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情晚·帝宮九重天

作者:寂月皎皎
情晚·帝宮九重天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八章 芳菲盡,何須待春歸

第八章 芳菲盡,何須待春歸

但此刻我分明聽出,這就是當日和我約定的鳥鳴聲,甚至這就是司徒永本人在學著鳥鳴聲。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我,似在等待著我的回答。
事起匆促,他的近衛找來的大夫顯然是附近村落里的,穿戴很普通,忽然到了這樣的地方,雖然有些抖抖索索,眼神卻很是興奮。
只要拖住淳于望,其他幾個侍衛群龍無首,又不明所以,找到司徒永的可能便小多了。
這人心細如髮,即便原先沒想到那鳥鳴和我有什麼關聯,待我的異常舉止后,鳥鳴聲無巧不巧地止歇,也足以讓他斷定那其中的古怪了。
正沉吟之際,身後忽然有動靜。
小戚大驚,撤劍已是不及,我的胸前已是刺痛。
我不敢再聽下去,捏了一把汗悄悄退開,回到床上卧下。
而我更是通體冰冷,拿手用力地按住小腹,狠狠地掐著,恨不得拿把刀子來,一刀剖開肚子,把他留下的孽種挖出,當面擲到他臉上。
這兄弟倆從小與我相識,又一起在外求師學藝,自然相處得很好。

可奇怪得很,這一刻腦中卻又格外地清明,清明得我根本沒法真正地沉睡,心中來來回回,都只是方才淳于望念的那句詩。
我別過頭,繃緊了臉再不去睬他。
我忍著一拳打到他臉上的衝動,慢慢從牙縫中擠出字來:「你做夢!」
他並不迴避我怨毒的眼神,靜靜地和我對視片刻,才輕聲嘆道:「你盼不可能,我卻盼……真的如我所料。若我留不住你,不知道這個孩子……留不留得住你?」
淳于望便似有些啼笑皆非,低頭向相思道:「相思,你娘親說,讓父王找很多個小姨娘為你生一堆的弟弟。」
「夠了!」
也怪不得黎宏氣焰囂張,黎家顯然于淳于望生母以及前朝有恩,雖然不是血親,外人跟前也不得不保持主從有別,但認真算起來,黎宏的確算是淳于望的舅舅了。
那聲舅舅似觸動了黎宏的某根神經,他鬆開淳于望的衣襟,許久方道:「總之,你把這女人留在身邊,我總不放心。」
「我原以為,即便你是個與盈盈完全無關的女子,這麼長時間相處下來,也該曉得相思待你的一片赤子之心,以及,我待你……」
勉強耐下心聽時,反反覆復,只是在告訴我一個方位:東南三百五十步,水邊,東南三百五十步,水邊……
忽然之間便厭惡這個把自己擁得極緊的溫暖胸懷,我用力推開他,側身向里而卧,盡量不去觸碰他的肌膚。
隔了一層絲帕,他熟練地搭上我的脈門,診了片刻,已是喜上眉梢,站起身便向淳于望笑道:「恭喜公子!賀喜公子!夫人傷勢並無大礙,並已有身孕一月有餘,二月不足!」
但他並沒有離開屋子,偶爾有杯盞輕而清脆的碰擊聲。我開始以為他在喝茶,漸次聞出酒氣來,才曉得他在喝酒。
我不答,只覺傷口雖然包得嚴實,身上染的鮮血卻似不曾擦拭乾凈,聞得一陣陣地腥膻入鼻,胃中翻騰得很是難受,即便得知司徒永平安離去,依然無法成眠。
居然絕口不提我噁心作嘔和癸水兩月未至的事,也不曉得是在考較這鄉間大夫的醫術,還是連他自己都不願意相信我可能有了身孕。
我自己似乎也已迷惘,根本無從分辨。
我是芮國的女俘,我是他心上人的替代品。
他並非不知道,只是不肯面對,才會在深更半夜冒著大雪呆在她墳頭喝酒,一轉身又沒事人般走開,彷彿那個墳墓只是他深夜裡一個偶然的夢魘。
司徒永必定看到了我的信號,可以安心離開了吧?
