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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歡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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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靈鶴髓 第五章 是耶非耶故人嘆

第一卷 靈鶴髓

第五章 是耶非耶故人嘆

偶爾,她在他跟前喝醉酒,他才意識到那些是什麼。
王管事慌了,忙道:「不對,不對……老奴是報案人,報案人啊!」
他負手看著她的背影,低低笑嘆:「清離,這就是你所說的……訣別過去?真當我是死人呢!」
她果然跟過去訣別得徹底。撇開往日交情不說,便是她醒后,他也曾和其他探病男子一起在她跟前出現過,喚過她的名字。
阿原再不想搭理他,垂著眼帘向他告退:「方才我已想起來時的路程,不敢再勞煩世子大人相領。典史大人還在那邊候著,在下這便過去侍奉!」
她將那顆沾有鳳仙花痕的仿製靈鶴髓小心取出,放到景知晚跟前,「至於證據,相信景典史早已注意到了!」
景知晚顯然早已與左言希相識,未至門前,他便出言打斷他的琴聲:「既是紅塵中人,何必奏出塵之曲?聽來真是矯情,矯情!」
走不兩步,她已詫異,「這是……不是去左公子住處的路吧?」
可惜,他從前不肯對她痛下殺手,如今……似乎已無能耐對她痛下殺手。
最後一晚相聚,她便是那樣厭倦地向慕北湮、謝以棠說道:「從此以後,我便不是我了……嗯,也許,那才是我。我要和我的過去訣別了……」
慕北湮便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狗鼻子?」
但那個叫丁曹的差役當晚沒有回來。而朱繼飛的那個書僮,卻在天黑前趕回了朱府。
阿原窘得無以復加,將他奮力一甩,終於脫開身來,匆忙道:「真不用……我……方才內急得厲害,已在角落裡方便過了……冒犯!冒犯!」
他看向李斐,「大人看,她私底下這樣說,足以證明她的確和朱蝕之死無關,且相信朱繪飛不是兇手,至少,不願意朱繪飛是兇手。」
景知晚輕輕一笑,「朱繪飛請欞幽入府,難道也是二公子安排的?」
她信口說著時,想起景知晚清弱秀逸,左言希優雅溫文,都是出身不凡,可到了適婚年齡卻都未娶親……
她在他跟前扮男人,還說什麼如廁,簡直就是送上門來讓他驗明正身。
景知晚端坐榻上,淡淡地看著他,「朱繪飛、朱繼飛二人都是朱蝕之子,你一個朱府管事,為何偏心至此,一口咬定朱繪飛不會弒父,朱繼飛則嫌疑重重?」
景知晚聞得阿原的話,卻似有幾分慍惱,冷淡地掃過她,說道:「你想多了!他近日才回沁河,跟朱蝕八杆子打不著,沒動機也沒時間去預備什麼假藥害人!」
景知晚一直在旁看著,此時也過去屍體細察一番,說道:「死者刀在鞘中,說明並未與人正面交鋒搏鬥;他的體表有大小不一的擦傷、挫傷,右腿骨折,衣衫勾裂,口鼻出血,結合坡上明顯的滑落痕迹,無疑是跌落後內腑重傷而死。」
這時,景知晚已舉步,向前走了兩步,前方已被嶙峋山石攔住。
「咳……」
井乙道:「我還遣了差役丁曹去暗查朱繼飛動靜,發現朱二公子那裡看著也很平靜,只是他的書僮曾去見了上回報案的王管事,說了兩句話便離開,後來看著很正常,直到我休息完了,朱繼飛又來作陪,卻聽聞那書僮悄悄出府了;不僅如此,那個王管事也不聲不響出府去了,也不知去了哪裡。我這邊倒是料著朱繼飛自己不便出馬,所以一直叫人盯著那書僮,如今已悄悄跟下去了。只是那王管事去了哪裡,卻不曾分出人手去查,想來與這案子有關。卻不知這朱繼飛到底說了什麼?」
小玉挖鳳仙花時,那姬妾正走過來,笑問:「這是誰呢,也愛這鳳仙花汁?」
井乙撫手道:「這樣看來,反而是朱繼飛更可疑?能知道王管事買葯之事,並拿此事作文章,足以證明他對朱繪飛一舉一動早已十分留意。可他明明說過,他對丹藥之事絲毫不感興趣。看來……真的居心叵測哪!」
阿原一對上他眼神,心下便怔了怔。這人瞧著很有些眼熟,看向她時眉眼間的笑意也深了深,莫非……也曾是她的入幕之賓?
