人變精明,也讓很多人陷入無謂的焦慮。皇后陛下,你想做哪種人?」她悲傷陰鬱地看著素盈嘆息。「仔細想想它們的區別,否則當你的夫君死去,你的皇后地位也宣告消失,在無人問津的北宮再想問題的答案,就來不及。」
不知是因為丹茜宮中添了一個呀呀小兒,還是因為他的精神尚未完全恢復,皇帝來丹茜宮中走動時,神色比過去柔和安詳許多。但他不怎麼逗弄皇孫,平常也只是靜靜地看著素盈哄睿歆玩。
「因為我也曾說過,不會不管年輕的羚羊。現在,我為你找第三種選擇。」
文武百官忽然想起,年輕的皇后還沒有尊號。皇帝在繼位之初就按照傳統,被尊為「天皇帝」。因德行有虧而被廢的太子生母也曾受尊號,但皇后素盈卻沒有。於是由幾名德高望重的官員帶頭,百官上表請尊皇后素氏為仁恭皇后。
這簡直是不把天子放在眼中,暗示素盈插手朝政。素盈瞪著父親,呵斥一聲「放肆」,別的話一時間也說不出來。
素盈向來看不上他這些荒誕不經的奇談怪論,一點也未放在心上,隨口安慰道:「若是凡事早有天定,你我凡人怎能迴避?」
素盈聽了有些惘然,沉默片刻才說:「其實我也沒有看陛下龍顏——那時我以為,我不需要知道陛下是什麼樣的人。」
她臉上始終是嘲諷似的苦笑。
「洵……不會是一個好皇帝。」他的口氣沒有太大的失望,好像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一個有資格成為皇帝的皇子,有在眾多兄弟中脫穎而出的能力,能令他的父親一眼就選定他。他不需要將所有的兄弟趕盡殺絕,讓父親除他之外別無選擇。洵沒有那樣的信心,所以他只能等待,等到沒有人反對他的那天到來。真正有能耐的人,總是看準要害,一擊必中。他卻拘泥於瑣碎的事,患得患失,又有太多的主意,想要天下隨他心意改變——我幾乎沒有採納過他的建議,因為它們缺乏說服力。然而,就算他再不濟,也是我的繼承人。當他君臨天下,會按他的那一套大施拳腳。那時我的所有詔書都變成了一堆故紙,難以保護任何人。」
「陛下當然也看得出,我不願意當皇后。」她寧靜地看著他的眼睛。
素盈心煩意亂顧不上理她,直奔至昭文閣,見閣內太醫的神情都不明朗。她看看其中沒有周太醫——皇帝的健康是一項機密,為了避免後宮或東宮知道詳情之後有所圖謀,太醫院素來對他們格外提防,宮中與皇后、太子走得太近的太醫,一般都得不到皇帝信賴。皇帝御用的總是吳、李兩位太醫,而從他們的口中很難打聽到皇帝的真實狀況。素盈上前詢問幾句,他們果然從容地回答:「聖上近來龍體偏弱,加之今日天氣悶熱,因此稍有中暑而已。」
素盈想起今天是什麼日子,捧起花盒,埋下臉去聞,再抬起頭時,鼻尖上、睫毛上都沾了亮晶晶的水珠。她向他感激地笑笑,轉身走到幾步開外的桌旁,輕輕地把盒子放下,又坐回他身邊。
「葯不必日日三飲,隔十幾天、偶爾喝一付並不會引人注目。也許娘娘沒有存心觀察,或是此事保密功夫做得太好。」
於是皇后素盈沐浴齋戒,步入太廟,向祖先神明祈禱她的夫君不要被災難擊垮。
在那些重臣面前,她能夠態度強硬,但返回宮中,看到她夫君的狀況,她就找不到可以安慰自己的吉兆。
某個瞬間,素盈有些動搖,想起她母親的話:女人總要靠男人活下去。她依靠的,名為「君王」的大山顯露出傾頹的跡象,她該另尋出路。琚相這時需要她,只要她一個暗示,他們就能達成一致。
皇帝因生病接連一個月不理朝政,這在他執政的歷史上並不多見,於是連宮外也漸漸得到風聲。皇帝一旦在後宮閉門不出,外界就連他是生是死也不易得知。他為穩住人心,隔三差五召一二朝臣入內,但朝臣們雖然見證了他還活著,卻在面對面的接觸后,對他的健康狀況更無信心。
「假使是那樣,以聖上的樣子來看,總有三四年吧,少說也有兩年。」
「娘娘可知聖上自染恙之後有何癥狀?」
素盈已經不太記得那天的自己,聽他如此描述,彷彿看到一個拘謹畏縮的少女跪在夜晚的草地上,臉被他的身影掩入黑暗,但她的身姿語態還是泄漏了許多隱秘的心情。
