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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霄九重春意嫵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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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浮雲生死,應笑著意深

第二十六章 浮雲生死,應笑著意深

他已突出重圍。
據說這將是個舉國同慶的大好日子。
唐天霄蹙眉,眸中忽然閃過一簇幽幽烈焰,無聲地焚了過來。
他手上尚有十八萬精兵。
唐天霄一定會猜測攝政王把它給了自己的兒子,而唐天重則會因宣太后最後時刻的來訪,而認定虎符落到了太後手中。
我低頭道:「皇上不是無情無義,喪心病狂。只是身為帝王,不得不斷情絕愛而已。能真的做到斷情絕愛的人到底太少,所以攝政王終其一生只是親王,太后始終無法助皇上奪回君權,康侯更是自毀棋眼,走上死路。皇上能走到今日,扭轉乾坤手握天下,正是因為有了帝王的心性和手段。皇上……已是真正的帝王。」
側頭,微笑,望著這男子剛硬的五官,以及飲酒時望向我的溫軟眼神,我一陣醺然。
品著舌尖縈之不去的酒香時,我聽到唐天重在耳畔嘆道:「清嫵,我改變主意了。我不需要你陪我一同死,我希望你活著,好好地活著。」
「能有什麼打算?」我乾澀地笑了起來,「他捨命相救,我必定以相酬。」
許多話我從來沒說過,但我再不說,只怕再也沒有機會了。
「對等的回報……」唐天霄踉蹌地向前走了兩步,雙掌擊在桌上,冷冷地看著我,「而你們,則認為你們所付出的感情,並不能從朕這裏獲得對等的回報?」
那個字,我不敢吐出,也不敢想象。
「昭儀,來,喝葯!」
江南小曲溫暖的韻律彷彿在那栩栩如生的畫卷中盪了開來,悠悠的曲調中,我竟只想起了唐天重。
唐天霄迷惑地盯著門扇上的雕花,慢慢說道:「朕也想著……他應該不會那樣做,朕還是疑心著他是不是另有陰謀,叫人帶走你救治,又把他當眾一頓鞭打,鮮血把雪地都染紅了,他竟……一句話也沒說。」
我從懷中取出唐承朔留給我的東西,遞給南雅意,「定北王,庄氏,再加上這個,也許……唐天霄不得不重新斟酌他的決定了吧?」
但唐天霄顧忌著他在朝中的勢力和軍中的威望,處死他勢在必行。
南雅意一心待他,苦等多少年,卻成了他將錯就錯報復堂兄的棋子。我視其如友,唐天重起兵前暗加通知,他卻將我交給唐天祺,狠心地由他活活打下我的胎兒,讓我徘徊生死一線間。
靳七有些氣急敗壞地在牢中來回踱著,而其他侍衛和小太監早已低下頭,不敢向我們看上一眼。
唐天重朗聲笑了起來,連連道:「不為過,不為過!」
我卻有些明白了。
「是。」南雅意納悶道,「誰知曉,定北王是這次平定叛亂的最大功臣,他卻上了奏章,說康侯謀反,罪在不赦,卻也曾有大功,又是皇家嫡嗣,不該斧鉞加身,求皇上恕他死罪。從來都是牆倒眾人推,本來有些大臣紛紛擾擾地說要將康侯凌遲,待他這奏摺上去,倒也安靜了許多。」
我怔了怔,抽出一塊淺青色的絲帕為他將頭髮細緻地包了,才笑道:「其實只是叫順了口。天重,侯爺,又有什麼差別?無非……就是你……是你就夠了。」
回想著蓮池邊那一身淺色衣裳的絕色少年,我恍如做了一場美好卻虛幻的夢,好久才能彎彎嘴角,說道:「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可我……不小心要了天底下最壞的男子。」
已經沒有幾天了。
但我不能讓她有機會掩耳盜鈴,假裝看不到妹妹和舊日情人唯一的骨肉,正被她和她的愛子送上絕路。
有些吃力地走在天牢長而空曠的過道,看著自己投在灰黃牆壁上的身影,被壓扁了般矮矮的,但臉龐還是能看出異常的尖削。
唐天霄臉色發白,退了一步道:「你也不用指桑罵槐。朕處置唐天重心安理得,但對於你和雅意……的確私德有虧。若你怨恨,指著朕鼻子罵也沒什麼,若你放得下,朕也願意好好彌補你們。」
有一陣陣的酒氣在他的話語中撲面而來,而他的臉頰也泛著不正常的醺紅。
但當我睜開眼,發現我正身處怡清宮,並由凝霜、沁月侍奉著時,我無端地想起了禍害遺千年這句話。
靳七便是受了我再大的恩惠,如果不是得了些暗示,也不敢當著這許多人把什麼杯里有毒、什麼杯里無毒說出來吧?