「朱夫人?」
沒錯,是敘舊。
李斐已忍不住喝罵道:「胡扯!胡扯!這必是有人加害!必是有人加害!」
幾乎同時,他手中的燈籠飛出,穩穩飄向她的方向,正落於她身畔不遠處。
穿過月洞門,迎面便是梨花如雪,紛揚而下。滿園的蝶戲春光中,有琴聲琤琮,幽泉般泠泠滑來,壓下了近處的鶯啼宛轉和落花蕭蕭,令人悠然神往,不覺要駐下足來,凝神細聽。
他已收了訝異之色,懶洋洋地笑道:「你已進了女眷們所居的後院,即便是公差,被當作歹人打個半死也沒地兒說理去。罷,我陪你走一遭吧!」
仵作檢驗過屍體,初步認定的結果是:從高處跌落,摔死。根據屍斑推測,死亡時間應該在前一晚半夜到凌晨之間。
阿原腦中靈光一閃,已猜到這人是誰,忙躬身行了一禮,說道:「在下縣衙捕快原沁河,見過公子!在下隨我們典史大人過來拜見左公子。剛出來如廁,不小心迷了路,正躊躇跟那兩位女眷問路不便,恰遇到公子。不知公子如何稱呼,能不能指點一下回左公子住處的路徑?」
直到傍晚,北郊八裡外的涵秋坡有里正來報,發現坡下發現男屍一具,身著公差服色,年歲狀貌,似與失蹤差役相類……
此時夜幕漸沉,山坡間草木森森,在蘊著寒意的夜風裡沙沙作響,撲到春日里略嫌單薄的衣衫上,頓時冷意嗖嗖,竟將眾人都吹出一身的雞皮疙瘩。山下幾戶人家已點了燈,此時在陰冷的夜色里搖曳,鬼火似的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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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斐對著下方狼藉的屍體,聽著鬼故事般的「陳述事實」,連打了幾個哆嗦,揮手道:「天色已晚,先將屍體抬回去,再著人封鎖此地,待明日再細細勘查勘查吧!」
井乙道:「我入府後,只作各處搜查,故意引住眾人視線,令他們提心弔膽。待喝茶休息時故意放鬆下來打瞌睡,讓他們終於能機會離開去做自己的事兒,趁機讓跟隨的差役去查探朱繪飛、朱夫人的動靜。」
不過想著這賀王義子跟她可能的交集,阿原寧願景知晚只是過來敘舊的,她便能悄無聲息避開這位,免得被人識破身份,再次陷入眾美環繞的尷尬境地。
輿夫這才鬆了口氣,笑容可掬地急忙隨了李斐等一同下山。
阿原心神略定,已想起別的事,問道:「王管事,聽說,你是當年朱蝕的原配夫人帶入朱府的?」
景知晚負手立於那痕迹之上,面色在電光下白得驚人,但一對眸子依然黑得出奇,也靜得出奇,淡淡地看著阿原。
他又向井乙道:「你帶幾個人在這裏聽候景典史差遣吧!」
雅人景知晚嗆得一口水噴出,正噴在阿原袖上。
那年輕公子張了張嘴,食指舉了舉自己,「你……不知如何稱呼我?」
這笑話鬧得大了!
但也許,從前的原清離也想不通,阿原為何放著金尊玉貴的貴家小姐不做,跑來做了這麼個跟下里巴人打交道的小捕快。
景知晚這才道:「走吧!」
下面尚有丁曹、阿樹等差役,本來還認真聽著關於鳳仙花的分析,忽發現話題一不小心歪到了十萬八千裡外,看向景知晚的神情便也精彩起來。
他的話語其實也很刻薄,但他神情柔和,怎麼看都是名士高人的溫厚蘊藉,叫人見而忘俗,再覺不出言語間的尖銳凌厲來。
慕北湮盯著他,笑容明媚,眸光卻銳如尖錐,「你說呢?」
這種顏色的鳳仙花別處並不多見,但鳳仙天生易生易長,算不得珍貴,故而住于賀府別院的女眷和侍女們都能採到鳳仙花。
景知晚搖了搖頭,站起身道:「來人,將王管事一起押回縣衙!」
聽得他們交談間再無有價值的線索,阿原返身欲待離去,才覺身後不知何時多出一人,與她近在咫尺,差點和她撞到一處。
慕北湮笑道:「不那麼急也要解決一下才好。不然待會兒急了,只怕又要找不著地兒解決了!」
不過,這樣的原清離,為何看起來比從前更真實些?