轉眼七月底,該是選女們晉封的時候。但皇帝的病情似乎有轉深的可能,而選女那邊也得到風聲,以為聖駕不穩,前途難料。先前有司層層篩選,只有三個選女完全合乎皇家的標準,其餘選女或是在這三年中有過不規矩的紀錄,或是身心不適應宮廷的m.hetubook.com•com生活,月信不準、夢囈、睡相不雅、談吐不謹慎、神態不端莊、做事不穩重、在淑文殿的表現不夠聰慧、不夠敏捷、不夠敦厚……一切都可以成為挑剔她們的理由。最後三個選女基本內定,封號也選好了定媛、豐媛、承媛。她們風評雖然不錯,但樣貌不是最出眾的,言談舉止看起來也不是選女當中最妥帖的人。
起初皇帝只是有輕微的不適,連他自己也沒有當作大事。過了兩天情況見好,他就像往常一樣作息,上朝,退朝,與群臣在昭文閣議事,偶爾往丹茜宮探望皇孫。
王秋瑩不服氣,向素盈道:「萬望娘娘恩准奴婢再試一試。」
在素盈看來,能在這樣的精挑細選中過關斬將簡直是奇迹。如果她不是宰相所薦而由選女出身,也未必能通過。自然,她也知道獲選的過程別有玄機,但她一直擔憂皇帝的健康,對選女不大關注。倒是欽妃對年輕女孩兒們耿耿於懷,不待她們正式受封就開始對她們放臉色。素盈知道以後勸她不要做得過分,以免日後嬪媛女官們沆瀣一氣對付她。
素盈一見這個粉|嫩的小傢伙就忍不住微笑,坐到床上逗弄他:「來,到這兒!」
皇后素盈,是在這天明白:她,十八歲,也怕那樣的將來,怕成為崇儀宮的又一位主人。
王秋瑩從宰相遇刺之後就被留在相府,由相府的女醫為皇孫治病,免不了遭人非議。所幸王秋瑩的醫術又有長進,至於熬藥喂葯,素盈又事必躬親,不消半月,睿歆就漸漸好轉。
素盈向她們笑道:「行了,都做事去,讓皇孫安靜地睡一會兒。」
乳母不知何處不對,小心翼翼答道:「是依聖上賜的名字叫的。」
旁人即便知道皇后的隱疾,也會裝作不知道,或是惟妙惟肖地演戲,讓人以為她早就忘記。即使是皇后的妹妹素瀾,在與姐姐以斗酒為名交待心裡話之後,也必須忘記——素盈可以把她說的話記一輩子,但她必須忘記皇后不願讓她記住的一字一句。然而王秋瑩在相府住了這麼些日子,還是沒有改變她的性情,要把她見過的病症弄個清清楚楚。
到正式冊封前,皇帝的身體仍不見好轉。不知什麼緣故,內定為定、豐兩媛的少女莫名其妙地患了睡行之症,准承媛則是一耳失聰。有人暗地裡以為是欽妃動了手,而欽妃大怒否認。素盈從前就知道姑姑寧攀附外臣也不齒于這種戕害,因此她懷疑是三個人有心逃避,認為理當查個清楚之後重重懲罰。但皇帝本人心不在焉,並不打算追究下去。過了幾日,他因身體不好,召集僧眾祈福,為表誠心,免去當年冊封,立誓不再擴充後宮以節慾凈心。不久又大赦天下,詔命各宮各院放怨女出宮,連選女們也一併放去,只留下幾個人補了女官的缺。
但素盈心中一直有個奇妙而固執的想法:宰相的強勢不過是一朝一代的浮華,如今很多人只是不得不在他的檐下低頭,當他們散去,那速度會比投靠他更快。成為宰相推薦的皇后,並不是素盈的選擇。讓她自己選擇的話,她不願意把自己的未來寄託給一縷華美的幻影。
他睜開眼睛看了看她,淡淡地說:「她和你完全不一樣。不是我不讓她坐在我身邊,是她不想做皇后了……」
素盈難掩心中震撼,目瞪口呆足有半刻才緩過神,幽幽地問:「如果聖上也是那種情形……他這樣子有多久了?」
素盈平靜地望著幽馥,看了片刻才在心中默念:「你真能給我天下?」
一天平王入宮求見,言語間向素盈求證。素盈應對簡潔,不露口風,平王便單刀直入地問:「聖上眼下是否還能親自處理政事?」
素盈蹙眉道:「皇孫自有爹娘,我幾時說要養他?不過看顧幾天而已。」
幽馥詫異地看著素盈,很快微笑著拍了拍手。當意識到無法扭轉素盈的堅持時,她便妥協。
「難道娘娘沒有聽過養虎為患?」他為這件事情特意入宮求見,氣咻咻地說,「何況那是視娘娘如寇讎的東宮的兒子!」