淳于望冷眼看著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臉色更是陰沉,也不回床上來補眠,令人泡了好茶過來,端了茶盞在桌邊慢慢地喝著茶。
我又驚又怒,緊跟著他衝出屋子時,淳于望已奔到院中,沉聲喝道:「來人,立刻隨我去捉拿姦細。」
明知是鏡花水月,他也不會去正視,不會去拆穿。
「親生女兒?」
淳于望振足了精神,指了指我道:「她前兒受了點傷,過來幫她診一診脈,看妨不妨事。」
黎宏在後高聲道:「殿下向來英明,此女是何居心,殿下應該看得出來!」
但他竟沒有發怒,喝了口茶,面色便更和緩了些,甚至掛著一絲微笑,向我柔聲道:「晚晚,你別動來動去,開了春,這天有點濕熱,小心傷口化膿。」
伏於他的胸膛,我聽得到他有力的心跳,並不規則。
我忽然便一陣衝動,張口便道:「這麼冷的天,喝什麼冷酒?」
黎宏道:「嗯……是急病,發作很厲害,小孩兒家萬萬進去不得,只怕會過了病氣。」
他把我當作盈盈,素來待我極好,若說喝水,只怕又要起身給我倒去;我遂道:「如廁。」
他是我什麼人,我管他喝不喝冷酒?

只聽黎宏正陪笑哄著她道:「小郡主乖,你娘親正病著呢,別過去吵著她。」
「晚晚!」
自昨日受傷,鼻尖總似聞得到隱隱的血腥味,胃部一直不適,端來的清粥吃了半碗,便扔在了一邊。
淳于望沉默了一會兒,聲https://m.hetubook.com•com調便有些傷感:「我也沒想到,我們本是夫妻,再見面會成為陌生人。要她重新接受這個家,自是要花點時間。」
我首先是秦晚,大芮的昭武將軍,秦氏一族的希望。
等到近衛們無功而返時,已是黎明時分了。淳于望披著斗篷,默然在床邊坐了半夜,聞報也不驚訝,也淡淡瞥我一眼,說道:「你滿意了?」
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娘親不會讓我生病的,娘親可疼我了!你快走開,娘親病了,一定想我陪呢!」
淳于望抬手,拭去我額上的汗,大約也發現我臉色不對了,眼底便閃過慌亂,急急披衣下床。
我匆匆出去時僅著了單薄的小衣,看著給鮮血浸透了,其實受傷並不重。
我嘆道:「那你儘快多納幾名姬妾吧,給你生十個八個兒子都沒問題。只是我奉勸你少打嫦曦公主的主意,否則,我們皇上不會饒你。」
淳于望卻握過葯碗,自己先嘗了一口,點頭道:「已經不燙了,快喝吧!」
我覺得好些,要了茶水來漱了幾口,卻給他看得忐忑,皺眉道:「這葯里可能有幾味特別澀得,聞著便不舒服。本不是什麼大傷,不喝葯也罷。」
悄悄將眼睜開一線,我瞧見了輕帷外那個醺醺的人影。
我大急,仗著自己身手還算敏捷,虛擊一拳引過小戚視線,迅捷自小戚一側逃過。
淳于望立時察覺,轉頭向我這邊看了一眼,卻沒有立刻過來。原來伸向酒罈的手卻端過了茶盞,喝了兩口,才站起了身。
我不解。
心頭一柔,我握了她熱騰騰的手,給她擦著額頭和鼻尖的汗水,微笑道:「走路慢些,瞧這一頭的汗!」
待要追向淳于望時,他卻已帶了人飛奔離去,我武功受制,又被小戚纏住,是萬萬追不上了。
我摟過她,親親她的額,柔聲道:「我們相思最乖了,這會兒先出去吧!等娘親想你時,就叫人過去喚你,好不好?」
我掙了掙,又往裡挪了幾寸,他便知趣地縮回手,為我將被角拉得嚴實些,默默地睡去了。
一杯接一杯,竟在沉默中無聲喝完了一整壺的酒。
但我征伐沙場,滿手血腥,令出如山,部將無人不懼,柔然人更視我如地獄修羅,早磨練出比尋常男子更要剛硬許多的性氣,想我低下身段刻意取媚於他,卻比登天還難。
我要衝過去攔他時,淳于望已回頭向我一指,慍怒道:「小戚,送她回屋,看住她!」
真是一個出色的男人。

我一時解不過意來,「相思的主意?什麼主意?」
我坐起身,只覺傷處的疼痛已好了很多。又或者,征伐之中無數次的受傷和病痛的折磨之下,我對於疼痛的忍耐能力已遠超常人,這一點傷,便算不了什麼了。
慣常輾轉于血腥廝殺間,受傷和服藥本是家常便飯。