景知晚淡然而笑,「人口不多卻分散,山林間發生何事更難查清;至於訊問書僮,訊問跟蹤他的人為何遇害嗎?」
阿原嘖嘖惋惜,又喝著茶跟她閑聊。不一時,這別院里住了哪些人,女眷和侍女里又有哪些特別愛染指甲,無不打聽得明明白白。她又道:「既然未開,小玉姑娘可否帶我去挖上幾株回去?我有個嫡親的妹妹,平日最愛染指甲,若移幾株回去,她必定歡喜得緊。」
景知晚瓷白的面龐不由泛起紅,很想上前一把將阿原掐死。
慕北湮又張了張嘴,食指轉而舉向她,「你……要如廁?」
她吸了口氣,忙退了一步,定睛看時,眼前乃是一名年輕男子,俊朗優雅,眼底映著薔薇的花色,悠悠若有媚意流轉,在鬆鬆扣著的紫檀色華衣映襯下,有種貓兒般的慵懶和嬌貴,看著有幾分眼熟。他正眯眼審視著她,若驚若喜。
說話間,井乙已擦著汗奔進來,匆匆行禮道:「大人,我果然發現了一些事,卻不知有沒有用。」
李斐明知阿原是女兒身,何況本就偏心,並不肯留她在此冒險,聞言便只得看向阿原,「阿原,你看……」
那姬妾便道:「真真是有眼光!我也覺得好看。便是我們言希公子,也愛這顏色。上回還跟我要了一瓶,也不知送給哪個姑娘了!」
李斐道:「附近人口不多,咱們可以一一排查,看看有沒有消息。再說,那書僮也該訊問。此事越來越蹊蹺,只怕……真的冤了朱大公子了!」
小壞雖不通人言,倒也能覺出景知晚言語間的惡意滿滿,也是愕然。它歪著腦袋瞪了一眼這清弱俊秀的男子,竟不敢去招惹,又往阿原脖頸邊挪了挪,憤憤地扇了扇翅膀。
阿原嘆道:「這個……故事還沒講完吧?下面不是該探討狐仙報恩之類的輪迴因果?後來這書生娶的妻子呢,自然也該長著和這女子一樣的樣貌!」
景知晚等趕往前面藥鋪,是因為安排在鋪子外暗中監視的差役發現了一個人。
王管事心虛,兀自梗著脖子道:「那又如何?老奴忠心耿耿,一心一意都在為朱家打算!」
賀王府的別院並不是尋常男子想進就進的,何況此人衣飾不凡……
他不禁搖頭,「那位忠心不二的王管事躡著景典史他們查案的方向,發現衙門的確在清查藥鋪,遂挺身而出,主動承認買葯,想撇清朱繪飛,卻反令朱繪飛更難洗刷嫌疑!呵呵,在我跟前,居然還扮作兄弟情深的模樣!」
大戶人家的侍婢極懂規矩,見她詢問,雖有些詫異,依然恭敬答道:「奴婢小玉,在這別院已有兩年多了!」
阿原暗暗吸了口氣,掉頭要往外逃時,慕北湮卻似背後長了眼睛,手指往後一勾,巧巧地勾住她后側腰帶,閑閑道:「原……捕快,你好容易找到地兒,還不趕緊解決?」
李斐對此事十分上心,聞得他們回來,也已趕過來探問,看景知晚神色有異,忙打圓場道:「這個么,其實……咳,其實也沒什麼。聽聞如今最時興男風,不少王侯公和圖書子引以為風流雅事,景典史為那左公子特地跑沁河這種小地方來,更見得情深意種,更見得是雅人,雅人……」
以景知晚這種病歪歪的身體狀況,連到大街上調查幾個藥鋪都需坐著肩輿,何況這夜幕下連路都找不出來的山間?阿原等著他焦急驚怒,最好慌亂失措,看他還能不能對她冷眼睥睨,出言不遜。
但凡事間女子,無不愛惜自己容貌,何況阿原風清骨秀,論起飄逸秀美,比起左言希、景知晚等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小玉聞她誇獎,早已紅了面龐,衝著她掩口而笑,目光便有些含情脈脈。
如今,他主動跳出來承認曾代朱繪飛購葯,無疑讓朱繪飛謀害生父的嫌疑更增大幾分。
里正忙道:「大人明鑒,草民只是陳述事實。至於那女子是狐仙還是女鬼,實在不知……」

景知晚連喚七八聲,終於不再喚她,只是靜靜立著,如一尊凝固的石像。但他衣袂翩躚隨風,卻又似誤入塵世的謫仙,悵然獨立,竟似有傷心無限。
琴聲不由亂了,然後頓住。
阿原感慨之際,侍兒已奉上茶來,倒也清香撲鼻。