皇帝上次的病還不能算是痊癒,素盈一聽就覺得這次昏厥不祥,忙把睿歆交與宮女,自己匆匆地趕去。
他依然握著她的手,沒用力也沒鬆開。「現在我說的話,你要記得清楚——」他的雙眼晶亮,話語清晰堅定:「我一生雖不敢自稱篤信佛法,但對釋家僧眾一向照顧有加,曾詔准天下十一個州郡的寺院免糧免役。當我西去凈土,你可以從中選擇一座寺院,為我誦經——最好遠離京城,特別不能選在皇極寺。」
她忽然貼近素盈,倏然化成一片水霧籠罩素盈的身體,轉瞬消失不見。素盈覺得周身冰冷,耳中是幽馥誘惑般的聲音:「暫且如此吧。當你有了更多的願望,我會再次出現。呵,我相信,那用不了很久。」
素盈失望地轉身,掀開帷幕,默默遙望他的睡臉。他在她眼中從來都是非凡的。她不是不能相信,而是根本不願相信:他有面臨死亡的一天,而那一天,居然在她還沒有白頭時突然到來。
睿歆努力伸手,攀住素盈的手臂,掙扎著趴在她肩上。素盈怕他摔倒,忙抱在懷裡,說:「也有人說,我這輩子不能養別人的孩子。可我也不怕。」
皇帝見她滿面關切,握了握她的手,溫柔說一聲:「不礙事。」
吳李兩位太醫異口同聲,以為皇帝連日辛勞過度,中暑之後身體虛弱,沉睡是自然而然的反應。素盈不再相信他們的話,還是叮囑他們仔細侍奉。
這天傍晚,素盈正哄哭鬧的睿歆,忽然進來一個黃衣宦官,慌張地向她稟報:「聖上在昭文閣驟然暈厥。」
欽妃卻道:「那可是素氏的女兒,不下點狠功夫防著,誰曉得她們會耍什麼把戲?好在這幾個還不是那種深藏不露的。娘娘交給我就是了,不會傷了她們與丹茜宮的和氣。」她雖然脾氣不好,但這時候對素盈更加恭敬。素盈猜得出她的想法:和不少人想到一處,欽妃也覺得,如果皇帝的病體再這樣拖下去而太子不能很快回來,那麼就像皇朝過往中的許多類似場合一樣——身為皇后的素盈會在幕後掌權。
王秋瑩瞞不住話,低聲回答:「奴婢過去所見那位病人,是排解體內餘毒。他曾經中毒,之後一直用藥排解,但殘毒聚結……幾年後終於發作。」
「你願不願意,在任何人看來都不成問題。」他無聲地笑笑,「我當時想到:這樣的你,不會倒向他們任何一個,不會與其中一個合作去傷害另一個,更不會有更大更深的圖謀——這正是我那時想要的皇后。」
宮女們向她齊齊跪拜,每張年輕的臉上都添了一絲明朗愉悅。素盈見狀問:「皇孫在哪裡?」宮女們立刻咯咯笑著拉開床帷。
他仿若沒有看見素盈的臉色蒼白,猶自說道:「洵曾經數次對我優待寺院做過規勸,有幾次明白地請求削減國中僧尼、要求寺院納糧和_圖_書納田稅。他日繼位,他一定付諸實踐。但若你寺中,他不便對先皇的皇后不加禮敬,一來能保那寺院安然無恙,二來僧尼念你這點好處,也會對你格外尊護。皇極寺中……有不少人與他母親相交甚厚,頗有淵源,你還是避開為妙。」
直到士氣昂然的大軍絕塵而去,他再沒望向她。
並不是因為他急需一枚棋子,或是因為她不可或缺,而是因為他喜歡儘可能廣泛穩固地掌握局面。此時的他,已經在朝廷中一人獨重,但他仍然想從皇帝染病這件事上控制更多的人、發掘更多的爪牙,把觸手伸向更遠處。當他控制得越多,他需要的也更多。
素盈吃驚地說:「聖上一向安康,我沒有見過他整日里用藥。」
素盈不解其意,茫然打開盒子,剎那便失了神——滿盒都是白黃兩色香花,淋著細細的水珠保持嬌艷。
對他的一片苦心,素盈只感到沒來由的失望。她是他棋盤上的一隻羚羊,他憑自己的感覺把她放在這裏或那裡,為的是棋盤上的局勢,而不是珍愛一枚棋子。
素盈聽了也笑:「可陛下說我的眉眼像某個人。」
萬幸中的不幸是:睿歆在這時候病了。
素盈沒有介意他的冷淡,只覺他氣色反常,心頭隱隱生出不祥的預感。
素盈對她的執著並未見怪,笑道:「要知道,世上有些病,醫術再高明的人也治不了。」
皇后賜給東宮妃的盔甲很精緻,但接受這件禮物的人卻不能像往常一樣擺出一臉和氣。連日來凝滯在東宮妃臉上的冰霜不見消融的跡象。
