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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彷彿見到了蕭彥一身明光鎧甲，明黃蟠龍披風，仗馬執槍，雖是滿面病容，鬚髮花白，依舊挺立著武將筆直的脊背，沖向敵陣。亮銀透甲槍陪著主人度過戎馬一生，依舊煜煜生輝忠貞不渝地陪著主人走向最後一程。

狠狠地逼退自己的淚意，我冷淡道：「夫妻？我來告訴你，什麼是夫妻！」

他悲痛地高喝著，狠狠將臂釧大力摔到我的腳下。

拓跋頊顯然不清楚這事，只是順著拓跋軻的話頭，茫然地點著頭。

一下又一下，靴底敲動磚面的聲音，像敲打在人的心上，頓挫有致，剛勁有力。

話未了，已見拓跋頊氣得渾身顫抖，高聲向我叱喝：「蕭寶墨，你閉嘴！」

拓跋軻耷拉在他胳膊上的手腕毫無生機地僵硬垂下。

而他含著泣音的怒吼還在繼續：「把我們兄弟二人耍得團團轉，很好玩么？」

他到底未對我用盡全力，否則僅這一推之力，也可讓我頭破血流了。

正疑惑時，拓跋頊已放下拓跋軻的屍體，走上前去撿起了那枚臂釧，又從懷中掏出一枚一模一樣的明亮臂釧，左右前後，一一比對，然後盯向了我。

可這枚臂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四年多前我在廣陵與拓跋軻分別時，他因著我不配帶鳳紋之物，令我除下的，又怎會至今還被他帶在身邊，並被保存得如此完好？

那個強悍得讓我日夜做著噩夢的男子，沉靜地卧在床上，含一抹冷淡而尊貴的輕笑，直視著床圍上的三羊開泰圖案，彷彿隨時能站www.hetubook.com.com起，穿著北方人特有的牛皮靴子，沉著而穩健地邁動有力的腳步。

只因這種有太多瑕疵的愛情，我們已經無法擁有，無法保全。

他痛快地笑出了聲：「朕想這一日已經有二十一年了！朕死之前能為先皇報仇，也算了了一樁心愿，死而無憾！你……你又何必裝得如此悲傷？你眼見他囚殺你自己的養兄和親人，還能那麼快認了他，叫了他那麼久的父親，朕就不信，你對他有什麼深情厚意！你……你看上的，無非是他能給你帶來富貴權勢的尊貴地位罷？」

我當眾宣布了我的放棄，不論心底最深的角落，是不是永遠留下了無法抹平的痕迹和無法抹去的傷痛。

是我耍他們，還是他們耍我？

轉過頭，看見滾到屏風邊的那件圓圓的物事時，我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

那兩枚四年多不曾有一絲磨損的臂釧在磚地上彈跳而起，翡翠碎片四濺，竟在眨眼間扭曲毀壞。

拓跋軻再無一絲回應，連瞳仁也映著床圍上代表著吉祥如意的三羊開泰雕花圖案，再也不曾眨動一下。

他們的父親被殺，他們記恨了二十多年，拼了命也要報仇；我的父親被殺，連我罵一聲，都嫌我無禮了？

我摸到髮際的一根嵌寶簪釘，擰開簪頂的寶珠，露出裏面的粉紅色葯末，說道：「記得我當時一直帶著的一枝珊瑚珠子小金簪么？那是初晴給我的，和這支有異曲同工之妙，裏面裝的，就是這種烈性春|葯。只要服上和*圖*書小小一指甲，就是你快死了，也可以讓你雄風大振，死在女人肚子上！當然，對女人也有同樣的效果。陛下，你現在要不要試試？」

一室的如死寂靜中，一物自拓跋軻袖中滾落，「丁」地一聲，很清脆地跌在青磚地面上，滴溜溜地滾落在我的腳邊，磕下了一塊小小的翡翠，在灰暗陳舊的青磚地面泛著柔和的光澤。

冷笑著將簪釘重新插回髮髻上，我順手又摸了摸其他幾根不起眼的小小簪釘。

我的父親，到底還是英雄，連死亡都選擇了英雄的死法。

人生自古誰無死，馬革裹屍英雄事。

拓跋頊低啞著嗓子，不敢置信般喚著。

拓跋頊大驚，攬緊了他的兄長，急喚道：「大夫，大夫，快拿葯來！」

我眼眶又燙又疼，只記得這三年多來，蕭彥每日在武英殿等著我一起用膳，負著手立在窗邊，永遠有一臉溫煦慈愛的微笑。

和他相處的那麼多日子以來，雖然從不曾經歷過什麼生死交關的大風大浪，連朝廷間的風雲變幻，也只在父女倆的家常閑聊中塵埃落定，可也就是這般細水長流不知不覺積累的感情，讓我在想到父親這個詞時，先想起蕭彥，其次才是那個一身明黃但面目已經模糊的齊明帝。

本待留著繼續等機會，但此時我實在給拓跋軻氣得不行了，只想將我所受的打擊和痛楚全部都還回去，看看他拖一副垂死之軀，還能不能保持氣定神閑的帝王威勢。

「皇……皇兄？」

比如，目前頭上幾枝小小簪https://m.hetubook.com.com釘，全都是中空的，有取人性命的毒藥，有讓人沉睡的迷|葯，同樣也有誘人情不自禁的媚葯，都是量少而精的極品，可以在出門在外時留作不時之需。