竟是越想越真,最後連看著景知晚的目光都古怪起來。
這王管事甚至曾說,是二公子居心叵測,暗害朱蝕。
「好多次?」李斐聽著也不可思議了,「你是說丁曹在山林里摔了很多次?最後還摔死在山裡?」
但左言希無疑是沁河最出名、最尊貴的大夫。因真假靈鶴髓牽涉到宗親朱蝕的死因,先前便是請的左言希驗葯。一則左言希醫術高明,二則未必不是因為他出身不凡,上面問起來,可以免去諸多質疑。
端侯病弱不假,但端侯真正的身份也不是慕、謝等人招惹得起的。公然送他數頂綠帽子,恐怕連他們的父親都會惹上麻煩。
她俯身拾起留給他們的燈籠,向高處照了照,然後撮口為哨吹響,便聽暗夜裡鷹唳聲起,小壞已撲著翅膀掠下,歡快地歇落到她肩上。
是朱府那位最初報案的王管事。
她的腦門上簡直貼著個大大的「蠢」字,整條汴水都沖不掉了……
里正忍不住抱了抱肩,上前一步,結結巴巴道:「這個……其實真有聽聞。」
她說得熱切,但阿原驚悚之餘,再顧不得安慰美人,匆匆謝過小玉,便逃一般的狂奔離去。小玉芳心無著,對著她倉皇離開的背影惆悵不已,自此落下相思病根,多愁善感之際,頗是掉了幾滴眼淚。
第一次她尚昏迷著,第二次她已經清醒,正命人將前來探望的相好們往外趕,神色間說不出是惶恐還是厭惡。
一道閃電劈過,面對面站著的兩個人,中間正好是死屍摔出的不正常的人形坑。
可賀王慕鍾有慕北湮這個親生兒子,旁人又怎會稱他義子為小賀王爺?
這時,那邊有人稟道:「井捕快回來了!」
阿原原是口誤,見他鄙夷,不由紅了臉,卻強辯道:「我不過說你跟他私人情意深厚而已……景典史如此在意,莫非還真的跟左言希有點什麼?」
大約景知晚已和左言希敘完舊,並未再在賀王府停留,也未再去別的藥鋪醫館篩查,徑回縣衙而去。
可惜他為朱家打算,只是為朱家的大公子打算。
大約是先入為主,她已認定左言希才與她當日有交集的賀王府公子,也就是小鹿提過好幾次的小賀王爺。
她匆忙逃了出去,深深呼吸數下,陣陣檀香味再撲入鼻中,便覺芬郁得有些過了,遠不如左言希院前的滿樹梨花清新怡人。
阿原倒不計較,難得溫柔地看著他,一臉的善解人意,以示十分開化,十分同情,十分理解……
景知晚也提了燈籠在手中,卻轉向另一條相對平緩的小道,慢悠悠覓路前行。
燈籠中的小燭雖暗了一暗,但很快亮了起來,照出樹下阿原驚愕的面龐。
這座恕心醫館,是從賀王府的別院隔出來的。景知晚等所進的後院,其實已是賀王府的院子,與居家靜養的賀王近在咫尺,不經通報,誰敢輕易闖入?
他默默端起茶盞,預備先喝口茶水壓壓驚。
琴案后,有淡青衣衫的年輕男子緩緩站起,迎向他們。
第二天,丁曹還是沒有消息。
李斐抬頭看向堂上高掛的「秦鏡高懸」四字,咳了一聲,說道:「不論王孫公子還是平民百姓,至少在本官這裏,不會枉殺一人,不會錯放一人!」
阿原返回左言希住處時,景知晚、左言希等已去了前面鋪子,倒是小玉挖來鳳仙花,正在那邊殷殷等候。
原夫人心疼女兒,幫著下了逐客令,於是慕北湮便被一起趕了出來。原想著等她病情好轉再去相探,再不料等來的卻是原家小姐私逃失蹤的消息。
然後,只聞得有人輕嘆道:「景兄,我矯情又非一日,正如你多情也非一日。不求你同病相憐,但可否請你收了這些刻薄言語?還嫌吃的虧不夠大,受的苦不夠多?」
阿原聽得那邊已有水聲不急不緩響起,頓時周身血液都往頭部涌去,邊往外掙著邊道:「呃……不用了……剛找不到路,驚得一身汗,如今已經不那麼急了……」
景知晚抬眼看向陰慘慘的天,忽道:「不成。今夜可能有雨,雨水一衝,還能找到什麼線索?」
李斐略略躊躇,卻聽得天邊似有驚雷隱隱,而天色愈發黑了下來。
景知晚不由側目而視,「我和左言希的私情?你把我當什麼了?」
山坡上便只剩了阿原跟景知晚。
