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畫堂春 虛名毀卻梨花夢（四）
「不敢么？」苻堅自嘲一笑：「朕一心想以德服人，當年平定的那些國家，歸降王公無不待以高官厚祿。可結果怎樣呢？慕容垂反了，慕容沖反了，姚萇反了，張天錫反了，現在，就差你們仇池楊氏了。天下承平之際，有慕容垂、姚萇珠玉在前，楊氏難有出頭之機，你裝癲賣傻，鋒芒盡斂；天下大亂開始，你整治兵馬，收買人心，連你所建的那支奇襲騎兵，也以你仇池氐人為主。這支騎兵，如果沒有你的話，只怕連朕的諭旨也不會遵守吧？」
這一切，都將成為一開即敗的梨花春夢么？
他屢次被寵信之人所叛，如今乍見楊定別有居心，一時心灰意懶，言語之間，已不掩猜忌。
「……沒有王圖霸業，沒有亡國讎恨，沒有刀兵之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自給自足，自得其樂
和*圖*書。鄰裡間的爭吵，頂多為了東家雞啄了西家青菜，或者西家孩童偷了東家梨子……」
只為了能回到相對安全的長安，只為了和久已失去的親人團聚相見，只為了能感覺到還有人關心自己，她做了什麼？她將這個男子逼到了怎樣尷尬的境地？
苻堅經了淝水大敗，自然也早已意識到一支上下一心的軍隊到底有多重要。
楊定年輕力壯，卻萬不敢躲避還手，苦撐著只得求饒：「臣……臣不敢了……臣一定對碧落好，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成全！」
碧落雙眼都是茫然的漆黑，嘴唇張了張，竟然沒回答出來。
楊定跪直身，慢慢抬起眸，迎著苻堅深深的逼視，坦然道：「陛下，臣並無私心。臣所用騎兵，誠然以仇池人居多。但臣既想在短時間建立一支肯絕對聽從臣號令的騎兵，www.hetubook.com.com自然優先挑選可能比較擁戴楊氏的仇池兵。若其他氐人或異族人多了，有懶怠之心，極可能造成整支軍隊的人心不齊，軍心不穩。時間匆促，臣不想冒這種風險。」
黃狗也逍遙，將頭擱到楊定的腿上，享受地半閉起眼睛，甩著尾巴，一下又一下，敲得草席噗噗作響。
她感受著這男子一如既往的堅實臂膀，嗅著這男子熟悉的氣息，羞愧得無法抬頭。
可他做錯了什麼？
苻堅小心翼翼地將手搭上女兒的肩膀，拉回她的神智，輕輕問道：「你當真喜歡楊定么？」
楊定眸中僅有的亮彩也漸次消失，他僵著身體，好久，才同樣疲倦地回答：「臣以楊氏滿門立誓，一生忠於苻氏大秦。大秦在一日，臣便效忠一日，絕不言歸隱。」
楊定再叩首，起身欲離去時，跪
和_圖_書得久了，身體晃了一晃，差點又摔倒在地，碧落忙站起身，扶他一把。苻堅默然盯著他，半晌才揮了揮手，道：「下去吧！」
一人一狗，如此陶醉，如此悠閑，以至正補著單衣的碧落，也漸漸在春光中醉去，覺得這種日子，果然再好不過……
苻堅留心楊定對碧落的神情，倒也略放了心，緩緩坐回御案前，翻了翻幾處呈上的軍情急報，疲倦在揉了揉額，說道：「楊定，你敢這般對待碧落，甚至敢這樣逼朕允親，大約也是因為大秦今非昔比，不得不倚重你們這些有才幹的武將，倚重你們楊家吧？」
苻堅雖不知他們三人間的具體糾葛，但楊定夏日突然離去，前往鮮卑營寨之事，卻是早已知曉，當時便猜著他可能為著碧落而去，但終究未見他將碧落帶回，便知自己這個女兒，還是選擇了與自己為ｈeｔｕbｏｏｋ•ｃom.cｏm敵的慕容沖。
楊定早已雙腿跪得麻木，未曾愈合的腿傷處滲出鮮血來，慢慢浸透了團龍雲彩的地氈，此時卻萬萬不敢起身，只垂頭道：「陛下明鑒，臣不敢！」
忍來忍去，終究忍不住，碧落失聲痛哭：「或許，我不該回來……我便是死，也該死在外面……也免得連累……連累父王家聲。」
他這般說，便是將苻堅認定的卑劣罪名都認下來了，苻堅更是氣恨，還要再踹時，碧落再忍不住，衝上前來，一頭將楊定撲護于身下，哭道：「父王，不關楊定事……是我不好……是我……不自重，太不自重……」
苻堅雖是帝王，也是久經沙場，下腳極有力道。
眼見楊定說得誠摯，並無半點作偽，碧落倚跪在他身畔，臉色極差，神思恍惚，不覺嘆息，疲倦道：「你要我信你，也簡單。碧落在這裏，你楊氏族人也m.hetubook.com.com有近半在京中，你敢拿你楊氏滿門立誓，你一生忠於苻氏大秦，絕不反秦，也絕不歸隱么？」
楊定目光在她脫卻血色的臉上一飄，立刻勉強一笑：「我沒事，你……你早些回宮休息。」
碧落環著他緊實的腰，發冷顫抖的肌膚漸次被這男子身上的熱量潤暖。
楊定擦去唇邊的鮮血，強撐起身，將碧落緊緊擁到懷中，顫聲道：「碧落，別哭，別哭……是我不好，我的確……錯了。」
「碧落！」
輕輕掙脫碧落的手，他搖晃著身體，步履不穩地踉踉蹌蹌離去，那樣明亮的陽光，那樣緋紅色的官服，都掩不去他行止間的蒼茫悲涼。
他做錯了什麼呀？
碧落遙望著他的背影，似又看到當日在小山村中，楊定懶洋洋坐于草席上，拍著黃狗的頭，眉目清潤含笑：「我也不想回去。這裏很好，很象老莊所期盼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