從萬人之上的王侯將相成為階下之囚,受人鞭笞,嘲辱,然後……死亡?
這樣的神態我並不陌生。
唐天重,天重……
如今的唐天霄,是大周名副其實的天子。臣子們數不盡的稱頌阿諛中,他依舊慵懶不羈,連處理政務時都是慣常的不經心的笑容。
我將頭靠到枕上,慢慢揚起嘴角,「可在我心裏,只有他是我夫婿,就如在他心裏,只有我是他妻子一樣。至於旁人怎麼看,那是旁人的事了。」
我繼續道:「皇上也有妃嬪無數了,卻不知,在皇上心裏,哪個是皇上視作妻子的?是熹慶宮的公雞娘娘,還是你看都懶得看一眼的賢妃娘娘、德妃娘娘?」
唐天霄並非無情,甚至比一般人更要多情。
「好,好!」他笑了起來,額上卻有汗水涔涔而下,「下輩子我就是把天下翻轉過來,也一定會找到你,和你生一堆漂亮娃娃。」
唐天霄轉身向外走去,冷淡道:「你好好歇著,少操這些心。唐天重能把朕的活昭儀說成死昭儀,朕也能把死了的淑妃回魂成能伴朕一生的寧淑妃。」
他要保宣太後母子,卻也不捨得讓愛子因此喪命。
至少我可以肯定,他還沒死。
那中毒后的憋悶又絞到心口,我沉和*圖*書重地呼吸著,卻還是陣陣地透不氣來。
「朕也不信!」
攝政王薨后,不論是宣太后、唐天霄,還是唐天重、唐天祺,都在追尋著這塊虎符。
必定又是攝政王唐承朔在世之時的布局了。
而我在他走後,身體卻篩糠般顫抖起來,久久不能平靜。
身體驀地一傾,我已經落到了他的懷中。
我拿了沁月送來的濕巾帕擦著虛冷的汗水,問道:「碧嵐那裡怎樣了?」
我輕嘆道:「想來碧嵐對康侯之事,也不便多說什麼吧?」
哪怕打定了主意,從此再不要嘗那相思之苦,我依舊心頭一陣陣地揪痛著,彷彿下一刻我們鬆開手時,便會不小心從彼此魂魄中剝落,連同自己對於生命的所有信心,以及對於愛情的所有期待。
南雅意扶我靠在枕上,自己也脫了鞋,將腳伸在被裡,和我並頭躺著,才輕輕道:「碧嵐叫我問你,你有什麼打算。」
我羞怒,答道:「皇上,我喜新厭舊用情不專,本就不是個好女人。那個叛臣賊子原也不是你的堂兄,他和他的父親自然也不曾為你東征西討打下大周如今的江山。」
南雅意搖頭,「你覺得你負了他,他卻也覺得他負了你。不是你,庄氏不至於走到這一步,不是他,你也到不了這樣的境地。在我看來,其實誰都沒有負誰,不過是……天意弄人罷了!」
唐天霄停下不安邁動的腳步,接了我的話頭迅捷說道。
唐天霄立刻拂袖道:「不可能!唐天重所犯乃誅滅九族之罪,便是凌遲處死也不為過。瞧在皇叔和你的面子上,朕最多保他全屍。」
我冷笑道:「皇上,天重的九族……似乎不但包括了我和唐天祺,還包括了太后和皇上!」
靳七卻似著急起來,上前說道:「可否請侯爺爽利些?頭髮梳不梳原沒什麼要緊,皇上那裡還等著咱家復命呢!」
如今想來,竟是恍如隔世。
在我們奔逃的路上,他還心心念念記著這個可以立刻讓他穩居上風的虎符。
而在那片冷冷清清的黑暗中,我也好像鬆了口氣,無力地坐到地上,竟也揚了揚唇角,笑了。
唐天霄沉著臉不說話。
他那樣權欲熏心,連做夢都想著為母報仇,登上九五至尊,可後來竟沒有將它拿走!
五年前,極北的屬國花琉內亂,攝政王唐承朔欲以其牽制北赫的進逼,遂從海路發兵十萬,平定花琉內亂,將其納為大周的一處郡縣。這十萬兵馬,後來便駐守在花琉,有效地牽制了北赫試圖南下劫掠的步伐,大周沒了後顧之憂,才能騰出手來對付南楚,最終一統中原。
多少個夜晚他痛恨著自己身為帝王卻對太多事無能為力時,他也會悵然地借酒買醉,露出這樣的醺然醉意。
而且……是在皇宮之中,原本應該被唐天重的兵馬所盤踞的皇宮之中!