美貌出眾,多才多藝,與很多男子親近,受很多男子追捧,——可溫柔的笑容里,總似有點什麼別的內容。
景知https://m.hetubook.com.com晚忽見那邊有所動靜,隨即燈籠熄去,不由駐足,喚道:「原捕快!」
卻不知若有一夜雨水刷下,能不能將這死亡的痕迹沖刷乾淨。
他的手上頗有力道,阿原一時竟掙不開,只將他掙得身體晃動,便有水漬歪到旁邊地上。
景知晚拂袖道:「你是在告發主人之子弒父。仆告主,不論確切與否,依律都當受杖責,並處以流刑!」
阿原心虛,乾笑道:「公子若是忙,我自己去尋一尋,應該能找得著……」
可惜他們很快連茶香都沒機會聞。有形容秀美的侍兒走上前,有禮卻疏離地請他們到耳房裡用茶,擺明了不想他們打擾那二位敘舊。
景知晚皺眉,目光掃過阿原,說道:「罷了,你們在山下等我,我出雙倍的價。」
經過阿原時,他睨了眼小壞,眼底似有一絲悵惘閃過,卻低低一聲嘲諷:「這鷹真丑!」
「不……不用了……」
王管事道:「大公子是老奴看著長大的,他的品行老奴怎會不知?雖然貪吃貪玩,可本性純良,不像二公子貌似忠厚,暗藏奸滑!偏偏大公子痴胖了些,人便都道二公子俊秀聰明,生生讓大公子傳成笑話!可惜大公子到底是嫡長子,再怎麼著,這家業一大半還是會留給大公子,二公子自然不服,暗動手腳謀害老爺、嫁禍大公子,才好獨掌這萬貫家財!」
阿原沉吟道:「撇開朱繼飛人品不談,就事論事,王管事替朱繪飛買葯,的確令朱繪飛難洗嫌疑。只是朱繼飛如何得知王管事曾代為買葯?再則,若是朱繪飛害了朱蝕,以王管事對朱繪飛的忠心,不可能毫無所覺,怎麼可能向官府報案?他不怕陷害不了朱繼飛,把朱繪飛搭進去?」
二人便開始說起左言希的風姿和學識,小玉固然兩眼晶亮,連那姬妾都是一副悠然神往的模樣。
她剛要逃開時,臂腕一緊,已被慕北湮握住。
從前的原清離為何喜歡那等放浪荒誕的生活?她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
小玉道:「這時節鳳仙花還未開。我們染指甲用的是隔年保存下來的花汁。」
略嫌狹窄陳舊的縣衙大堂便因他這話多了幾分肅穆。
阿原頭皮發炸,掙了凈,竟沒掙開他鐵鉗般捏緊他的手掌。她一時也不好改口,只得默默隨他而行。

眼前素簾春風卷,綠窗雪梨綻,怎麼看,此處都像是高人隱士所居,絕不像醫者的住處。
那廂侍兒已奉上清茶,阿原等站得頗遠,都能嗅出那茶香來。
小玉酡紅著臉,說道:「是衙門裡的一位捕爺,說愛這顏色,要帶給妹妹。」
阿原笑道:「可鳳仙花甲痕是目前最要緊的線索,難道景典史便因你跟左言希的私情,不去查這條線了?」
阿原隱於一道薔薇花籬后靜靜聽著,便有些疑心那位深居簡出養病的老賀王爺,帽子上會不會已經染上了一點春天的綠意。
王管事抗議之際,那邊早有公差上前,一副繩索將他捆縛,押了出去。
想著慕北湮曾與自己那般親密,阿原彷彿背脊上有毛毛蟲爬過。她接過鳳仙,勉強笑道:「毒蛇啊……恐怕會驚著我妹妹。」
阿原明知王公貴族的府第,並沒那麼容易放外人進去,只得點頭道:「如此,勞煩小玉姑娘了!」
小玉笑道:「不會的。公子令我們驚蟄后每月撒一次雄黃,我們在這府里就沒見過蛇,更別說毒蛇了!而且鳳仙全株都可解毒,尤其對蛇毒,特別有效!」
「……」
阿原很不自在,一陣陣地心虛著,倒似做了什麼對不住他的事一般。
不過,若他真是端侯,她先點了他為夫婿,再莫名其妙放他鴿子,的確很對不住他。
「原捕快曾說,也需多留意能接近朱老爺的朱家女眷。」井乙悄悄窺伺阿原神色,很快決定還是抱穩典史大人的大腿,「不過朱夫人應該並無嫌疑。她回屋后便和要好的姬妾商議,想打點衙門,看能不能把朱繪飛先撈出來,莫讓老爺泉下不得安生;又打聽著京中可有認識的人,無論如何要為大公子洗去嫌疑,找出真兇……」