第一個是素盈的父親平王。
「從今以後,我叫你『幽馥』,黑暗裡的誘人香氣。」素盈說。
每個素氏小姐都知道這些故事,恐怕在少年時期,她們當中就有人立志:無論如何不做第二個隆運太后。而素皇后們不必暗暗發誓,心中早已有了根深蒂固的想法:因為繼位新君不是親子而被棄如敝履,這樣的餘生太凄涼,她們絕不要。
聽到響動,包裹在一團錦繡中的睿歆機靈地翻個身,一雙眼睛滴溜溜地望著眼前陌生的人。
素盈覺得他眼中隱約有一點點歉意,還有一些探究,似乎想明白素盈是否真的喜歡這個小小的生命。心存這種不信任的不止他一人。榮安公主幾次三番求見她父皇,想要代替素盈照顧睿歆,但她自己尚且挺著大肚子需要別人照顧,哪裡能管了別人的孩子。素盈不願把睿歆交給她,皇帝也當她無理取鬧,沒加理睬。但一件事足夠讓素盈知道:所有的選擇都有代價。她選擇把皇孫放在自己身邊,代價就是有無數雙眼睛帶著偏見注視她,疑心她會對儲君的獨子下毒手。
「我是素氏——素氏想坐的只是後座,而不是它旁邊那個。外人如何反應暫且不說,就算我的父親有追求權力的衝動,也不會同意我痴心妄想。所有東平素氏,我的親眷,都不會允許我有取代睿氏的企圖。因為一旦我的時代結束,他們的女兒、孫女、曾孫女……連做皇后的機會也沒有了。」
一抹白色從睿歆身邊遠遠盪開,幾乎直撲向素盈,美麗無雙的臉湊到素盈面前,沒有呼吸。「有他在,你永遠別想要自己的孩子。」她對新名字置若罔聞,面目陰沉地講完了,又在睿歆周圍神色凝重地飄蕩。
「呀!會爬了!」年少的宮女們為這發現歡喜。
皇孫痊癒,王秋瑩功不可沒,素盈對她的醫術深深信服,特意要她在身邊多留一些時日。但王秋瑩每每見了素盈,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向素盈叩頭道:「奴婢冒死也要向娘娘問個明白——娘娘近來是否還會出現入宮前的病狀?」她想知道素盈是否還是看見那個白色的幻象。
不知這是否一個危險的讖言,在一場雷雨到來之前的悶熱中,素盈險些就要從丹茜宮移居北宮——崇儀宮,曾經的太后居所,後來卻變成了近似於冷宮的所在。近百年中,只有一位素太后幽居崇儀宮,就是人盡皆知的可悲女子隆運太后。夫君駕崩時,她是皇后。新君登極時,她卻不是新君靜帝的生母,於是被遙尊于崇儀宮中不問政事。丹茜宮被幼君生母啟運太后不客氣地佔據,從此隆運太后的時代宣告終結,再沒有一件事迹傳到外界。不久之後,她被啟運太后廢黜,被迫遷往縵城離宮,又過了不久,她給後人留下「卒于某年某月某日」幾個字,從皇家的歷史上消失。
「陛下!」素盈虛弱地呻|吟一聲,用雙手將臉捂上。
素盈沒想到父親會說出這樣的話,沉默了好一會兒,側過半個身子不再看他,簡短地說了一句:「你出去。」
素盈看得出宰相琚含玄不滿意這種結局。這隻狼果然像皇帝說過的那樣,不願看到皇位的更迭。他與太子彷彿是生來的仇敵,上一次有人做出這個提議時,他以「西陲戰況緊急,不便召還主帥,何況聖體漸愈,不日可臨朝理政」為由,衝散了那一波輿論。但當皇后素盈也不得不走到幕前,在一次人數很少的集會中,面對眾臣質疑皇帝健康時,琚相大部分時間選擇了緘口不語。
皇帝已醒來,然而臉色青灰,一雙眼睛也不及平日清亮。她見了心疼,上前跪在他身邊,想問他感覺如何,又怕他心胸煩悶,說話會耗了精神。
素盈詫異地噤口,獃獃聽他用無比平靜的聲音繼續說:「微笑是寬恕她,也是因為——除了微笑,我不會再給她任何東西。你千萬不要有那一天,否則我會對我的第二個皇后也失望。」
像很多素氏的女兒一樣,素璃一直知道,身不由己是一件可恨又無奈的事情。當這事情放在她面前,她做不出翻天覆地的反抗,也沒有讓大家一起撕破臉皮的決心,更加不會覺得這件事情值得她豁出性命來抵制。她只能像所有無能為力,又對「青山猶在」懷抱希望的女人一樣——選擇妥協。