一個不論我是生是死都不許我離開的人,怎麼肯放任我來到唐天霄的身邊?
裏面的霉腐和血腥氣比過道里更濃些,簡陋的木榻上鋪了厚厚一層乾草,那個高大的身影便躺在那乾草上,面向里側靜靜地躺著。
白玉杯中所盛的,才是毒酒。
唐天重彷彿剛被驚醒,帶著濃濃的鼻音淡淡地應了,卻沒有立刻轉過身,反而懶懶地舒展了一下手腳。
靳七傳來唐天霄口諭時,已經快午時了。
「情之所鍾,生死以之。」南雅意若有所思,卻不加阻攔,只道,「要我怎麼幫你?」
我沉吟著問道:「康侯……如今下在天牢?」
我恍如未見,一點兒一點兒地解開那早已纏作一團的發梢,慢慢道:「幸虧侯爺的頭髮又粗又硬,還算容易理出來,若是柔軟纖細的,還真沒法梳通呢!」
依然是極囂張極驕狂的霸道舉止,卻沒有弄疼我,發澀的唇舌炙熱如火,只在我所能承受的範圍放肆地啃噬著,竭盡所能地搶掠著我所有的氣息。
唐天重的十八萬直屬兵馬群龍無首,在作了短期抵抗后歸降唐天霄,被以最快的速度打亂,整編進周帝的親信勢力中。
正中仙鶴頸部要害,彷彿在冥冥中預示著今日的結果。
我身體好些,已能起身走動,懶懶地上前見禮時,他並不扶我,只是冷冷地看著我,緩緩說道:「朕可真小瞧了你的能耐!外臣且不說,你竟能令太后都出言為唐天重求情!」
他果然皺眉,慍道:「你這丫頭太無禮。以前記掛著庄碧嵐,朕道你青梅竹馬,痴情不悔,如今朕是有意成全了,你還打算來個喜新厭舊,跟定那個叛臣賊子了?」
很後悔,在那麼多相處的日子里,我從來都只是被動地承受著他的愛撫,卻不曾認真地回應他,讓他也感受我對他的情意。
可我下意識地摸向胸前時,荷包中的硬物依然掛在原處。
「你們……你們……」
她偏著頭瞧我,「其實皇上也有過拿你籠絡莊家父子的意思,所以碧嵐讓我和你說,若你不願待在宮中,他可以想法將你接回庄府,和我做伴,也不致太過寂寞了……皇上把莊家原來的家產盡數發回了,如今的庄府,還是原來的模樣。碧嵐說,小時候你曾卧在他們家的水榭邊剝蓮蓬,還在水邊撈過鯉魚。」
我問:「這是什麼葯?」
天水碧的絲帳,靛青的輕帷,連帷后立的一架漆木雕花絲綉屏風都是旖旎風光。
我原沒指望他真能聽了我的求情便饒了唐天重,但終於從他口中得到了唐天重的一點兒消息,倒也鬆了口氣。
「他……敗了?傷了?是不是……是不是已經……」https://www•hetubook.com•com
實則虛之,虛則實之。
夢醒來,我還在大周皇宮中,還是唐天霄的妃子,還是唐天重陰謀陽謀不惜一切要抓到掌心的寧昭儀?
我不敢去想唐天重目前的境遇和他即將面對的死亡,那是可以將所有意志和信心盡數摧折的附骨之蛆,痛到噬心。
算時辰,這時候他應該剛從慈壽宮領了宴,必是宣太后趁機讓他手下留情了。
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疑心他是不是已經死了,才對這麼多雜沓而進的腳步罔若未聞。
煊赫一時權傾朝野的康侯一系,已在短短數日間成了明日黃花,風流雲散。
我沙啞地笑了笑,「是臣妾失言了!如沈皇后、謝德妃、杜賢妃以及剛進宮的朱昭容、張婕妤等後宮妃嬪,都會視夫如天,所以皇上……應該算不上孤獨一生吧?」
我擦著淚水笑道:「哪裡會怪皇上呢?所謂的稱孤道寡,若不能做到絕情寡義,哪裡坐得穩皇位?皇上是明君,是賢帝,以後也會越來越英明,越來越賢德,自然不會做康侯那樣的蠢事。我那五個多月的胎兒,能為皇上的龍椅墊一墊腳,也是他三生有幸!」
「嗯,還不錯,看來這條小命終於被朕撿回來了!」
我道:「你害了我的孩子,就保全了我夫婿吧!哪怕把我倆發配南疆,粗茶淡飯一輩子,我也心甘情願。」
再瞥一眼彩輿前後,除了輿夫,還有十余名侍衛相隨著。
「有司曾奏請過了正月再賜死,但沈大將軍勸皇上儘快處置,以免夜長夢多,因此定了元宵節後行刑。」
門扇上的松鶴延年雕花,依稀看得到當日唐天霄提起唐天重奪他所愛時一怒以飛劍斫砍出的痕迹。
唐天重接過酒,已經笑彎了眼睛,看來居然有些無賴,「那麼,一直欠著吧。我還不了。」
我輕鬆地吐了口氣,強撐著攀上他的脖頸,在他耳垂上輕輕一咬,向他呢喃而語:「我誰都不要。我要和你生一個男娃娃,一個女娃娃。如果我身體壯壯的,我還會給你生更多的娃娃。」
我勉強向靳七笑了笑,「靳公公,我知道你常去德壽宮行走,能不能幫我傳一句話給太后?」
「清嫵!」
我只是睡了一覺而已,一個沒敢指望能醒過來的長眠而已。
他用了「也」字?