阿原遠遠瞅著,不知怎的心弦越綳越緊,便開始思量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了。
他翻檢衣物,又仔細看右腿骨折處,又道:「骨折處有外皮刮傷,但死者曾用衣袖擦過傷處血跡,故而骨折應該發生於跌落之前。從骨折處的皮膚受損情況判斷,應該也是摔傷。」
景知晚抬頭看他一眼,眼底難得的清澄如水,似有感慨之意。他輕聲道:「是丁曹盯著那個書僮?且等他回來再說吧!」
李斐忙問:「出過什麼事?」
小玉被這俊秀「少年」拉著說了這許久的話,頗有些心馳神盪,倒也願意幫忙,說道:「咱們王爺需靜養,不喜外人打擾。不過原公子要的話,我可以悄悄挖些過來送與公子。」
溫柔不等於親密,風流不等於多情,醉酒後她的眼神空洞而淡漠,甚至有種厭世的疏離和疲倦。
阿原一萬個不情願跟他討論方便的問題,見他居然還在糾纏,便道:「就在方才那薔薇花籬下,哪裡還看得出?若這府里有人長著狗鼻子,大約還聞得出。」
阿原躬身一禮,「既然景典史需人保護,我便跟隨保護吧!」
阿原正待品茶,目光掃過侍兒纖細的手指,吸了口氣,忽笑問道:「還未請教姑娘名字,在這府上幾年了?」
阿原目測著兩人間的距離,以及滿是草木荊棘的山坡,悄悄做了個鬼臉。
沁河縣並無高山峻岭。這涵秋坡雖有陡坡,但丁曹所經路徑生有大片林木,雖是山路,卻相對平緩www.hetubook.com.com,若是七老八十的一時不慎摔到腦袋身亡倒還好說,丁曹在衙門當差,談不上會多少武藝,至少尋常百姓絕對比不了,好端端摔死在查案的道路上,真可讓人笑掉大牙。
左言希並未多留意她,看著景知晚步入,便讓他在案邊坐下,抬手為他診脈。半晌,他道:「調養得倒還好,只是還需放寬心胸,不然夜間睡不安穩,便是做出再美味的飯菜也會食難下咽,只能瘦得跟鬼似的。」
風雨將至,夜色愈暗。景知晚所立之處較矮,與阿原相距足有七八丈遠,且中間隔著灌木草叢,原就依仗阿原提著燈籠方才勉強看清。如今阿原刻意隱藏,他又怎能看到?
阿原愕然。
眾人一時靜默。
李斐點頭稱是,「那還有什麼發現?」
阿原對大樑的王侯將相們不甚了了,但賀王在沁河縣養病,她多少有所耳聞;何況方才小玉已將賀王府別院人丁大致說過,故而她立時便猜到眼前這位是賀王獨子慕北湮。
井乙暗暗叫苦,不得已領命時,景知晚忽道:「井捕快等尚有老母妻兒在家倚閭而望,何況查案不是搜人,人多無益。原捕快手足靈便,武藝高超,不如讓原捕快在此幫忙,其他人都回去吧!」
他撩開帘子,也不急著進去,白皙手指叩于門框,篤篤有聲。
阿原沉吟許久,終於道:「景典史,左言希有嫌疑。」
忠義固然重要,小命更是要緊。若是在此處撞了鬼,丟了命,或敗了運,太不值當。
她的懷中,正收藏著一顆害死朱蝕的「靈鶴髓」,仿製得惟妙惟肖,但其中一顆有細微的玫紅色彎月狀印痕。若非阿原是女子,看得細緻,再認不出那其實女子剛染過的指甲留下的鳳仙花汁痕迹。
彷彿小鹿曾說過,賀王府的什麼公子,與她交誼非比尋常,出事前晚還在她閨闥內喝酒嬉耍,通宵達旦……
黑影掠過的方向,小壞正唳鳴著俯衝而下,銳利尖爪鉤起一隻活蹦亂跳的野兔,徑自找地兒大塊朵頤去了。
但愛用這種花汁染指甲,同時又可能接觸藥材的,只有侍奉左言希的小玉,和侍奉賀王服藥的一名姬妾。
如今的朱夫人乃是繼室。朱蝕早逝的原配夫人,正是朱繪飛的生母。
小玉忙答道:「這是用玫紅色的鳳仙花汁染的。那顏色的鳳仙花不多見,當年賀王妃喜愛,便命人從京城帶來花籽,在後院種植了不少。這花染指甲很好看,只是有些難上色。」
於是,慕北湮才是她出事前還和她風流快活的小賀王爺嗎?
