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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著我瘦弱的肩胛骨，深沉的注視著我，說不出的慈藹憐惜。那種憐惜讓我忍不住心頭的酸楚委屈，又要掉下淚來。

容家的正室夫人梅絡絡，從嫁進府來就不曾管過事，何況死得也早；二夫人是個截口的悶葫蘆，大約早前也曾和三夫人吵過幾次，卻遠不是她對手，遂寄心佛堂，再不與她爭執。既無正室，又甚得老爺寵愛，三夫人行事張揚囂張，自是不在話下，日子久了，雖是不曾扶正，所言所行，早端起主母架勢了，素來無人敢攖其鋒，更別說指摘她的不是了。

眾人簇擁之下，我已被容錦城領回屋子裡。這間起居用的廳堂，四周俱用窗紙糊得極嚴實，又有四隻暖爐在角落裡熊熊燒著，我一進去，早有小丫環將暖爐里又添了許多銀霜炭，把我讓到了其中一隻暖爐旁的座位上。

我自然沒有那麼嚴重的門第觀點。但此時，我卻用得著。心底帶著一抹冷笑，我看著三夫人在寒風中有些瑟縮的身子，發白的臉。

我失聲而哭，跪倒在那冰冷的石板地上，道：「所以，父親，我回來了，請父親救救清遙！救救他！」

我知道他也必知我被漢王擄走之事，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給漢王擄走後會有何等遭遇，自是不消我說明。遂從紇干承基救我說起，說到在絡絡府里灰心沉寂，說到隨文成公主入藏遁世，說到在吐蕃出遊漸漸放寬心胸，說到清遙出事心痛如絞，說到回到大唐hetubook.com.com誓救清遙的決心。當然我絕不會再說我當時只想去吐蕃回我的時代去，畢竟我終於留在了唐朝，而留在唐朝，容錦城就是我的父親，我會對他盡一個女兒的孝心。有我這樣的女兒，總比原來那個叫他傷心的傻子強啊。

容錦城猶是不足，緊緊盯著我看著，生怕一霎眼我便又會消失不見了一般；又一疊聲地吩咐，叫趕快為我準備卧室，又問著晚餐何時能好，要為我好好接風。

容錦城點點頭，道：「自然是。」

我站起身來，彬彬有禮叫了一聲：「二姐。」待她在東側坐下，方才又坐下來。

方才坐定，立時便有人笑臉迎來，將一個黃銅雕蝙蝠紋的腳爐塞在我的腳下，又有人將一隻刻了雙魚戲水的小巧手爐塞我懷裡，熱茶更不消說，早沏上了釅釅的一盞。屋子裡輕微的炭氣，加上梅花的無處不在不絕如縷的清芬，暖暖鬱郁的茶香，混合成了一屋子的溫馨和芳香。

難為他，母親自婚後都不曾對他笑過一笑，他居然還認定母親是冰雪聰明，有情有義的。但他既然提到母親我倒也不可放過機會，為我死去的母親再爭一爭理。所以我揚起臉，向容錦城道：「父親，我母親，是你的正室妻子，是不是？」

但我歷練這許久，又有什麼看不破的？所以我只是疲倦笑笑道：「如果我不怕麻煩，執意要爭家產，早就回來了，何苦在京中滯留hetubook.com.com那麼久，躲避這些是非？何況後來我受了人的暗算，心灰意冷，已打算在佛前了此一生了。再不想清遙居然出了事，想袖手旁觀，實在是於心不忍，這才回來，想求助父親，相救清遙，如此而已。三夫人，你想得未免太多了！」

我無言以對。的確，唐朝風氣開化，女子貞操遠不如宋以後那般看重。我悲痛欲絕可以理解，但若為此遠遁就顯得氣性太大了些。

一身緋紅衣衫的容畫兒卷了進來，滿臉笑容，燦若朝霞，仿若根本不知道我剛與她母親有過爭執一般。

容錦城唏噓道：「書兒，你果然和你母親一般的冰雪聰明，有情有義。我就知道，你一旦恢復過來，定要比尋常人聰慧許多。」

容錦城也不去瞧她，只牽著我手，溫和道：「罷了，在風口裡站了這許久，瞧你手涼的，這身骨子也瘦成這樣……我們且回屋裡去好好敘敘。」

剪碧有些驚惶地看了看容畫兒，不敢說話。

容錦城見這四人是我隨身帶的，知是信得過的，遂細問我別後情形。

園裡一時靜默得怕人。連他們身後跟的許多奴婢下人，都屏住了呼吸，驚呆似的看著我，看著三夫人。

我心頭似有千萬隻螞蟻爬過，撕扯咬嚙著，幾乎可以感覺到那淋漓的傷口，正一滴滴往外滲著血跡。但我咬著牙慢慢吐著字：「清遙是我夫婿也好，是二姐夫婿也好，總是容家的親戚沒錯吧！何況在京中，hｔｔｐs://m.ｈｅｔuｂook.coｍ•ｃoｍ如果沒有他的悉心照拂，我也不會那麼快就恢復得和正常人一般。所以他還是我的恩人，他出了事，我必定要援手的。」