元宵。
屏上用黑色絲線綉了詩。
可憐這兩個丫頭還真是無辜,自我走後這怡清宮不知冷落成怎樣,怕也是受盡委屈,如今我回來了,她們還得消受皇帝的喜怒無常。
我疲憊地說道:「我們都太過執念,只皇上……獨一無二。」
滿眼俱是淚,我卻還能咧一咧嘴,說道:「皇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不但揣摩透了人心人情,連沒出世的胎兒都可納入算計之中,果然深得帝王之道,天子之謀,自然無往而不利,無敵于天下。」
南雅意來得也很快。
我嘆道:「皇上恨他入骨。」
「唐天重……在哪裡?」
兩臂互勾,將酒杯湊到唇前時,我又瞥了一眼靳七。
我笑了笑,另一隻手又端過了瑪瑙杯,送到唐天重手前,說道:「天重,你還欠我一個婚禮。」
其時我正燒得厲害,痛苦地輾轉于床榻間。她扶起我時,我一身汗水淋漓,許久才能沖她笑了笑,「傷口還是有些炎症,偶爾會發燒。剛吃了退燒藥,又出了一身的汗。」
至了天牢,跟隨我前來的凝霜、沁月立刻上前將我扶下,悉心照料的模樣,半點兒也不像對待將死之人。
我們相親相愛,一直到死都相親相愛。
我懶得聽到那些人的聒噪,將頭更深地埋到唐天重的胸懷間,聽著他越來越緩慢的心跳,忽然便覺得甜蜜。
他甚至可以拿到我脖上的荷包里的東西,得到另一支絕大的助力。
背上的箭傷並未傷及要害,但多少日來的身心折磨已將我摧殘到形銷骨立。
他閑閑地喚我,向我招了招手。
他便發現了我不對,然後不顧追兵在後,下來救治我,甚至將我交給了唐天霄救治,不惜自己束手就擒?
「說得有道理,是我太斤斤計較了。」他笑著向我道,「譬如庄碧嵐叫你嫵兒,我卻喚你清嫵,可並不見得他便比我更喜歡你。」
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命硬。
我無法坐視他走向絕境,更無法接受他因我走向絕境。
天牢里自然是沒有陽光的,甚至連白天也是黑黝黝一片,只為我去了,才一路點上了幾盞油燈。
你不是說,便是我死了,也不會讓我離開的嗎?