阿原還未及感慨他的文弱,卻見他忽躍身而起,迅速踩上石塊,竟似暗夜裡一隻振開翅翼的白鳳,飛快縱向他的方向。
阿原待要後退,慕北湮已推開旁邊一間小門,慢悠悠道:「到了!」
他甚至悠然道:「原捕快,尋得仔細些。從丁曹擦刮傷處來看,創口多而密集,或大片表皮擦傷,或長而深的山石樹木割傷,足見他的確奔得飛快,指不定真有女鬼在追……」
阿原點頭道:「賀王府果然與眾不同,看把小玉姑娘調理的,跟枝玉簪花似的清麗可人。」
李斐大是震怒,忙帶景、原、井等人去看時,果然是那個失蹤的差役丁曹。
李斐忙上前兩步挽住,急切道:「快說!快說!」
阿原被撲了一臉灰,笑罵道:「作死呢!」
而她,竟完全不記得他了。
這賀王府別院不能待了,這縣衙不能待了,這沁河縣也不能待了……
二人談笑晏晏,阿原絲毫沒看出景知晚有查案的意思。
小玉道:「咦,公子這次回來后我才被撥過去服侍,倒不知他看上了誰家的姑娘。」
她頭皮發麻,悄悄向後挪了挪,將半個身子隱到隨行的差役後方。
阿原仗著身手輕捷,正尋著可以依附之物向上攀爬,忽聽得他說什麼女鬼在追,縱然平日里常與死屍打交道,也不由得背上一道寒意嗖地竄上。還未及瞪向景知晚,上方草叢裡忽有一道黑影竄過,便有簌簌沙石迅速滾落,嗒嗒嗒的詭異聲響清清冷冷,聲聲似敲在誰的心上。
如今小玉前來引阿原等離去時,柔白五指清艷指甲甚是奪目,景知晚難道不曾發現?
欞幽是朱蝕之死的最大嫌疑人,也是朱繪飛脫不開嫌疑的主要原因。可根據他們近日所察,朱繼飛行事端方穩重,並不像父兄那般喜歡結交方士,與欞幽幾乎沒什麼交集,也未發現與任何江湖術士有聯繫。於是,不論是王管事當日的指證,還是今日的指證,都似水上浮萍,全無根據。
彼時,他們還想著,她大約真打算收了性子,好好跟端侯過日子了。
阿原一驚,不由趔趄了下。她忙伸手去扶樹木站穩身時,手中燈籠便跌了下去,被風斜次里一吹,立時熄滅下去。
衙門裡的公差自然極有眼色,跟著景知晚等踏入後院,便不覺屏住呼吸,生恐行差踏錯,惹著那位以性情暴烈出名的賀王爺。
阿原正待應他時,想起此人的促狹和可惡,越性往樹影下一閃,悄悄藏了自己身形,再不作聲。
小玉黑眸含情,細細吩咐道:「這鳳仙和別種鳳仙不同,聽說特別招蛇,而且招毒蛇。栽下后可以在附近撒些雄黃、硫磺之類的,免得毒蛇侵擾。」
他也不過二十齣頭,舉止舒徐優雅,眉眼疏朗俊秀,唇角一抹笑意親切柔和,卻絲毫不失出身貴家的矜貴氣度。眾人肅然之際,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卻似春陽般煦和,令人心神寧謐,緊張之感頓時一掃而空。
李斐不由有些得意,忙道:「虧得景典史提醒,我故意在朱繼飛跟前說衙門裡正在各處藥鋪清查買葯之人,https://m•hetubook•com.com並說有人說朱家僕役買過,只是證人回鄉,暫時不能確定是誰,以試探朱繼飛動靜。果然,他立刻去告訴了王管事!」
景知晚噎住,一時竟無法反駁,只是本來蒼白的面容愈顯出瓷器般的半透明的白,神情居然也是十分古怪。
阿原故意思忖了片刻,才道:「莫非……公子是賀王世子慕北湮?」
稟著死道友不死本尊的堅定信念,他硬著頭皮笑道:「既如此,本縣先帶死者離開,此地便交給景典史繼續勘察吧!」
景知晚卻是坐著肩輿上來的。此時兩名輿夫見官府里的人都預備離開,登時慌了,向景知晚道:「大人,我們也有父母妻兒……」
大約又想起朱繪飛贈他秘戲圖的種種好事,他搓著手感慨,有些後悔不該苛待了朱大公子。
若是偶爾失足摔倒,運氣背到家恰好摔掉了小命,或許還能讓人相信。若說一個好端端的壯漢,一路都在不斷摔跤,摔掉腿不算,最後還摔掉了性命,簡直匪夷所思。
左言希居然不是小賀王爺,慕北湮才是小賀王爺……
景知晚眼眸低垂,似有乏意,此時方淡淡道:「證據呢?」
他竟然會輕功,他竟然是難得一見的高手,甚至遠在她之上……
阿原又看向她的指甲,微笑道:「這指甲顏色甚美,顏色嬌俏又不顯俗氣,難得,難得。」