對皇后照顧皇孫一事,明確流露出不滿不安的人,素璃是第二個。
他得知皇后願意在他們夫婦出征時暫養皇孫,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然後親自到丹茜宮,感謝皇后費心,稱頌她仁慈賢惠,為皇孫將會帶給她的麻煩表示歉意。素盈則鼓勵他勇往直前,預祝他旗開得勝,信誓旦旦地讓他對皇孫即將在丹茜宮度過的日子放心。
素盈小心翼翼,天卻彷彿不願助她。酷夏之中,宮裡有幾人出現類似中暑的癥狀,數日不見複原,太醫院認為可能是夏癘。宮人大多記得往昔那場可怕的瘟氣肆虐造成的慘狀,一時人心惶惶。素盈主持後宮以來第一次遇到宮裡爆發疫症,幸而身邊不乏出謀劃策的人,她採納眾長,將一切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深得皇帝讚許。
素盈怔了一怔。「叫什麼?」
素盈先是手指發涼,聽著聽著,身子也顫抖起來。
素盈見他是曾經教導太子武藝的皇親睿將軍,漠然道:「聖上素來體魄強健,此次不過偶一染恙而和-圖-書已,將軍不必驚慌失措、危言聳聽。況且聖上只有一子,或遲或早總歸要他來主持。眼下西陲戰事緊迫是確鑿無疑,龍體不濟卻是空穴來風。將軍要太子棄實待虛,是何用意?」
皇孫年紀太小,太醫院診斷時不免加上幾分小心。他們行醫素來講究一個「中和」,這時候更加審慎,接連幾日用藥也沒見效果,從前機靈好動的睿歆還是整日毫無精神。素盈知道小兒患病拖不得,又急又氣時靈機一動想起了王秋瑩,立刻命人將她召入宮中。
她坦率地承認自己只會紙上談兵,但當皇后與宰相先後用微妙的方式表示出對她的信任之後,素璃很快發現:虛偽客套挽留她的人很少。皇后想要她的兒子,素璃明白。側妃素慈想要她走得遠遠的,留一個清靜的環境生孩子,素璃也能看出來。這是無言的強迫,然而宮中沒有一隻有力的手把局面逆轉。
素盈渾身一震,睜開眼睛——不知何時,她昏睡在太廟中冰涼的地板上。
儘管素盈企盼她的夫君早日康復,但他久久卧床,讓她不能好整以暇地度日。有天得了一個機會,素盈趁皇帝在丹茜宮中睡熟,悄悄召喚王秋瑩入內。

王秋瑩並不像平日那樣自信,猶豫地回答:「奴婢不曾問診,不敢信口開河。幾年前倒是見過類似的病患,那人是數年前已大病過一場,一直用藥保著,後來複發——他複發的情形與聖上有些相像。但也不大好說就是一樣的。」
果然,那天回宮之後,他就病了一場。
「你曾經見過的那人,又活了多久?」素盈滿懷期待地看著王秋瑩。「你救了他?」
睿洵看她一眼,但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素盈沉著臉站起身,宣布這場密會結束。
素盈仰頭冷笑:「我肯付出我的未來,為的是不再受人擺布,而不是獻祭——即使那擺布來自你,我也不會接受。但是我知道凡事都有因果,為我今日的許願,未來的十年,我已做好寂苦的準備。你可以要那十年。」
「被這麼多人環繞,還是沉浸在可怕的寂寞里,為一個幻覺命名。明明有那麼多人表示忠心,還是用『不信任』把自己包裹起來,只對一個幻覺說話——」她在丹茜宮中四處轉悠,不忘譏笑素盈。素盈刻意忽略她,抱起那些小衣服若無其事地遠離。
然而她步步緊逼。
睿歆笑眯眯地含著手指躺在她身邊,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就向她眨眼。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擁有宮廷里誰也沒有的清澈光彩。素盈看著這雙眼睛由衷喜歡,柔聲道:「歆兒,我們是同月同日生的。」說罷自己先笑了:跟這麼小的孩子講這些,他又不懂。
素盈握住他那隻手,他一翻手腕反扣住她的手,笑道:「其實那天晚上,我沒太看清你的樣貌。」