幻覺應該也和夢差不多。可做夢夢到淳于望在我耳邊吟詩,也未免太過匪夷所思。
黎宏似已忍無可忍,說道,「她並不是盈盈!她的身世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從來不曾是殿下的妻子,和相思更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一個從小當成豺狼一樣教養的女魔頭,心狠手辣,殺人無數,殿下怎能指望她能真心待你?又怎敢讓相思認這樣的毒婦為母親?」
淳于望笑道:「是不是不合胃口?我叫人另外做去,你先把葯喝了吧!」
相思便叫道:「胡說八道!娘親昨天還念兵書給我聽呢,念得可好聽了,怎麼會生病呢?」
黎宏不依不饒,扯了他衣襟繼續進諫,聲音已有些沙啞:「殿下從小給人逼迫,不得不事事退縮忍辱負重;如今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好容易把路鋪得差不多,難道就這麼讓霍王撿了這現成的好處?難道真的認為保全自己就夠了?想當年柔妃娘娘本是何等金尊玉貴,她倒想與人無爭,我們這些娘家人再怎麼勸諫也不理會,結果落得了怎樣的下場?殿下,你就是不為自己打錯,也該為小郡主多多打算呀!」
淳于望正撐著額疲倦地倚在床邊,聞言才抬眸看他一眼,點頭道:「哦,你以前來過這裏的。」
我呆了呆。
他似也有一瞬間的回不過神來,但唇角很快彎過了欣喜的笑意,張臂便將我擁住,柔聲道:「好,我不喝冷酒,你說怎樣便怎樣。」
淳于望頓了頓身,垂眸看向我。
正沉思之際,聞得輕輕的腳步聲,入得耳中,卻已很是熟悉,立時猜到是淳于望進來了,忙閉了眼睛只作沉睡。
話說畢,我便呆住。
他的眉宇間果然閃現怒意,卻很快隱忍。他慢慢道:「淳於家和秦家都不是一般的小門小戶吧?兩家已經聯親了嗎?為什麼大芮朝堂上下沒有一個人聽說過此事?」
但這大夫顯然比他預料得高明。
倒像什麼時候聽過的一般。
這時,大夫來了。
「淳于望!」
只聽淳于望正不耐煩地說道:「你能不能別再揪著這件事不放了?」
是?抑或不是?
我冷笑道:「大芮朝堂上下,又有幾個人知道秦晚https://m.hetubook•com.com是女兒身?你還指望南梁那些只懂得偷雞摸狗的眼線們能打聽出多少機密之事來?」
淳于望將茶盞放回桌上,大約覺得身上涼了,走到暖爐邊烤了片刻,才回到我身邊睡下,用他暖暖的懷抱擁住我,低低問道:「剛怎麼了?臉色突然就差得很。」
到底懷著怎樣的感情,才能對妻子的屍骨視若無睹,帶著女兒一起編織他們自己等候嬌妻尋找生母的夢想?
我甚至能感覺出他的氣息暖融融地撲在耳邊,溫柔而曖昧。
司徒永行事任性,素來待我與眾不同,此時只怕還不曾離開!
相思大感興趣,摸著我床頭掛著的承影劍,說道:「是嗎?也就是拿這樣的劍砍人嗎?」
守在門口的小戚本已抽出長劍欲跟著他離去,聞言立刻一揚劍攔住我,說道:「夫人,請回吧!」
淳于望望著懷裡粉雕玉琢般精緻的小人兒,忽笑道:「那也不妨。我們可以再給她生個弟弟,等我們老了,可以讓她的弟弟保護她。」
淳于望便凄涼地笑了起來,輕嘆道:「舅舅,你還曉得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呀?」
淳于望笑嘆道:「這可了不得,白養她五年了!誰家娃娃像她這樣,得了娘親又忘了父親的?」
「我待你自然不怎麼樣。你願意和我們親近,偶爾也會流露出一絲半點的關心,無非是想讓我放鬆警惕,好讓你抓住更多可能逃開我的機會,是不是?」
我早已攥住放葯的荷包,從中摳出一粒藥丸,只在他回身的一瞬間,便急急吞了下去。
我怔了怔,不覺地安靜下來,抿緊唇冷冷地盯著他,一言不發。
而我真倦得厲害了,昏昏沉沉的,連眼皮都似重得睜不開。
皺緊眉去推時,手腕已被人握緊。
淳于望帶在這裏的人雖不多,但無疑個個是高手;何況上次已打草驚蛇,此人心思縝密,焉知他沒有在附近布下陷阱?司徒永身份何等尊貴,怎可糊塗至此,一再為我身涉險境?