她也不待慕北湮答話,逃一般飛快奔往左言希所住院落。
阿原也留意著丁曹的傷痕,倒也相信景知晚所言,聞言躊躇苦笑,「難道丁曹下山時見鬼了?被鬼嚇瘋了亂跑,還是被鬼驚出了失心瘋?」
王管事並無確切證據,一再指認朱繼飛是兇手,將他以仆告主收監,原無不妥。
她雙頰燒得滾燙,飛快轉過念頭時,裏面已傳來舀水洗手的聲音,然後便見慕北湮拿手巾擦著手,匆匆走了出來。待瞧見阿原尚未逃開,他抿緊的唇才揚起,依然是懶洋洋的貓兒般的笑容。
他攏了攏衣衫,笑得狡黠,「既然你也知自己冒犯了,趕緊說下方才你在哪裡方便,我還來得及遣人去收拾。」
往日的原清離,高貴婉媚,永遠追逐著男子,也被男子所追逐。她的眸子幽深如潭,明潤如玉,顧盼之際,百媚叢生,足令天下男子魂不守舍。可和她再怎樣親近,甚至親熱,對她的認知似乎也只能停留在最初的印象中。
阿原生生被扯了進去,慕北湮方放開她,伸手去解自己褲帶。
雖這麼說著,她心下已安妥了些,將燈籠提著,沿著丁曹摔落之處,仔細照著地上痕迹,慢慢往上尋找他跌落的路徑和可能的線索。
阿原問:「我在別處還沒見過有這樣顏色的。賀王府如今便有這花?」
此時他面色驚惶,目光比先前更倔強,叫道:「你們不必再挨個兒鋪子亂查!先前大公子煉藥的砒霜、老山參等物,是老奴替他去仁和堂買的!可大公子真的只是讓欞幽煉他想要的葯,並不是靈鶴髓,更未有過謀害老爺之心!」
其實出事後慕北湮曾入原府看過她兩次。
但不久傳來的消息,卻是原家小姐遇劫,失去記憶,連母親都認不出,更別說曾跟她相好的那些男子。
和她顛鳳倒鸞不知多少回的小賀王爺……
當日在現場,阿原察覺有異,將其當作證物收起時,景知晚便曾要去查看;隨後他也曾留意朱家女眷指甲和傅蔓卿的妝台,以他的狡黠如狐,必定也在搜尋線索,但一直未有所得。
大樑沿用前朝律法,豪門貴族家中侍僕若為主人隱瞞罪名,不予追究;但若告發主人,除非是謀反、大逆等罪,常被處以徒刑或流刑,嚴重的甚至處以絞刑。
景知晚看著那磨損得不像樣的衣衫,和滿是擦傷的皮膚,再目測了下他摔落的高度,沉吟道:「應該……好多次。」
阿原稍稍安心些,笑著拍拍小壞的腦袋,才若無其事地向景知晚說道:「景典史,現在不查案,等半夜女狐仙出沒再去嗎!」
不是從前的原清離中了邪,便是如今的阿原中了邪。
景知晚凝目而望,聲音終於有了幾分急促:「原捕快!阿原!阿原!」
井乙咋舌,「也就是說,他摔過不只一次?」
里正道:「曾有兩名百姓上山砍柴,回去時天晚了,明明是來回過很多次的山路,偏偏怎麼走都走不到山下……後來還有一個外鄉書生,一大早連滾帶爬下山來,氣色不成氣色的,已經嚇丟了半條命。他也說在林子里遇到了鬼打牆,怎麼都走不出來,最後還是偶遇一名女子將他帶了出來……出林子里天剛亮,他還沒來得及道謝,那名女子便不見了……」
於是她更如被人打了一拳般暈頭轉向。
潔凈清雅的小閣,四廊圍著鏤空的落地紗窗,乍看分明是賞景休憩的好去處,小閣內更是傳出檀香裊裊,沁人心脾,叫人再想不到,此處居然是五穀輪迴之所。
或許,他今天就是過來找老友敘舊的。
左言希和唐家兄弟一樣,是白身,無官無爵。但他的義父,卻是正兒八經的賀王爺,跟著大樑皇帝打過天下的。賀王慕鍾征戰時落下傷病,不時發作,近月正在沁河的別院調養,隨同左右每日開藥診治的正是左言希。
待小玉離開,阿原也借口解手出屋,躡著小玉的蹤跡悄悄向後園內尋去。
慕北湮便怪怪地看他,「你不是說出來如廁迷路的嗎?自然要先帶你去茅房!」
阿原猛地覺出哪裡不對勁,背上頓時浮上一層汗意,「卻不知賀王府的小賀王爺,指的是左公子,還是世子?」
慕北湮沒有追。
也就是說,那書僮離開幾個時辰后,丁曹才意外死去。
「不不,這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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