但她自己,也不能真正地完全說清。
「我絕對無法成為女皇。」素盈還是那麼平靜,注視著幽馥漆黑的眼睛,「首先,我知道我的能力不夠。其次……我們家族的人,都把史書讀得很通。唐朝有位皇后做了女皇,當她的時代結束,她的家族幾乎覆滅,殘餘的親族中再也沒有出過皇后。雖然她的孫子非常寵愛她家族中的一名女性後代,但只因那女子姓武,所有的人都反對武姓再登后位。她至死只是惠妃。」
那乳母如實答道:「皇孫有個小名叫阿壽,平日太子妃都這麼叫。聖上和太子殿下都是喚皇孫為『歆兒』。」
素盈悵然若失,低低地喚了一聲:「歆兒……」
鼓樂,燔柴,宰牲。威嚴的皇帝鄭重地將兵符令印交給戎裝的東宮睿洵。
後來她才發現——原來他們不像她這麼看好皇帝的健康。
王秋瑩答不上,素盈向她寬容地一笑:「我已想開了。人能容得下那麼多慾望,為何容不下一個幻覺?」
「嗯……有些像我母親的妹妹,那是位非常不錯的皇后。」
他呵呵笑起來:「皇后居於深宮,能否『母儀天下』,誰知道?我說你可以,你就可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未來的君王說你不可以……你就變得不可以……至於能或不能、怎樣才能協調後宮為妃嬪表率,那是成為皇后的你該操心的事情,不是我需要考慮的。」
「你跪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也看到一個很不錯的皇后。」他心平氣和地說,「你是宰相保薦的人選,態度上卻在躲閃迴避——你可能有些畏懼宰相,但與他並沒有同樣的想法;你和洵是舊識,卻有意與他保持距離——你與太子之間可能有些事情,但與他也不親近。」
素盈看著這些中流砥柱,眼中不是他們的樣貌,而是他們的派系——支持儲君的人忠肝赤膽無可厚非,支持宰相卻是多數,其中還有她自己的父兄。靜靜聽了聽他們的議論和辯駁,她就明白:這次太子還是回不來。
「你有名字嗎?」
「聖上還不至於到那地步!」素盈動了氣,不想聽他說完。「政事由宰相理清,需要御筆親批的,聖上還能處理。真有不測,聖上自會召太子回京。」
一瞬間,素盈產生恐懼,擔心他不會再醒來。她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靜靜聽了片刻,見他呼吸均勻,儘管鼻音略為沉重,但沒有痛苦之色。她這才躡手躡腳退到外面,向太醫們徵詢。
幽馥含笑搖頭:「當你向我低頭的這一刻,才算是真正明白你的乞求有多可貴。所以你該從此時準備好忍辱十年,向可貴的願望獻祭。」
睿歆咿咿呀呀地發出含義不明的聲音,又一翻身仰面躺倒,眼睛還是好奇地看著素盈。一眾宮女圍在一旁看著都笑起來。丹茜宮少有如此輕鬆的笑聲,一時恍如春風夏至,令素盈心中靜涌一股和暖之意。
炎炎夏日里的出征儀原本就讓人心浮氣躁,而儀式的主角,天下兵馬大元帥、東宮太子睿洵,在這場面中自始至終心事重重。他不知在想些什麼,過分肅穆的神情讓人看了覺得緊張,覺得他對戰局沒有充分的信心。不管對前途有沒有把握,一名領兵出征的將帥必須在他的軍隊之前表現出氣勢昂揚、銳不可當的鬥志,這也是一個小小的、不言而喻的規矩。
他的話好像遺言,她連聽下去的勇氣也要喪失了。他做了一個手勢,不准她出聲打斷,接著又說:「那時……我想選的皇后,其實是一個犧牲——素皇后的未來只有兩種:成為素太后,或者神秘地死去,只留一個生卒年月,死因被一筆帶過。」他說著說著,似是又開始眩暈,擰著眉頭閉上眼睛,手也垂到床邊。
素盈忙拿出一張疊好的紙,上面所寫甚詳,幾乎一天十二個時辰的種種表現都列了出來。她見王秋瑩還有顧及,蹙眉道:「你在病症方面一向敢直言不諱,就明說吧。」
