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凄涼犯 淝水摧傾戰血殷（三）
凄涼犯題解：人間與地獄，只是一線之隔。遍地血腥，怎一個凄涼了得！
楊定望著她眼中的迷惑，宛如暗夜裡月色上的一抹浮雲，欲隱欲現地飄來浮去，又笑了起來：「我開始有一段時間很難過，很不適應。不過一個教我識字的先生和我說，笑著活，是一世，哭著活，也是一世，你又為什麼要哭著活呢？又說，你看，別人都死了，就你沒死，這是你的幸運，你的喜事啊！還有，你母親一心想救你，你果然得救了，你母親雖然死了，也是開心的，你又為什麼不開心呢？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便下定決心，以後要笑著活了。」
碧落向後一靠，倚到了楊定的肩，嘆道：「我從沒看到過那麼多的屍體。」
碧落坐于馬上，一顆心幾乎給顛得快要跌落胸腔，再也不知是驚急，還是激動。
「快，我們ｍ.ｈetｕbｏｏｋ.com.ｃｏｍ趕過去！」楊定急急揚手，驅馬急馳。
臨暮時分，楊定等人已經越過信城，一路賓士，只覺前方路徑漸漸狹窄，右邊卻有一帶村莊，人煙頗旺，有幾處正裊裊升騰起炊煙來；正放緩馬速，欲找人詢問時，忽見附近民居推開一扇窗，向外探了一探，立刻驚惶縮回頭去，又將窗戶砰然關上。
最可能的是，他們猜度有某位秦軍主帥逃到了這裏。
而楊定看畢信件，立即毫不猶豫指住信城方向：「全速前進！」
碧落也覺出來了，蹙眉道：「楊定，他們不像在追擊秦軍。」
楊定沉默片刻，輕聲道：「我也沒看到過。但我小時候，經歷過更可怕的。」
楊定彷彿無奈地嘆口氣，揚了揚手，臉上恢復了慣常的微笑，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我見到的屍體，全是我和*圖*書親友的，堂叔父的，兄弟姐妹的，家臣的，下人的，兒時玩伴的，還有，我母親的……總之，死了很多，我住的那個大宅子，一夜之間變成了鬼域之地。我被我母親扔到了枯井裡，父親和叔父帶兵趕回來救援時，總算我還沒死，將我抱了出來，投奔秦王。那是一場楊氏家族的內訌，我父親輸了，把全家都給搭上了。」
碧落忍耐了一整天，到晚上紮營時，再也忍耐不住，捧著腹部到隱蔽處大吐特吐。
淮水已北是秦國控制的地域，百姓對秦軍還是相當擁護的。此地已無秦軍主力部隊，晉軍這樣鍥而不捨尋找，必定另有原因了。
「找人？」碧落驚呼。
他垂下眸，笑意溫煦清澈：「碧落，你也可以笑著活，對不對？」
頓下馬匹，楊定將人馬分作兩部，一部交給陪戎副尉李德以及另一位職份較高的昭武校尉齊壹帶領httｐs://ｍ•hｅｔｕｂoｏｋ•ｃom•ｃｏｍ，一部自己與碧落督率，沿了淮水以北分開尋找，以便擴展搜尋範圍，並約定兩日後還在原處相侯。——楊定計算著，兩日之後，眾人馬上自帶的糧草也該吃得乾淨了，到時已不得不往北方城鎮補給食物糧草。也就是說，他們必須抓緊這兩日的時間，盡量找到苻堅。
不時，會看到野豬或狗獾在屍骨間發掘啃咬，吃得吧嗒有聲，見了人來，也不閃避，黝黑的眼珠轉動著貪婪喜悅的光芒；偶爾還有幾隻肥大的土狗，拖著人的斷肢殘骸從路邊穿梭而過，顯然也在為天降美食喜不自禁。
楊定淡淡笑道：「我們應該找對地方了。」
碧落一怔。她從沒聽楊定提起過他小時候的事，似乎從見到他的第一面起，他便頂著仇池楊氏這樣無人不知的名門高第的桂冠。
楊定牽過碧落的手，拉她去吃東西，笑得更是開懷了：m.ｈｅｔｕboｏｋ.cｏｍ.ｃｏm「讓我們笑著活，然後，讓更多的人笑著活吧！我們一起……阻止更多的死亡！」
至第二日傍晚，一路打聽著，依然沒有苻堅的消息，派出的探子倒是抓住了一名晉軍的信使，搜身後找到封加急信件，卻是報告已行至一處叫信城的地方，然後提及信城富戶帶了不明秦軍將領向北逃逸之事，雖然語焉不詳，但看得出，晉軍將領對這個能引得信城富戶冒險出逃的秦將頗是疑心。
楊定點頭道：「他們似乎在找人。」
楊定默默無言，只跟在她身畔，輕拍著她的背，看她好些了，再遞過去一塊帕子。
果然是個笑容，雖然很勉強，但到底算是個笑容。
第二日連著遭遇兩三股晉軍，好在都不是主力，都只兩三百人，對方人數明顯落於下風，也似無意糾纏，交手不久便迅速脫身而去，楊定等志在尋人，自然也不去追擊，只是心下卻有些奇怪。
苻融已死https://www.hetubook.com.com，秦軍中能引起晉軍那麼大動靜的，應該只有秦王苻堅了。
這裏已離主戰場頗遠，尚且如此怖人，再想不出，淝水附近的秦軍陣亡將士，該是怎樣的屍積成山，血流成河！
碧落瞪大了眼睛。這個男子，居然能含笑說起那麼多親人的死亡，還說一句，「其實也沒什麼」！
碧落從沒覺得楊定的笑容那麼好看過，甚至有種奇特的魅力，彷彿會傳染他人，也想去笑一笑。所以，碧落牽了牽嘴角。
楊定低聲道：「你還能吐，便證明你還在人間。」
五百余騎全速奔往信城，一路沙塵滾滾，直蔽天日，近日屢見兩國兵馬穿梭的淮水附近百姓，遠遠見了，無不關門閉戶，恐受池魚之殃。
楊定一咪眼，眺向村前的那條路，隱隱尚見有煙塵在遠方浮動，應該剛有騎兵經過；而百姓早就躲入房中，顯然並非被他們這一行驚住。
碧落掩住眼睛，喑啞道：「楊定，我這是在人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