拓跋軻又咳，血沫自口中源源湧出，冷凝沉寂的瞳仁漸漸擴散開來，連聲音也微弱下去，漸至低不可聞：「九弟……朕等著你……超越朕，把江南……三千里河山收歸……大……魏……」

玉碎了，鳳紋仍在，卻已被扭曲得不成形狀，再也無法複原。

而拓跋軻用力地說完這句話，渾身的精氣神忽然給抽光了般，偌大的身軀無力地往下滑落。

侍女們不敢怠慢，過來拉我出去時，腳邊踢到了被拓跋頊摔過的臂釧。

二門外，有內侍叩動了雲板。

拓跋軻如釋重負的笑聲在我的淚水和拓跋頊的默然中持續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輕了下去，連眼神都漸漸失去了硬被參湯吊起的光彩。

拓跋頊悲怒不息，衝上前將手掌狠狠揮下。我忙閉上眼睛，準備承受他含恨的耳光或責打時，呼呼的掌風卻在身前停住，轉作狠狠一推，將我推倒在地。

被我狠厲地瞪著，他苦澀地一閉眼，聲音柔軟下來，卻是重複著原來的話語，帶了隱隱的求懇和疲倦：「不許無禮……」

一對臂釧，給拓跋軻的，給拓跋頊的，都已失卻了本來面目，再也無法複原。

他吐了口氣，又望向拓跋頊，彷彿在勸服自己一般，很用力地說道：「那個女人……才是朕的冤孽！」

可到底只是我的幻想ｗww•hetubooｋ•cｏｍ.ｃoｍ了。

他在臨死前有勇氣再問，我同樣有勇氣再次回答。

可惜拓跋頊的防範太過嚴密，我暗中準備的這些東西竟都無法發揮作用。

被連推帶搡拽著轉過屏風時，屋中已經哭聲震天。

但拓跋軻著實了得，拓跋頊給我的話激得快跳起來，他卻依舊淡淡的，不露一絲羞惱，甚至懶懶地笑了笑，「哦，其實……朕也從來不曾喜歡過你，不過你長得挺像朕少年時看上的一個女人。」

我想笑，笑不出，淚水卻已傾涌而出。

「同樣的臂釧，你送給了我們兄弟二人！你把我們當作了什麼？」

他強撐著，又道：「寶墨，朕還有一個問題，想再問你一遍。你和朕做了那麼久的夫妻，換來的，當真只有你的恨意，別無其他？」

「皇兄！」

「你這混蛋……」

受了初晴的那根簪子的啟發，我後來也愛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小首飾上動手腳。

拓跋軻眼睛一彎，那本該很好看的笑意此時看來竟是如此可惡該死，「是他自己找死。他本可在部屬保護下逃去，偏偏拖了一身病衝到陣前來，朕一箭過去，便結果了他。」

連叩四下，報的是喪音。

拓跋軻說，蕭彥有機會逃離險境，卻沒有逃，拖著重病之軀搏殺在第一線。

血里來，刀中去，正是大將的死法。

這個問題，他在當年被我在相山設計暗算時便問過，我毫不猶豫地予以否認，連帶將和拓跋頊的愛情一併否認。

那竟是一枚鳳紋臂釧，我的赤金點翠鳳紋臂釧！

我說得委實太過刻薄，尤其對一hetubook.com.com個將死之人，差不多是可以讓人死不瞑目了。可我滿腦的新仇舊恨，只盼他即刻便死了，死後再下十八層地獄煎烤烹煮一回，才能消我心頭之恨。

拓跋頊的聲音近乎凄厲，拖著撕扯心肺的長長尾音，沒有再回顧我，一頭撲跪在床前痛哭。

篤，篤，篤……

「來人，來人！把她……把她給我關起來，關起來！」

我腦中轟地一下，似有什麼炸了開來，忍不住白了臉，吃吃道：「你……你說什麼？我……我的父皇？你殺了我的父皇？」

我尖叫一聲，便要衝上前揪打他時，拓跋頊一伸腿，壓住我的肩膀，硬生生迫得我跪下，厲聲道：「不許無禮！」

拓跋軻依舊睜著眼睛，稜角分明的面龐凝固著最後的一抹淡淡苦笑，握緊拓跋頊胳膊的手掌卻已慢慢鬆開。

澄凈明潔，光色鮮艷，除了剛跌落時磕下的那小塊翡翠，竟與新時無異。

這些金玉之物，久而不用，總會陳舊，如非日夜摩挲，小心保管，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整潔如新。

三軍號啕，哭聲四起。

拓跋頊慘然大叫，晃動著拓跋軻的身軀。

淚光已完全模糊了視線，雙手將拳捏得緊緊的，只恨我沒有蕭彥或拓跋兄弟那樣的身手，否則我也該和蕭彥一樣，選擇一個兒女最應當選擇的復讎道路，與仇人拼個你死我活，而不是被人輕而易舉地制服，像奴僕一樣跪在仇人跟前等候發落。

那個曾經和我同床共枕肌膚相親的男人，那個大魏的鐵血皇帝，那個被我生父殺了父親、又親手殺了我生父的拓跋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