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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晚·帝宮九重天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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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鏡里花,摯情逐流水

第三十三章 鏡里花,摯情逐流水

我點頭,沉吟道:「新帝那裡,有種叫雪芝丹的葯,很有效。」
我驟然打斷他,「我早已應允了這門親事,也的確已與他成禮。就在刑部牢獄中。」
他的眼中已湧出淚來,忽高聲道:「有,淳于……」
但如今,秦家保了新帝登基,又與手握實權的定王聯姻,不論未來風往哪邊吹,看著秦家都是最不可垮下的那個,自然要花些心思。
我拄著杖坐到他床沿,笑道:「聽誰胡說呢?只是動了筋骨,一時半會兒好不了。問了幾個醫生,都說再有兩三個月,應該可以照常騎馬挽弓,照常上陣殺敵。」
他扶我躺下,自己已起了床。
沈小楓悄悄跟我出來,一路擦著眼睛。
住的是東面新建的大屋子,原來預備的洞房。
我慢慢回身睨著這個容色出眾的俏佳人,說道:「死者已矣,再不可追。但畢竟還有活著的。」
抬眼看時,司徒凌正溫言問道:「怎麼樣了?還覺得難受?」
只有一次,有大臣上奏,說原左丞相俞競明陷害忠良,圖謀不軌,當下獄治罪。昭侯兵馬重重圍困,卻久不懲治,一則于理不合,二則也會驚擾附近百姓。
嗣皇帝登基當日,換大典朝服,奏鐘鼓,諸樂設而不作,文武百官換吉服朝拜。待登基禮畢,復換素服,繼續喪儀。
他和司徒永的武藝與我一脈相承,他的內力尤其精純。得他助益,我在連番磨挫里毀得七七八八的真氣,終於在他的引導下緩緩流動起來。
沈小楓掩著臉背過身去,說道:「我倒是好好和大小姐商議,偏偏和我說這些沒正經的話。」
如今,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接她們回家,讓她們入土為安。
我默然想著時,只覺越發地胸悶頭痛,遂道:「若那裡擁擠,先把素素接到這裏來。有熟識的家人在,應該容易清醒些。再就是令人去問問秦哲,我令他去尋二嫂他們的遺體,可曾尋回來了?」
我又有什麼資格再去否認我自己一再確認的王妃身份?已經公諸天下眾所周知的王妃身份?
我再笑,眼前已是瑩光一片。
也許再不能見面了吧?
沈小楓便默默無語。
我已睡了許久,再也睡不著,輾轉片刻,依然披衣坐起,喚來侍女問道:「昨日可曾有人找我?」
我早料到司徒永暗中聯繫的人必是淳于望,卻從未細問過。
我哆嗦了下。
我有些不安,低聲道:「你沒有公事要處理?」
眼見得秦家香火承繼有人,秦徹面上也常有笑意,再不想朝中權位傾軋,竟讓他眼睜睜看著結髮妻子和嬌兒一起慘死眼前。
我看向他,「你還預備睡上片刻嗎?」
王妃,的確是王妃。
我低嘆道:「他大約也不怕人聽到這話。便是皇上自己,也是心知肚明吧?好在如今一切安好。若是宮變當日他一意孤行,當時端木氏和太子的固然化為齏粉,便是秦家軍,可能也會折損十之七八。」
我慢慢道:「去尋最好的大夫,務必治好他們!」
我輕笑道:「別給我裝糊塗。他的心思,我都看得出,難道你看不出?如果這些日子照顧他的不是你,只怕他根本醒不過來。小楓,重新給他一個家吧!如果有妻兒,心中有了希望,自然會振作起來。」
他已伸了手,捉了我的手,放到他的后腰,在我耳邊輕輕喟嘆:「晚晚,為什麼你長大了,反而不如小時候那樣和我親近?」
他披著素服,卻笑得眉眼彎彎,溫聲道:「不累。」
一個早寡,一個嫁了殘疾的秦徹,秦家虧欠她們,可她們終因為虧欠她們的秦家而死。
侍女垂頭答道:「還能怎麼樣呢?給翻得底朝天,值錢的東西都給抄走了,又封了那麼久,大夏天的,滿院子野草瘋竄不過送我們過來的將領說將軍沒事兒了,還升了官,咱們秦府肯定會比之前還榮耀。剛正收拾將軍的屋子呢,便見這邊府里的靳公公找我們過來侍奉將軍了!」