「小孩兒家不行……你也會生病的。」
他似正在睡夢中,眼睛都不曾睜開,含糊地問著:「做什麼呢?」
「夫人,請回!」
「夫人!」
他的整個身體都似在發抖。
輕緩的腳步聲頓在床前,有微涼的手指溫存地在面龐輕輕滑過。我甚至猜得出他定定地站在床前望著沉睡的「盈盈」時痴痴的模樣。
看他轉身奔回,我將傷處用力壓下,劇痛之中,鮮血淋漓而下,迅速將小衣染紅大半邊,遍體冷汗涔涔,想來面色也已蒼白得怕人了。
說他瘋,偏偏沒人比他更聰明更清醒!
看他抬手又去拿桌上的酒罈,我不由支起了身,只覺胸口悶悶地疼,皺眉一聲低吟。
急急把我放到床上,解開我衣衫處理傷口時,我明顯聽到他鬆了口氣。
我說這個做什麼?
「小郡主,小郡主……」
小戚應諾而去。
彼此在早前便已經把話說開了,他的臉色並沒有因為聽說我有孕而好看多少。
隔了好久,心頭忽然一松,緊跟著才聽到他的腳步聲緩緩退了開去。
他茫然,「詩?」
慘呼聲中,一串血珠隨著他長劍的撤離飛出,劍鋒反射著皎潔的月光,映出了小戚驚嚇得變形的臉龐。
當日在子牙山學藝,我師從無量師太,司徒凌、司徒永這對堂兄弟卻師從我師伯無塵,兩處相距不足五里。
我急急拉他時,他只一揮手,便將我推到一邊,自己頭也不回便沖了出去。
特別是司徒永,少年時候極頑皮,常常拖了司徒凌來找我。無量師太怕耽誤彼此學業,借口影響庵中眾人修行,每每不許他們入內。司徒永便拉扯著我說定,以鳥鳴為號,告訴我他們在哪個方位,由我出來找他們。當時只覺他頑皮,誰知長我三歲的師兄司徒凌也這麼攛掇,由不得我不答應。
淳于望疲憊道,「若我費盡心機坐上那張寶座,讓相思郡主升格為相思公主,便是為她打算?三哥手段厲害,當上皇帝了,保住自己頭顱了嗎?母妃也曾是前朝公主,可那重身份連累了多少人?便是後來父皇冷落她,只怕……只怕也和這個有關。」
淳于望道:「有我在,誰敢欺負她?」
我淡淡道:「要讓她忘了也容易。若我回了大芮,她小小年紀的,必定很快便記不起我了!」
驀地回頭,只見淳于望冷冷看我一眼,正飛快地披上外衣,穿了鞋便往外奔去。
「醒了?」
我實在沒法把玉雪玲瓏的相思和圓頭大耳聯繫起來,但大夫這樣一迭聲的阿諛奉承,足見當年淳于望的打賞絕對已豐厚得讓他永生銘記。
淳于望已把相思放下,拍拍她的小腦袋道:「你先出去和溫香她們玩一會兒吧,我和你娘親有事兒呢!」

小戚本就不敢傷我,收劍很是快捷,刺得並不深,根本沒有傷及內腑和主動脈。
並不記得後來是什麼時候睡著的,聽到外面有低低的爭吵聲時,陽光已從窗欞透入,把青石地面灑出一片片透亮的光團。
雖是含怒喝出,他的嗓音卻壓得很沉,悶悶的,有一絲虛弱的顫意。
淳于望並未顯出意和*圖*書外,眸中倦意更濃,輕聲道:「她的身體還算健壯吧?可有需要注意的?」
家世,品貌,才學,以及深情,都足以讓人沉醉。
我忍不住,勉強睜開看向淳于望,見他猶自專註地凝望著我,遂問道:「你倒茶回來時,是不是念了句什麼詩?」
他覷著眼悄悄打量我一眼,已跪下叩見道:「小人拜見公子,拜見盈夫人!」
卻不知這樣掐著,能不能他在我身體里留下的孽種生生掐死在腹中?