「暗算！佛前了此一生！」容錦城執住我的手，聲音好生顫抖：「怪不得，我們一直找不到你，還把一具無名女屍認作了你！你也忒傻，咱們這樣的人家，有什麼好怕的？何況清遙，原也是老實人！你呀你，有什麼好執迷的？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他！」

容錦城沉著臉，許久才開口，話語卻冷得如冬天的風：「你，立刻滾回去，換掉這身衣裳！在容家，只有梅絡絡才配穿這樣的顏色！」

容錦城忙著拉我，道：「快起來，快起來，地上好生寒冷，凍壞了怎生是好！何況清遙，清遙已是……已是……」

我自然知道他要說什麼，那廂三夫人已哭叫道：「清遙是你二姐的夫婿，我家自然要救她，要你多什麼口？」

何況萬般只是命，當年那塊將我帶到唐朝來的螭玉，究竟是什麼樣的天意，誰也說不清。焉知不是我這個自幼失父的人，註定了只能在唐朝收穫這份難得的父女親情？

我凄然一笑道：「母親死去了那麼多年，父親卻到最近才將三夫人扶正，也可見得父親的情意了。」

我不說話，容錦城卻嘆著氣說出了他的看法：「你氣性這樣大，倒是和你娘一般了。可如若因此我失去了女兒，我寧願你是沒氣性的好。」

容畫兒的身後，跟著一個瘦hｔｔｐs://wｗｗ•ｈｅtuboｏk•cｏm.ｃｏm怯怯的女子，容長臉兒，眼睛因清瘦的緣故顯得極大，卻無甚精神，但望向我時卻閃出了如湖水般清亮的光澤，我正疑惑著怎麼看起來甚是面熟，那女子已經叫道：「小姐！」

我倒盼著她再爭執一番，引出容錦城更大的不滿來，誰知這三夫人倒還沒笨到家。心頭暗叫可惜，但給我這般當眾羞辱一回，容家上下，必不敢有人再敢小瞧於我，而三夫人，也註定要給我踩下一頭了。

容錦城訝然失聲道：「我何時曾將三娘扶正？自始至終，我只你母親一位原配夫人，也只你一個嫡女，此話從何聽來？」

三夫人嘴唇動了動，但給容錦城犀利冰涼的目光逼視著，終究沒敢說什麼，只恨毒地瞪我一眼，低了頭，很委屈似的掩著面，嗚咽而去。

容錦城也自不安，道：「這事，這事原也怨我，居然冒失相信你死了，才錯定這樁姻緣。」

但她是妾室，再怎麼著也是出身卑賤的妾室。自魏晉南北朝以來，士族庶族門第等級森嚴，甚至士族從不肯與庶族之人通婚，恐混淆了血統，低了自己身份；朝廷錄用官員，也必有士族，庶族幾乎沒有機會得居高位；隋唐以後，幾經戰伐，一些以軍功取得功名的庶族勢力開始上升，朝廷為選拔人才又用了不分門第的開科取士制度，這種森嚴的等級才略略放鬆一些。略略放鬆一些而已，名門望族的人家，還是決計不會讓平頭百姓的女兒當自己的正室夫人的。

一時都hｔｔｐs://m.ｈｅtｕbook•com•ｃom吩咐完了，又嫌了眾婢僕鬧，不能讓我們父女盡情說話，全都命了退去。只有白瑪聽不大懂他在說什麼，睜大眼睛瞪著他；至於貢布等三人並不進屋，只在屋外守著。

我故意驚詫地看了看三夫人，同樣訝然地回答：「可三夫人身著的衣裳，明明是正紅顏色，這是正室夫人才能穿的啊！何況如果三夫人是妾室，說到底也只是個高等奴婢而已，為何我與父親說話，她處處插口，針鋒相對，毫無卑下禮節？」

一哭二鬧三上弔，這個便是古代女人的常用把戲吧。這回是邊哭邊鬧了。

容錦城正答應時，只聽得外面有人叫道：「是三妹回來了么？二姐迎遲了！」

容錦城一路聽我講著，握著我的手，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待我講完了，臉上泛著說不出的痛楚憐惜，長嘆道：「你這傻孩子，又是何苦！便是……便是被人欺侮了，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咱們這樣的人家，怕什麼呢？爹爹照樣可以給你尋一頭稱心如意的好親事。」

我憶起剪碧已經是東方清遙的侍妾了，心裏沉了一沉，微笑著向容畫兒點頭道：「剪碧原是我丫頭，這些日子，倒是煩勞二姐照顧了。」

一下子撲到我面前，抱住我的雙腿，啼哭起來。

這聲熟悉的「小姐」叫我猛地憶起了她是誰，忍不住失聲道：「剪碧！你是剪碧？怎生瘦成這副模樣？」剪碧也是大眼睛高鼻樑，卻是圓圓的臉兒，兩年不到，竟清瘦若斯？

這時屋外有人稟著：「晚餐已經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