我滿眼是淚,卻笑道:「親人一個個慘死在我眼前,秦家軍成了誰都可以利用的棋子,我會死不瞑目!我要報仇雪恨,重振秦家,不惜任何代價!何況,這天底下有比司徒凌更優秀更適合我的嗎?」
腳步已有些踉蹌。
他從小溫厚敏銳,富於才智,但少年癱瘓,空有滿懷抱負,再難施展,只在秦家默默打理家務,免我後顧之憂。
本來一家人都暗想著秦徹體虛,未必能有子嗣,誰知她入門不到兩年,便產下一女,後來雖然夭亡,去年又有身孕。
「封賞」秦徹嘆道,「的確很好。只是我一閉眼,便見小瑾和我那孩兒慘死的模樣,便忽然覺得,什麼都是空的,空的……」
我抿緊唇,眼前恍惚飄過一抹素白的身影。
看慣了他一身深色衣袍冷峻孤傲模樣,乍見他一身粗麻素服,居然覺出幾分清潤靜雅,全不見往日的威煞之氣。
我問道:「府里怎麼樣了?」
侍女答道:「有。軍中諸將並一些故交都有過來探病,因王妃睡著了,不敢驚擾,因此靳總管吩咐,過來探病的都留下和*圖*書拜貼,婉言謝過,若秦府或軍中諸將有事請示的,都寫作函件封好送來,留待王妃醒來細看。」
眾名醫診治多時,才勉強退了燒,只是身體卻徹底毀敗下去,終日神思恍惚,卧床不起,連話都懶得說,更別說幫著振興秦家,打點內外事宜了。
她倒是忠心,照顧秦徹之餘,還能留心這許多事。
「我從小便與他定親,皇上又豈會不知?」
他已扶我在懷中,將手掌抵於我背心,緩緩輸入內力。
他笑了笑,微涼的薄唇輕輕自我額際滑過,說道:「我會留自保之力,但絕不奪他皇位。你要成全他,那麼便成全他吧。」
我牽了她的手,柔聲道:「他不考慮時,你可以去考慮。若等他考慮,你這輩子都沒指望!待他身體好些,你尋個時機且把生米煮做熟飯,以他的性子,還怕他不認賬?若再得個一兒半女,秦家後繼有人,他又怎敢不振作?」
我苦笑道:「的確不是正經手段,可又哪裡是沒正經的話了?你不是那等拿喬作勢的女人,我才這樣明著和你說。你也曉得二哥那性子,若非如此,怎麼逼轉得他那心性來?我是妹子,不好做他的主,但你還算是我的人,若你困此有了什麼事,我還是能出頭的。」
她和淳于望,我這一生。
司徒永低低道:「其實我比他醒悟得早。又或許,是他陷得比我深。為了把你留住,他不擇手段!可你寧可去嫁一個山野村夫,都不肯嫁他。你對我,對他,其實都是一樣的。不過是親如手足般的感情,卻無關兒女之私。但你今日,卻為了保住我的皇位,為避免一場會累及天下的惡戰,重新應允了這門親事。」
司徒永便凄黯笑了起來。
他已移過唇來,又在我唇上親了一親。
忽然間心便灰了。
我給他攬得不上不下,又不便掙動,嘆道:「王爺,我瞧你還真是自己不想歇息了!」
「後來還是他的從人可憐我,悄悄和我說,他們侯爺恨極大小姐,就是眼見秦家滿門被誅,也是不肯出手。又道太子正在設法營救秦家,不如轉求太子。我聽說大小姐在牢中暫時無恙,遂掉頭回京去尋太子,才覺太子為保秦家果然已經費盡心思。偏又勢單力蔳。秦哲、溫良紹等將軍遠在北彊,雖想救人,卻不敢輕易聽人擺布。後來是我前去勸說,這才出兵。」
沈小楓甚至怕府第陳舊讓秦徹看著心中不悅,便和幾名主事商議過,前來稟知我,要把幾處屋宇翻新,多多尋些奇花異木挪回去賞玩。
我說完這句話,心裏卻似鬆快了許多,低頭自笑道:「可不是呢,如果不是做了這樣的夢,哪會給人抓住那樣的把柄?又怎會和凌鬧成那樣?這天下原只有他對我最好,與我最般配,卻被我那樣激怒羞辱!」
他眯眼望向我。
據說閔侍郎的家人當時就瘋了,有兄弟仗著幾分身手居然要搶奪屍體,被當場戮于刀下。
疾如流星,淡如朝露,轉瞬即逝,不留片痕。
司徒永尚未答覆,司徒凌已上前言道:「聽聞王妃說過,皇上曾允昭侯,秦家險些滿門冤死,必將元兇交予昭侯處置,因而昭侯才兵圍俞府,待昭侯傷愈后親報此仇。不知王妃此言,是否屬實?」
司徒永再不說話,舉步向外行去。
最後還是她的貼身侍女根據她腳踝上一塊桃木平安符認出她來的。
遂究至三族,男丁或處斬或刺配,女丁一概官賣,兩家人一個不落收拾得乾淨,依然難解我目睹幼侄被活活撕碎的滿心憤恨。