淳于望已沖了回來,一把將我抱起,拿開我掩住傷口的手時,他的手指在發抖。
可他自從聽司徒永喚了我一聲「晚晚」后,明明每次都喚我晚晚,從未叫錯過,我連分辯我不是盈盈都沒有機會。
這淳于望果然不是等閑人物,原來他的母親柔妃竟是前朝重臣冒死用自己骨肉替換保護下來的前朝公主。
我卻不敢苟同他的意見,淡淡道:「越是女孩兒,越該學著保護自己,才不會給那些壞人欺負。」
可那兩個字在我舌尖轉了半天,卻在手指按到自己腹部的一霎那轉作憤恨的肯定:「是!我本該在大芮馳騁沙場,報效吾皇,怎可給你關在這裏生孩子?」
隱約聽出有淳于望的聲線,我披衣下床,悄聲走到窗下屏息靜聽。
他微微笑著看向我,一臉的冀盼。
這兩人都比我早回北都,我已經記不起多久沒和人玩這樣的遊戲了。
「殿下!」
不知道司徒永在水邊給我留下了什麼,待我有機會出去時,一定儘快拿到手,或許就有機會逃走了。
淳于望退一步,倚著身後的梅樹立著,慢慢道:「你……你今天的話……太多了!」
他的從人里雖然沒有大夫,到底都是會武的,各類傷葯都有預備,煎一劑來很是方便。
淳于望已不再理會我,看著自己幾個近衛奔過來,快步便往曾發出鳥鳴聲的那處山坡奔去。
這種感覺讓我很是厭煩,更是迫不及待地想儘快離開這裏,離開這個與我毫無關聯卻不得不與其夜夜歡娛的陌生人。
大約沒發現我回應,幾遍之後,略停了一停,又開始發出鳴叫。
他頓住,眼圈泛著微微地紅,自嘲地笑了。
他神色如常,坐到床沿扶我,眼眸已是一貫的溫雅清亮。
他為那座墳塋里孤伶伶長眠地下的亡妻喝酒,又與我何干?
他大叫著過來扶我時,我已掩住傷口,一頭仆倒在地,痛苦地翻滾掙扎。
便像此時,我幾乎一眼就能看出,他在希冀著我一口否定他的話。
黎宏住得稍遠,此時也已被驚動,匆匆趕上前來說道:「殿下,追擊姦細要緊!」
他已孤寂得太久,需要這樣美好的假象來填補心中的空白。
勉強睜開眼時,正見淳于望剛剛走近,握住我推向他的手,將茶盞遞到我跟前。
我忽然覺得這個日日夜夜暮暮朝朝和我相伴相隨的男子實在是不可理喻,行事之莫名讓我想著就胸悶氣短。
他凝視著我半晌,目光幽黑得仿若有漩渦涌動。
淳于望咬牙切齒般重複著我這幾個字,別過臉出了會兒神,才慢慢彎過一絲笑意,握了我的手柔聲道:「其實,你不妨考慮一下相思的主意。」
可惜,我並不是盈盈,也不是願意為任何男人沉醉的女人。
原來,真正的盈盈早已死去。
黎宏冷笑起來,「殿下,如果她是相思的母親,那麼,那邊坡上埋著的女子又是誰?」
我疲憊地說道:「嗯……大約是軫王殿下方才太強悍了吧?」
輾轉了許久,忽聽得遠遠的山坡上傳來連續不斷的幾聲鳥鳴,猛地屏住呼吸。
淳于望不答,抱了我便走向屋內。
我的容貌既與盈盈相像,這大夫顯然也把我當作她了。
夜間睡得很不踏實。
「淳于望!」
我心神略定,就著他的手喝了兩口水,飄飄忽忽的神智便安寧下來,依然卧到衾被中睡了。
「會過了病氣……」
相思便嘟起粉紅色的小嘴兒,拉過我的手在我跟前扭來扭去,一臉的不情願。
黎宏也似十分氣惱,跺腳道:「小祖宗,你什麼時候能清醒些?若是尋常女子倒也罷了,這秦晚身份背景都不簡單,你怎能這樣寵愛,連自己的鴻圖偉業都拋到腦後?」
眼睛餘光掃過,已見快消失於梅林之中的淳于望猛地頓住了身,回頭看了一眼,已失聲高喚道:「晚晚!」
我怔了怔,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和她解釋一下什麼叫兄弟姐妹,什麼叫同父異母。
昨日劍傷不過是皮肉傷而已,根本就不礙事,怎麼會引出這些癥狀?難道被他禁制功力後身體已虛弱至此?