「一年。」她向素盈保證:「奴婢盡全力,當能夠為聖上拖上一年。但這一年當中……聖上只是活著,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健康,而且,時常還會很痛苦。」她說完之後,偷眼觀www.hetubook.com.com察皇后的面色,怕她失望,卻看到素盈的嘴角緩緩地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像是早就知道結果如此。
琚含玄自始至終沒有說幾句話,但素盈感到他對她的表現十分滿意。素盈盡量避免和他的目光接觸。她知道這個人的企圖永遠不變:他想要握住束縛她的線。
「害怕嗎?」她抱起睿歆,覺得小小的他比想象中要重很多。睿歆不掙扎也不哭鬧,只是用一雙眼睛好奇地看著她。素盈把他抱在臂彎里輕輕搖晃:「很好,你比很多人勇敢——他們怕我傷害你,但你一點都不怕。」
有天素盈終於忍不住問。「你到底是什麼。」
他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動作漸漸停滯,沉入睡眠。
素盈察覺事情不簡單,找來那幾個留宮的選女籍冊看過,發現撥入東宮做女官的三個選女都出身將門,父兄俱是朝中品級中等、口碑良好、處事穩健的將領。
蒼白的她俯身探向熟睡的睿歆,欣賞幼兒的睡顏時語氣低迷:「就算我告訴你,我是鬼,是神,是主宰,你仍然不知道鬼是什麼、神是什麼,也不知道能主宰你的是什麼——問我是誰,是世上最無聊的問題。」
「這樣的一年」幾個字當中包含著什麼樣的內容,旁人都不及她明白。
王秋瑩偷偷摸摸為皇帝把脈,見並未驚動他一絲一毫,這才目示素盈到遠處說話。
他伸手揩去她鼻端的水珠,悠悠說道:「當我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先皇曾對我說:『把自己看得最重的女人,會特意到你面前哭泣;把你看得最重的女人,總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哭泣,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微笑』……先皇是個非常睿智的人。」
三四年前,皇帝曾經中毒嗎?素盈不知道。她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雖然曾經在宮中做過女官,但就像如今的女官不會完全明白她在做的事情,當年身為女官的她,也不完全明白皇帝后妃們的所作所為。宮中的黃曆翻得特別快,當她成為皇后,再沒有人把三四年前的事情掛在嘴邊。而他又是個那麼擅長掩飾的人,他不願被人知道的一切,都靜靜地消弭于無形,只留下他中過毒的身體,在幾年之後做出瞞不住的反應。
「正好你來了,有樣東西給你。」他動了動手,一旁的宦官立刻靜悄悄地退去取了一隻木盒進來。
「我要我的丈夫活著。」素盈神情堅定,睜大的雙眼中充滿了洞悉命運的光彩。「站在高處的男人,有時需要面對江山美人的抉擇。而站在高處的素氏女人,不需要想這麼多——他就是我的天下。如果你能做到,就把許諾給我的天下,換作給他的壽命。」
平王連連頓足嘆息:「臣先前請人為娘娘批命,娘娘不可養育別人的孩子,否則一生的運氣也要被那小兒帶走。」
素盈以為這問題十分不敬,正欲作色,平王卻說:「娘娘應該知道,素氏皇后在這時候該怎麼做。」
素盈被這些發現弄得心慌意亂,不知他的大限是在十天半月之後,還是一年半載之間。
「陛下想要的,難道不是母儀天下、表率後宮的皇后?」
素盈對這些熱衷於預測未來的人們不置可否,每日只管在皇帝身邊親奉巾櫛。
「他們在做自己的事,其他的事他們不能做主。而素氏皇后一向有這種手段。」
「照這樣下去,萬一某一天,聖上身體不適不能親理,而太子又沒有回來呢?」平王始終不失從容,心裏彷彿早就打好了算盤。