他也不顧天冷,從桌上的茶壺中倒了一盞涼茶,一氣喝了,才道:「你必定很想見唐天重吧?明天朕會賜唐天重毒酒,便由你去送吧!朕會預備兩杯酒,一杯有毒,一杯無毒,你選一杯送他,但剩餘那杯……你須得飲了!」
我自覺早已看得開了,什麼樣的生離死別都可以安然面對,可就這麼一刻,眼看著沉重的鐐銬在他手足間輕輕撞擊出刺耳的聲響,我忍不住低低地發出一聲呻|吟。
我記起了怡清宮的寧昭儀「死」后曾追封為淑妃,同樣冷淡地笑了起來,「以前的昭儀還能是皇上的朋友,但皇上的淑妃卻的的確確是死了的。皇上這樣的明主,註定了孤單一世,連朋友都不會有一個!」
怡清宮比我以前當昭儀時還要熱鬧些,每日太醫數次請脈,又有唐天霄不時賜下的絲帛刺繡和金珠飾品等物,後來連太后都不時賞些東西過來,便很是招人耳目。宮裡沸沸揚揚,流言甚囂塵上,有說宮中所居是酷肖當年寧昭儀的民間https://m•hetubook.com•com女子,也有說就是寧昭儀本人,當日死訊不過誤傳罷了。
「哦!」
我僵了好一會兒,才問道:「有說什麼時候處決嗎?」
我會意,轉頭向凝霜等道:「我和雅意姐姐聊會兒女人家的私房話,你們不用在這裏伺候了。」
這一刻,憑他千杯不倒的海量,也該醉了。
他從來便不如唐天霄或唐天祺好看,更無法和庄碧嵐那等俊逸如仙相比,可此刻他的面龐揚起燦爛笑容,連猙獰的鞭痕都似蘊涵了春日般的溫柔。
他正盯著我,不安地向前挪了兩步,看那神態,倒似想一把搶過我的酒杯,和唐天重互換下一般。
雖然活著未必便比死去過得輕鬆,可我總還希望他活著,好好地活著。
不知是真是假,他居然在凄惶地大喊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明明只有一杯酒有毒……快來人啊……」
從此……
果然一片濕潤了。
只是他再深重的情義,也抵不過九五至尊的絕大魅力,抵不過他那把龍椅上金燦耀目的光彩萬丈。
「別哭了!」他簡潔地說。
元宵節后……
凝霜遲疑,然後與沁月對視一眼,不敢答話。
唐天霄湊到我面前,細細地打量著我,眉眼間的笑意便更見深濃。
記得三年多前,這樣的天牢里曾經關過另一位讓我魂縈夢牽的男子,他的頭髮便很柔軟,可我到底沒能為他最後綰一回發。
他好像解決了件要緊事般長長地鬆了口氣,依舊輕袍緩帶,瀟瀟洒灑地向外行著,邊行邊嘆:「朕也算了了樁心事了!母后,母后,你可別說兒臣不曾依你的話,這路……是他們自己選的。」
可我腦中依舊無時無刻不是他。冷峻的面容,微凹的黑眸,皺起的濃眉,以及如今看來多多少少有些色厲內荏的冷言冷語。
靳七不解,我也不解釋。
靳七已走上前,尖著嗓子宣道:「皇上賜康侯美酒,康侯快來領旨謝恩吧!」
「好吧,我承認我說了謊。其實我心裏計較得很,我不想讓庄碧嵐碰你,更不想讓唐天霄碰你。」他的唇冰涼,顫抖著親在我額際,「我只想你是我一個人的,一生一世,都只能是我唐天重的妻子。」
「你轉告她,攝政王執著一生,莫讓婉思柔情,一旦總成空。」
我愕然。
我看著他分明正強忍痛楚咬緊的牙關,腦中忽然清明,苦笑道:「原來……原來兩杯酒中都有毒!」
我大為驚訝,「定北王?」
我的身畔已沒有了無雙這樣能幹的侍女,但她們兩個和我到底也算是共過患難的,力所能及的範圍,還是樂意相幫的。
凝霜端著葯碗,用匙子盛了褐黑的葯汁遞到我唇前,依然是以往的溫和笑容,滿是伺候主子的殷勤小心。
周遭一片冷冷清清的黑暗。
舌尖的苦澀剎那席捲全身,我慌亂地抬頭四顧。
凝霜、沁月等雖是神情猶豫,到底退了開去,悄悄帶上房門。
唐天霄慍道:「所以朕沒打算大開殺戒……不過,唐天重算不得你夫婿吧?你從小定親的是庄碧嵐,有過夫妻名分的則是朕,他連名分都不曾給過你,又是你哪門子的夫婿?」
紅顏禍水。
「太后?什麼話?」
也許死亡會成為我最理想的解脫方式,但我若這樣死去,即便真能如唐天重所願成為一對鬼夫妻,我還是不甘心。
他沒道理敗,沒道理死,就如我沒道理又跑回了這曾困我三年的皇宮中一般。
我篤定地想著,看著獄卒將最盡頭的一處牢房打開,慢慢走了進去。
絞痛愈烈,我的身體便支持不住,直在他腕間墜了下去,猶自強撐著說道:「嗯……好,好,下輩子……我等著你。」
我嘆道:「獨一無二,高高在上,誰堪匹配?」
門扇被他直直地拉開時,大股大股冰冷的風卷了進來,把地上的長檠燈撲得亮了一亮,又飛快地暗了下去。
難道我還在夢裡嗎?