努力平息著自己的氣息,我倉促說道:「我不太舒服,渴得很,可以幫我倒盞水嗎?」
正覺他這話聽著似乎另有深意時,外面又傳來相思的吵鬧。
「父王還在屋裡呢!」
我心念電轉,直直往他劍鋒撞去。
他的眼眸便冷寂下去,黯然道:「果然如此。」
我記不得我幾時咬過誰,料得他又瘋魔了心,想著他的盈盈了。算來只有這小相思,雖然不是我女兒,待我卻還真心實意。
自從駱駝嶺之戰後,我的月事就沒有正常過。但拖得再長也不會兩個m•hetubook.com.com月都沒有癸水。
「回大芮!」
一時胃部吐得空了,我方覺舒適些,胸口的傷處卻似裂開了,又有些疼痛,便由著軟玉等人過來幫我換了衣衫,收拾了穢物,只管閉著眼睛養神,心下卻是奇怪。
這男子精明卻痴絕,可以對盈盈的死亡熟視無睹,當然也會願意選擇相信我的謊話,繼續維持這樣不倫不類的「夫妻」生活。
小戚長劍又遞來,劍鋒寒光凜冽,卻是打算用他的劍把我硬生生迫回屋裡。
我稍稍緩過氣來,並未覺得胸口有多難受,卻忽然間覺得我平時廝殺間再熟悉不過的鮮血格外的腥膻,聞到鼻中,胃部竟一陣收縮,蜷在他的胳膊上便在作嘔。
他便微笑,嘆道:「等大夫診斷過再說罷。恐怕……真的不宜喝葯了……」
他聽了,便鬆開了手,側一側身,繼續沉睡。
這種安神丸遠非普通安神丸可比,司徒凌好容易尋來了方子,不惜代價才覓全那些稀珍藥材,找了大芮最好的名醫配製出來,效果極佳,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安定心神,故而即便在戰場上病發,也能很快恢復過來。
淳于望那張俊秀的面龐便失了色,煞白如紙。他慘然笑道:「嗯,我的確看出來了。心硬如鐵,說的便是你這樣的人。該有多厭憎我,才會連敷衍著哄我一句都不肯!」
隔著窗紙,我看到淳于望的身形明顯震了一震,旋而低喝道:「住嘴!」
入春以後,這山間的鳥雀更多了,夜間也時常聽得鳥鳴,原也沒什麼希奇。這幾聲鳥鳴和在山風呼嘯間也不突兀,旁人聽著並無異常,我卻聽得親切之極。
淳于望點頭,擺手令人將大夫帶出去領賞,又走到門前吩咐小戚道:「呆會你親自去抓藥,再找兩名大夫問問,務要于胎兒無礙的葯才許用。」
「哪裡不舒服了?」
他似乎便有些彷徨,好一會兒,才伸出手來搭到我肩上,輕輕地揉捏。
黎宏卻全然沒有一般臣僚的唯唯諾諾,甚至根本沒住嘴,繼續在說道:「殿下,別再固執了!盈盈已經死去整整五年了!你不給她立墓碑,不給她奉牌位,不肯告訴相思她沒有母親……可那個和殿下心心相印的盈盈的確已經死了,我們這麼多人眼看著她入棺下葬……只是殿下自己……始終不肯承認罷了!」
我生怕他被人發覺,忙起身下床時,袖子卻被淳于望扯住。
他低低喚我一聲,眸心若一池被秋風撩動的潭水,幽深之中,難掩怨恚惱怒,亦難掩傷感心疼。
「打算?什麼才是為她打算?」
但這些都只是南朝的事,和我們大芮關聯不大,和我也沒什麼關係。讓我吃驚的是另一件事。
他狠狠地盯著我,居然也是不加掩飾的怨恨。
見淳于望恍恍惚惚的遲遲不開口,他陪笑道:「不知公子喚小人來……」
「晚晚……」
黎宏便也沉默下來,許久才道:「先父從沒後悔過用自家的女兒換出公主,卻一直後悔沒有看好公主,讓她偶遇先帝,進了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鬼地方!」