他無聲地轉過身,眉目間忽然顯露出老態,像是就要被疲憊擊垮。素盈從未見過他這模樣,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攙,卻被他不露痕迹地避開。
「是是是——」素盈嘆息,「我做了主,日後他們就可以推到我身上。決策對了,是他們的籌備好、提議好;定奪錯了,是我這個女人沒見識、目光短淺。他們不敢怪聖上,但批判我的勇氣,他們可不缺。」
素盈的神情變得甜美,柔軟的嗓音緩緩說出她的願望:「我走的每一步,都被重重束縛。甚至連未來,他也代我做了選擇。我想擺脫犧牲的命運,不想順從地走向別人為我安排的歸宿。我想要他活著,看羚羊自己如何跳躍。我不需要這一年當中沒有任何人來反對,我只要他在這一年裡對我包容。我也不需要沒人過問我的舉動,我只需要他能體諒。」
素盈驚訝中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許久才長長地吐了口氣。
皎潔的月光如夢似幻,素盈第一次從中看到一點希望,似乎會有好事發生。
素盈一直以為他當時說的是她的某個親戚,怎麼也想不到會是殉先帝而死的懷敏皇后。素盈朦朧地覺得,與懷敏皇后相似並非福氣——外界都道她是殉帝而死,實則她死得離奇。還有人說,她是被自己的姐姐,當今皇帝的生母康豫太后賜死。無論哪種傳說是真,這女子的結局都沒脫開「悲慘」二字。
有個從東宮過來的宮女說:「三翻六坐九爬——皇孫還不到九個月大,現在還不會爬呢!」話剛說完,睿歆踢騰著小小的腿,向素盈身邊挪了挪。素盈見他活潑好動,心中喜歡,問他的乳母:「東宮裡平常怎麼叫他?」
他違反了這個規矩。皇帝面露不悅,似乎是對這位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表現有些不滿,又不便說。睿洵卻像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父皇的神情變化。素盈察言觀色,趁皇帝向天祭酒時,向睿洵低聲道:「將士之前,殿下為何憂心忡忡?」
自從隆運之後,素氏太后們對崇儀宮頗有忌諱,更加不願搬入其中,喜歡在丹茜宮輔佐幼帝——她們都有年幼的、尚未成婚的兒子,沒有兒媳來搶丹茜宮。至於比幼子年長、其他嬪妃所生的皇子們都去了哪裡……在她們成為太后之後,這個問題已經無關緊要。當兒子成年、大婚,她們大多數能夠風光地移居長寧宮頤養天年。崇儀宮越來越清冷,實則成為安置無依無靠的挂名太后的地方。
縱然睿歆平日活潑健康,怎奈皇後身邊近來人多而雜,也不知是有人成心陷害,還是無意將疫氣帶入丹茜宮中,小兒本來就容易染病,終未能倖免。
「第二天還是不能呢?況且眼下正有戰局,有些事一刻也拖不得。」
「原來是這樣的一年……」素盈的聲音流露出與年紀不符的蒼渾。
平王向她叩頭謝罪,可起身之後又道:「娘娘,皇后的生活就是『駕馭』。如今儲君不在,聖上又在後宮休養不到外面。往常遇到這樣的狀況,也是由皇后……」
偏那被她叫做幽馥的白衣女子又在她周圍,臉上掛著高深的微笑,以低緩的聲音亂她心曲:「其實你也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他遲早要走在你前面。」
獵期因太子整軍出發而匆匆結束。素盈照例參加了大軍的出征儀,只是不如素颯出征時那麼動情。驕陽似火,可艷艷陽光籠上皇室貴胄時,也像是沒了熱力,化不開瀰漫在他們之間的僵硬氣氛。
素盈冷笑:「外面的男人們都去做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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