我應著,忙忍了淚,從懷中取了隨身帶的小梳子,將他的頭髮輕輕向後攏住,小心地一下一下梳理起來。
靳七常在宮中行走,每次到怡清宮時總跟在唐天霄身畔,可並沒有找到機會說說話。但他到底受過我恩惠,聽到侍女的知會,傍晚趁著唐天霄在熹慶宮用晚膳便來瞧我。
青荷蓋淥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
他道:「所以你認定,朕想安穩地站在這個位置,便註定了孤獨一生,連個相攜相伴的人都沒有?」
但唐天霄本人來得並不勤快,到元宵節那天晚上,才沉著臉來到了怡清宮。
我不知道那麼短的一句話,對於在陰謀和權勢中打滾了大半輩子的宣太後有多大的觸動。
小太監已經走到前方,向我呈上一隻烏木托盤,上面果然放了兩隻斟滿了美酒的被子,一隻紅若雞血,細潤光潔,一隻膩白如雪,通透明澈,俱盛滿了美酒,在小太監的行走間漾著瀲灧的光澤,居然看不出瞬間奪命的殺機來。
「可皇上待她們好,也不過是因為她們的年輕貌美,以及她們家族對大周的助力。皇上所有的付出,都會得到對等的回報。」
少了兩名侍女,屋中頓時清寂起來。香爐中放的是檀香,彷彿到此時才散發開令人寧神靜氣的裊裊芳香,嗅在鼻中,沁入肺腑,漸漸地讓我沉靜下來。
唐天重的身體驀地僵住,飛快地轉身望向我。
我伏跪在地,盯著他文著金色蛟龍的靴子,低聲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想知道,身處帝王之家的男子或女子,是不是個個能做到皇上這般胸懷天下https://m•hetubook.com•com,江山為重。」
他似愕了一愕,旋即放聲笑道:「唐天霄這小子待我還算不薄,這時候還肯把你送我身邊來!」
我苦澀道:「雅意,我負了他,你知道的。」
南雅意眸光一黯,掃了眼侍立一旁的凝霜等人,才道:「碧嵐嗎……他對皇上的英明果決欽佩得很,自是贊成皇上決斷。」
而如今,這天下恐怕再沒有人比唐天霄更有權利任性妄為,喜怒無常了。
我猶豫許久,才道:「庄碧嵐肯幫康侯嗎?」
「天牢。」靳七點頭,甚至覷著我的臉色,小心地加了兩個字,「死牢。」
那是一塊虎符,代表著攝政王暗中經營的另一支精兵。
她說得含糊,我卻聽得明白。
「哦!」
不論我生死,原來的局勢都應該按著原來的方向往前發展才對。
唐天霄自嘲地笑了起來,「朕獨一無二,所以雅意寧願守著已經做了朕臣子的庄碧嵐,也不願意回到我身邊來,而你更為一個將死之人費盡心機,差點兒把朕視作仇人。」
靳七尖細的聲音卻真的越來越遠了。
我微微笑著,將甘醇的美酒慢慢飲下。
勉強撐著虛弱的身體,我讓凝霜、沁月幫我想法聯繫靳七和南雅意。
他跟隨唐天霄已久,最善察言觀色,大致也猜得到我的用意,向我見了禮,不待我開口便道:「娘娘,你要咱家做什麼都好說,只是康侯之事,實在不是小人力所能及的範圍,也不是小人插得上話的。」
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唐承朔出人意料地把它給了我這個不解兵法、不懂權謀、不涉朝政的閨閣弱女。
我便走過去,依到他身畔坐下,小心地去撫摸他的臂膀。
可惜唐天重是看不著我陽光下的模樣了。
他那微凹的黑眼,依然如鷹隼般銳利,下頜卻已長了密密的胡茬,臉龐也有幾處青腫,,以及幾道剛剛結了疤的鞭痕。
燈滅了。
南雅意便知我心意,嘆道:「莊家雖是手握重兵,可想保下康侯卻不容易。好在定北王也在力排眾議想保康侯,不如讓碧嵐和他商議商議,若他們聯起手來,皇上那裡便不能不顧忌幾分了。」
庄氏名義上雖歸順了大周,但是依然掌握著自己的兵馬。交州南接蠻夷,時有戰事,地勢複雜,兵馬習性與中原多有不同,正是朝廷鞭長莫及之地。唐天霄厚遇庄氏,給了庄碧嵐高官厚祿,卻將他牽制在了京城,隱然有以其為人質的意味了。
輕輕地將我下頜勾住,他已重重地吻了過來。
一路之上,靳七跟在彩輿後面,絮絮叨叨地再三吩咐:「昭儀切記,瑪瑙杯里的是有毒的,白玉杯里的是沒毒的,皇上吩咐時我看得清清楚楚,再不會弄錯。」
雖是敷了胭脂,也點了唇脂,到底沒有了原先的風韻和神采。
他安靜了片刻,卻已支撐不住,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卻還緊緊地擁著我。
他的頭髮凌亂,尚穿著當日帶我突圍時所穿的戰袍,只是盔甲盡去,經受了不知幾許刑罰,早已襤褸不堪,幾不蔽體,再看不出原先的尊貴質地。
我端過白玉杯,明顯看到靳七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
我盯著他光彩熠熠的眼睛,連句虛偽的簡單問候都懶得說,單刀直入問道:「唐天重呢?」
一時侍女們走得乾乾淨淨,唐天霄卻依舊煩躁。
我的嘴唇蠕動了好久,才能艱難地擠出字來,「皇上……」
就在我說了我要小睡片刻之後嗎?