「給她生個弟弟吧!」
剛喝的茶水掩住了他口中濃烈的酒氣,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一定不會相信他剛剛曾那樣的借酒澆愁。
淳于望忙將她抱開,笑道:「相思,你娘親逗你玩呢!女孩兒家的,別舞刀弄劍的。」
淳于望對著外面的梅林出了會兒神,才回到床邊,在床沿挨著我坐下。
相思聞言,才跟著來牽她的溫香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出去。踏出門檻,又扭過身向我揮了揮手。
相思道:「我不想和她們玩,我想娘親陪著我玩。」
「沒有。你剛是不是做夢了?」
可我端過那葯時,不知怎的,就覺出那藥味格外的難聞,嗅到鼻間,嗓子便一陣陣地發緊作嘔。
那大夫回道:「對對對,公子好記性!這都五六年前的事啦!當時盈夫人懷第一胎,便是小人診出來的。後來盈夫人快生產時,公子又曾把小人和我們村上兩個穩婆喊來幫忙,在這裏和兩位京城來的名醫住過好幾天呢!那年盈夫人年少,大伙兒都說可能不易生產,誰知夫人貴人自有天助,前後才一個時辰,就產下了一位白白胖胖的千金小姐,圓頭大耳,真是小人從沒見過的富貴相啊!」
「可她並不是盈盈夫人,更不是小郡主的母親!昨天這情形,殿下自己也該看到了!她竟敢利用殿下的感情,不惜傷害自己來掩護北芮的同黨!殿下,你不覺得這樣的女人太可怕了?」
相思便睜大又圓又黑的眼珠子瞪住我,問道:「小姨娘是什麼?她們生的怎麼會是我弟弟呢?只有娘親才會給我生弟弟呀!」
「做夢……」我皺眉,「也許,是做夢吧!」
但好在淳于望因我受傷而心神不定,雖叫人繼續去搜查,自己卻留在房中守著我。司徒永很機警,這裏這麼著一鬧,他也會看出些異常,多半可以從容逃開。
「晚晚,水來了。」
我皺了皺眉,屏了呼吸一氣喝完,正要把葯碗遞迴去時,胃中驟然一抽,酸意直衝喉嗓,再也克制不住,「哇」地一聲已吐了出來。
淳于望道:「你娘親昨晚著了涼,身體不和_圖_書大好,得在床上休息幾天。你若想你娘好得快,就不許來鬧她。」
大夫答道:「夫人甚是康健,脈相也穩定,只是氣血行得甚慢,大約與受傷有關,因此最好多用滋補養氣的藥材多調理調理。再則夫人有孕,尋常傷葯中有些藥材便忌用了,待小人另行開了藥方來服用即可。」
南梁這場宮變,看著是霍王淳于泰在李太后的支持下發動,只怕也和這兩人脫不了干係。
饒是如此,我的腦中還是有片刻的模糊,恍恍惚惚,似聽到淳于望笑意盈盈地在耳邊呢喃:「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淳于望走過來,將衾被牽起,蓋在我身上,靜默片刻,低聲道:「若你傷口好不了,只怕你想逃走也不方便吧?」
我冷笑,「若你不在她身邊呢?若你老了,她又嫁了人呢?」
相思便著急起來,「啊,娘親真的病了?那你走開,我要瞧我娘親。」
我的確想過迷惑他,好趁他不備時尋出機會逃離。
他的衣衫上並沒有酒氣,唇齒間薄淡的酒香溢出,細細地縈到鼻尖,忽然讓我也有種醺醺的感覺。
我心煩意亂,雖是這樣春寒料峭的天氣,猶因為他所說的那個可能而心悸得一身冷汗,甩開被衾冷著臉向里卧著,又哪能安得下心來?竟輾轉得心臟都似被外面的傷口牽扯得悶疼起來。
「不可能!」
