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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定仰面而笑，漸漸恢復明朗清澈的眼眸，凌厲地一轉，沉聲道：「孩兒記得義父也曾教導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我從小學兵法，習武藝，一為自保，二為輔佐明主，以助天下承平。秦王行事，雖然也曾多失偏頗，但到底能做到以民為本，惜恤子民；而燕軍行事又如何？所過之處，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並且，他根本不知該怨誰，該恨誰，所有刀鋒剜過的陣陣銳痛，只能一個人默默吞下，苦苦承受。

他笑得嗆著了，拿手指堵著唇低沉地咳。所有的瀟洒不羈，洒脫佻達，不知何時已經卸下，一層層的虛弱和疲憊，伴著再也無法掩飾的痛楚，清晰地呈現在家人面前。

天落淚，而楊定卻沒有落淚。

他就如最善於保護自己的蝸牛，終於肯丟開最ｗwｗ.hｅtuｂoｏｋ.ｃom•ｃoｍ堅硬沉重的軀殼，拿自己最柔軟最真摯的一面與人坦裎相對，卻被刺得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楊定還想笑，笑眼前這個太過滑稽的一幕，卻已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悶在喉嗓間的微哽，忽然便漲痛起來，痛得他再也直不起腰，由得高蓋將他緊緊拉著，看著慕容沖將碧落抱起，努力地喘息著，想呼出胸口緊搡住的氣團。

碧落如小貓般順從地倚在慕容沖懷中，剛被細心清潔過的黑髮順了慕容沖的雪白前襟如瀑垂下，烏鴉鴉地極其醒目，甚至刺目。

再怎麼老於世故，再怎麼虛中守靜，再怎麼擅於處世，楊定依然是性情中人，保有著最純樸無華的赤子之心。

「碧落！」楊定沒理慕容沖的話，只是懷了最後一絲期待，喚著那和*圖*書個女子的名字。

以慕容泓一天行十余里的速度，倒也不用擔心楊定的休養。但楊定顯然不打算再呆下去了。

「義父，我想我該回長安了。」晚間紮下營來，他向高蓋提起：「再不走，恐怕我已經走不了了。」

而外面的天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暗下來，呼號的風聲里，蛇狀的閃電不時撲啦啦扯過半天邊空，引來陣陣雷鳴咆哮。整個穹宇像倒扣的灰色鍋底，迅速地醞釀發酵著，很快，一場六月里的暴風雨，痛快淋漓地傾倒下來。

楊定並沒有能立刻離去。

高蓋嘆氣，心疼地將他攬到自己懷中。而楊定，那個曾有著天底下最明朗笑容的楊定，伏在他的肩上，竟是無聲大哭。除了肩背的抽搐，高蓋沒有聽到任何的聲音，只是，他的前襟，已有大團的濕熱緩緩洇散和*圖*書開來。

他只是哽咽著，哽咽著，將十指愈來愈深地＊＊＊＊＊堅硬的地面，由著指甲中涔涔滲出血，慢慢潤濕黑褐的泥土。

那氣團太堵心了，如同凝結了的冰水般冷沉而堅硬，讓他再也無法順暢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慕容沖沉靜地望著楊定，唇邊終於又有了一抹輕而淡的淺笑，優雅從容，看不出是出於好心的提醒，還是出於趕走情敵的本能。

「定兒！」高蓋盤算著勸道：「當日苻秦如日中天，你留在秦國對你仇池楊氏恢復元氣大有好處，我也便不勉強你跟在我身邊。只是如今苻秦衰亡之象已現，內外交困，四面是敵，這等風雨飄搖的王朝，你去輔它做甚？」

慕容沖向外走的腳步頓了一頓，看向懷中的碧落。但碧落似乎根本沒有表情，只是閉著眼，如先一般獃滯地hetubook.com.com沉睡，彷彿從不曾清醒過，更不曾說，沖哥，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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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定，如果我是你，我會立刻離開此地。濟北王不可能把碧落賜給你，但如果你不留在燕軍，而想回去繼續輔助苻堅，他一定會讓你死。」

這一病，便是七八日，慕容泓在眾將的催促之下，已經再次開往長安，楊定也被高蓋送入車駕中隨行。

楊定靠在牆上，連笑容也蒼白失色：「可便有再多婦人，她還是天下無雙獨一無二的。天底下只有一個雲碧落……或者……苻碧落吧？」

高蓋嘆道：「你該知道，燕軍全是鮮卑人，他們被迫呆在關內十余年，受盡氐人欺壓，如今又無糧草補給，自然只能就地擄掠，雖然過火了些，到底情有可原。」

碧落神色沒什麼變化，嘴唇蠕動了好一會兒，居然說出話來。嗓音很低hetubook.com.com，很細，如被壓得蒼白而纖薄的紙張：「好……沖哥，我陪你……」

高蓋心中也明白，如果燕軍收伏不住這個苻秦的年輕將領，很可能會除之而後快，以免養成未來的心腹大患。慕容泓之所以一直不曾表態，無非因為楊定是高蓋的義子，當日又不曾一口回絕自己的招降，要等他病愈后再作打算。如今楊定高燒已退，精神漸復，也快到雙方決斷的時候了。

「你這孩子怎麼回事？」高蓋一邊找人為他沏葯，一邊已忍不住責怪他：「不過是個女人，便是漂亮些，也不至於天下無雙獨一無二！你要美人時，義父幫你留意著，找個比她好十倍百倍的，如何？」

於是，慕容沖抱了碧落，珍寶般將她攏緊在跟前，緩緩離去。

在高蓋以為已經將他安撫下來，考慮著下一步怎樣將他送走時，他發現楊定發起了高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