讓我昏沉的麻木感已經消失,繞著前胸緊裹住的布條下,後背的傷口正隱隱作痛。
凝霜、沁月依然不敢回答,而屏風后卻傳來年輕帝王意氣風發的輕笑。
我彷彿應了一聲,又彷彿沒有。
怡清宮比記憶中收拾得更是整潔雅緻。
唐天重卻沒有容我哭泣,拍拍我的肩道:「幫我梳梳頭吧,怕是有了虱子了,我頭皮癢得很。」
我麻木地啜吸著,有種恍然一夢的錯覺。
其實他也沒必要弄清,能做到便已足夠。
唐天重終於放開了我,向他們輕蔑一笑,才柔聲向我道:「把酒端來給我。」
凝霜微笑著答道:「毒素已清,這都是固本益氣生肌補血的葯了吧?太醫說了,昭儀剛剛小產便奔波勞碌,又中毒受傷,如果不好好調理,可就落下一世的病根了。」
要懷有怎樣的絕望,才肯將我活著送到敵人手中,放任自己捨棄經營多年的一切,走上那條無法回頭的不歸路?
按成王敗寇的遊戲法則,他將成為史官筆下的亂臣賊子,遺臭萬年!
便是死,也不得安生。
靳七答道:「若說恨嗎……倒也未必。前兒皇上獨寢在乾元殿,一個人對月飲酒,喝高了,還和小人提起他小時候的事……提到了雅意姑娘,又提起了康侯……只是很快轉了話頭。聽說攝政王妃在世時常帶了康侯入宮,那時康侯和皇上還挺合得來哩!」
唐天霄一定算準了我不會讓唐天重死,才有意讓靳七說反了來誤導我;可我到底沒上當。反其道而行,我走的還是我原來打算走的路。
以唐天重待我之情,我怎樣粉身碎骨都不為過,可庄碧嵐不但沒受過他的恩,反受過他的辱。那樣的辱,只怕換了誰都會切齒難忘。
我直著嗓子說出了這句話。
我屏住呼吸,卻是真真正正的痛徹心扉。
樹倒猢猻散。
宣太后,宣晴婉,她不會不明白攝政王一片苦心為的是誰,也不會不知道她的妹妹宣晴柔為誰而死,唐天重又在為誰復讎。
我並不認為這個問題需要回答。他的行動早已告訴了旁人他給予的答案。
「虎符。憑之和*圖*書可以調動駐紮于花琉的十萬精兵。」
可就在那樣懶散的笑容下,多少人人頭落地,多少人罷官而去,多少人步步高升,又有多少人在他不動聲色的嫻熟權謀下明升暗降,被打擊得戰戰兢兢,無以自處!
我到底沒用,到了這時候,尚不能控制自己的淚水。
靳七頓時語塞,扭頭看著身後跟著的那些帶刀侍衛,竟不敢讓他們上前用強,猶豫著只望向我。
唐天霄那些後宮妃嬪大約也對我的來歷很是疑惑,只是唐天霄顯然有過嚴命,連他寵愛備至的皇後娘娘都不曾過來擾過。
「她們……你存心慪朕?」他慍道,「你明知她們留在朕的身畔,想方設法討朕歡心,只是因為朕是皇帝,朕能為她們和她們娘家的未來帶給長長遠遠的榮華富貴。」
輿上的圍幔擋不了多大的風,也有細碎的陽光從圍幔的接縫間一點半點地灑在紫羅蘭色的衣衫上,天然的金色斑點明亮和暖,想來能讓我臉色顯得好些。
我答應一聲,想辯解說自己沒有哭時,他那寬大的手掌已伸了過來,拭上我的臉。
腹中已如著了火般灼痛起來,我想我該賭對了。
這一回,我又禍害了誰?
他在床榻前來回踱了兩圈,才抬頭道:「別記掛著唐天重了。他已把你交給了朕。」
唐天重卻似不悅起來,皺眉向我瞪了一眼,說道:「怎麼又改口了?」
「斷情絕愛?」唐天霄喃喃念道,眼神甚是迷惘,彷彿並沒有真正弄清這四個字的意思。
或者,從被唐天重凌逼,到不知不覺中丟了心,到唐天祺、唐天霄的聯手暗算,到雪地里的相攜奔逃,才是一場真正的夢?