我鬆一口氣,走到桌邊,吹燃火摺子,點燃油燈,看它亮堂起來,覷著淳于望睡得正沉,取過根簪子,只作挑燈芯,卻把火焰往下壓了一壓,然後再挑起,復又壓下。

淳于望驚叫著扶我時,我卻已吐得不可收拾,不但把剛剛喝下的葯汁盡數吐了,連原來喝得粥也吐得乾乾淨淨。

淳于望緊攬著我,也不顧被穢物噴濺了一身,一迭聲向外喝命:「來人,快倒水來,快……快去找大夫!」
我該順著他的心意答一聲「不是」,然後牽著他的衣袖,告訴他其實我很貪戀他溫暖的懷抱,並真心喜歡著乖巧可愛的相思,先維持著安閑並且相對自由的生活,再徐圖其他。
此刻床前薄帷半開敞著,我一探頭,便看到了門外的情形。相思裹在毛茸茸的裘衣里,圓滾滾的一團,正連推帶踩和黎宏扭在一塊。她力氣小,扯不過黎宏,給攔得不耐煩,張嘴便一口咬在黎宏手上。
那個和他似甥舅非甥舅、似主僕非主僕的黎宏,暗地裡不知說過我多少的不是。但他寧可借酒消愁都不曾對我發作半分,便見得他對我這個愛妻的替身有多麼的看重了。
我雙手冰冷,許久才能答道:「淳于望,你別做夢了!我已有了夫婿。他是當世名將,和我青梅竹馬,門當戶對。」
他的眼眸清明,毫無睡意,分明早就在留心著我的動靜!
「沒有嗎?」
淳于望換了衣衫,看他們收拾完畢了,便坐在我身邊望著我,眼神有極亮的光芒跳動,若驚若喜,怪異之極。
猛然悟過他的意思來,我驀地膽寒,瞪向他的眼睛恨不得突突冒出火來燒死他。
淳于望也在我身畔看著,忽笑道:「我們這小妞兒和你一個模樣,打不過就用咬的。」
他便不言語了。
他竟也不著急,走到桌前倒了茶喝了兩口,才抬眸望我,「晚晚,你多久沒來癸水了?」
淳于望驀地低喝,「她是不是盈盈,難道我認不出,要你來告訴我?血濃於水,她便是忘了我,也不會忘了她自己的親生女兒。」
他垂著眸,為自己緩緩地倒酒,然後仰脖,一飲而盡。
相思便把她肥嘟嘟的手指向外面,告狀道:「那個黎宏可壞了,不許我見娘親。可惜我彈弓丟在府里了,不然看我把他頭上打出一堆的包!」
如是三次,側耳聽時,已經沒有了鳥鳴聲。
我記得那日在驛館提起司徒凌是我夫婿時他的失態,此刻卻再也顧不得激怒他,甚至很想用他的激怒來否定了某些事。
淳于望嘆道:「你忘了我當初為什麼涉足朝政了?也是你勸我,心裏若空得慌,做些事填補填補,日後也可以為相思留點什麼。可現在,你說,有什麼比給她帶回一個母親對她更好的?」
我點點頭,說道:「沒事,改天娘親幫你再做一個也使得。——若你再大些,娘親教你劍法,誰欺負你你就砍誰,不用留情。」
小戚不待他斥責,便跪下請罪道:「屬下失職!屬下有罪!夫人往屬下劍鋒撞過來,屬下……沒來得及撤劍。」
想來淳于望也不會放心讓鄉間的大夫或穩婆來為他十多歲小妻子接生,應該早就叫了有名的大夫和穩婆候著,另喚了他們跟在後面幫幫忙而已。
他既曉得我武功被制,行動受人監視,應該不會是要我到那裡和誰見面,而是在那個方位給我留下了什麼消息或什麼東西。明日散步時找機會過去一下,應該不難。
而自從被他所擒,我的確再也沒有來過癸水。
即便他給我或者我給他帶來多少的愉悅,也只該是身體對異性本能的反應而已,我的幻覺或夢境里,又怎會有他?

我連胸口都在悶疼了,時不時有陣陣的昏黑閃過,絕不是因為睏乏。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