唐天霄呻|吟一聲,道:「朕知道你在唐天祺手下吃了大苦頭。朕也勸過你,想著回到唐天重身邊會有飛來橫禍,你卻執意不聽,難道怪朕?」
我想,我們是幸福的。
我抱緊他,十指貪婪地撫摸著他結實的後背,也放縱著自己所有的熱情,竭力回應著他傾盡所有的無聲熱烈。
即便解了毒,每日用著葯,我依然常常發燒。
那樣纏綿深切快要將靈魂都吞噬的親吻……
我將端著酒的手繞過他的手腕,嫣然笑道:「那麼先補個合卺酒,總不為過吧?」
我微笑著說道:「沒錯,你比任何人都喜歡我,便如我比任何人都喜歡你一樣。」
他的臉色頃刻蒼白,急急將我往他身上拉了拉,失聲道:「他……他竟連你也不放過嗎?」
唐天霄不怒反笑,「什麼胸懷天下,江山為重?你是想反過來罵朕無情無義,喪心病狂吧?」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曾經避之唯恐不及的身影,竟已是我心之所系,魂之所依。
也?
他柔軟著眉眼,低低而蠻橫地說道:「我們生個男娃娃,須得像我,再生個女娃娃,也得像我,才不被人欺負了去。」
「這是……」
南雅意沉默,然後輕嘆道:「快元宵了。」
他轉眸,看到我的凝視,隨手扔開瑪瑙杯,黑眸很好看地眨了一眨,發出無聲的輕笑,很是寬容地拍了拍我的肩,說道:「罷了,我也知道年少守寡很難熬,庄碧嵐人不錯,唐天霄嘛……也算是不簡單的了,你不拘跟了他們哪個過日子去吧,我不計較便是。」
他說,瑪瑙杯中是毒酒,白玉杯中則是美酒……
黯淡的燈光下,我看得到破裂衣衫下的那些傷痕。大多已結了疤,卻從不曾情理過,有的地方甚至與中衣黏連在了一起。
我抬頭望向他那蘊涵了醉意的眼,輕輕說道:「若皇上能如天重那般以命相救,臣妾同樣會以命相酬。」
唐天重冷淡地截過話頭,「那麼,便讓他等著吧!」
我握緊拳,毫不猶豫地說道:「我不信!」
他從屏風後轉出,依然一身淡黃的家常裝束,連腰都不曾束,那樣斜飛著狹長的鳳眸,懶洋洋地走到我跟前。
而唐天重……應該不在意這些吧?
「他不會幫康侯,卻會幫你。」南雅意笑了起來,「他若不幫你,那才是天下第一不可思議之事。」
「清嫵!過來!」
要殺的是曾經權傾天下的康侯唐天重,可唐天霄連正式宣旨這樣的程序都免了,直接令人用彩輿抬了我送往天牢。
我笑道:「皇上打算怎麼彌補?」
對我這樣惡毒的詛咒,唐天霄身軀震了震,憤怒地瞪我一眼,卻也不斥責,不辯解,默然離去。
唐天霄漲紅臉,忽然皺眉向凝霜等人喝道:「滾出去。」
「以命相酬?」唐天霄彷彿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哈哈笑了起來,「那麼,且讓朕看看,你怎麼對唐天重以命相酬吧!」
南雅意皺眉道:「還好吧,皇上待他很是禮遇……連劫了唐天祺軍營之事都不曾追究。庄氏駐在交州的兵馬,目前還在庄大將軍手中。南夷屢屢進犯,一時還無法調防。只是碧嵐卻被封作驃騎將軍,又兼了兵部侍郎的官銜,暫時是沒法回交州了。」
大朵粉蓮,大片荷葉,輕裳照水,盈盈欲語。葉下有鴛鴦成雙,交頸而浴,意態安閑。
靳七忙趕著小太監走上前來,奉上托盤,然後向我示意紅色的那隻瑪瑙杯。
唐天霄彷彿鬆了口氣,低聲道:「你想要怎樣的彌補?」
許久,我才能沙啞地說道:「他……不會那樣做。」
攝政王已死,犯上作亂的康侯被囚,其弟唐天祺帶部下兵馬歸順周帝,毫無根基的傀儡小皇帝又被廢回了福昌王。
唐天霄不甘地盯著我,說道:「這一仗,朕贏了,卻贏得莫名其妙。朕實在不解,像他這樣不可一世的梟雄,怎麼肯為了救一個女人而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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