示意侍女將飯菜撤下,伸手端過葯碗,正待把葯喝完便繼續卧著時,只聽得司徒凌低沉道:「這葯需得飽腹吃才好。」
報到我跟前時,我輕描淡寫道:「既是謀逆大罪,誅九族都不為過,何況家人?理應連坐!」
「大約聽說了王妃的話,晚間王爺回來時,把素素小姐也帶回來了。素素小姐倒也無恙,只是很怕人,連奴婢過去都不認得了,時時驚叫。好在還認得王爺,一直躲在王爺身後。如今已經安頓在天香閣住下了,王爺說待她稍好些便引來和王妃做伴。」
侍女忙上前撿起,忐忑地放回雲盤上,猶豫著要不要呈給我。
「大小姐,還有一中,不知道大小姐知不知道。」
我失神地答道:「他自然會出手,他早就在等著太子敗亡。他原先要的並不是我,而是這大芮的江山。」
是我自己沒臉沒皮地硬把我自己奉獻給他,跪著求著重新認可了這樁婚約。
待我醒來時,他也會這樣溫和地望著我,然後用手指為我按壓穴位,助我恢復體力。
恬淡,潔凈,高華,如一樹梨花夢。
沈小楓急急上前照應,卻差點掉下淚來。
沈小楓道:「人都死了,我到哪裡去尋心藥?」
我沉默,令人端過一碗清粥來,草草吃了,又喝了葯,再看他時,依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攬著我的腰一動不動。
沈小楓道:「我逃脫后在北都呆了一天,想入刑部探你們,差點被人察覺,想著我人www•hetubook.com.com微力蔳,便找了快馬,前往南方尋定王搭救。」
若她在,必然用她那帶著江南口音的軟儂細語,稚拙清脆地說個不停,她應該長高了些,卻一定還是那樣憨態可掬,漂亮可喜,一見我便圓滾滾地撲到我懷裡。
司徒永許久才答:「不錯,朕允過昭侯。」
本來僵冷得像要停止流動的血液,便給一道熟悉的熱力緩緩推動,慢慢遊走於四肢百骸,如溫泉般脈脈流淌。
她扶我坐到一旁山石上,哽咽道:「二公子總是這樣,可怎生是好?」
沈小楓一驚,忙四下打量。
算算我們秦家雖然多是孤寡病弱之人,原來倒也算得是和和樂樂的一家子,一轉眼,只剩了一個徘徊生死邊緣的兄長,和一個逼瘋了的侄女。
一時靳大有親自過來回稟道:「已經有溫將軍,秦將軍等人說過,令他們挑些高手駐入定王府,協助王府侍衛保護王妃。有任何事由,可隨時入府面稟王妃。」
「是,王妃!」
「會。」
時過境遷,回首往日與淳于望相處種種,竟恍如前世,彷彿當日滿懷的衝動和嚮往,都在這場翻天覆地的變亂中焚作了灰燼。
我再沒料到有一天,這人的名字會從司徒永口中這般說出,迅速截地話頭,說道:「沒有!那只是一個夢,差點讓秦家滅門的夢!」
有侍女躡手躡腳過來,送來了剛剛瘟好的葯和飯菜。
好在此時秦家下人等都已回來,都是侍奉已久的忠僕,只要主人無恙,幾名主事自會料理家務,再有沈小楓在那居中照應,秦府很快便收拾出舊時的模樣。
沈小楓道:「這話還用誰教?屋裡躺的那位已讓我看到秦家傾頹之勢,而今日見大小姐談吐,分明也是性情大變,鋒芒全無,可否請問新晉的昭侯大人,有多久不曾問過朝中政事了?」
我慢慢將他腰身摟緊,酸楚道:「我也希望我們能永遠活在那時候。你,我,還有永師弟……」
似乎連骨血都凍僵了,絲絲縷縷的冷意,自骨髓間森森地往外冒,連傷處都不覺得疼痛。
我眯了眯眼,冷然道:「誰教你說的這話?」
他又皺眉,撐緊了額闔目不語。
他的手臂又緊了緊,然後緩緩在我耳邊道:「我答應你,我不會先向司徒永出手。」
「王妃……」
手邊的函件和拜貼嘩啦啦滑下床沿,凌亂落到地上。
此話傳出,人人俱道昭侯狠辣,行事太不厚道,我聽得些議論,也不放在心上,只愁秦徹那一身傷病,再不知有沒有的時候。
他是最不希望我和端木氏把仇恨越結越深的那個。
秦徹精神很差,回身見到我,也沒見多少欣喜之色。
我終於將那些函件盡數擲下,說道:「這些明日都轉給定王,讓他處置。再和秦哲說,明天一定要見到我兩位嫂嫂的遺體。別和我提什麼亂葬崗屍體太多一時辨認不出,把原來侍奉嫂嫂的侍女帶過去,一具一具認!專在那些沒要緊的事上費心,打算再等幾天,屍身完全壞了才去找?」
我嘆道:「王爺,你累不累?」
他道:「聽說你的腿,可能會落下殘疾?」
正是大熱天,二嫂的屍體已經腐敗,最讓人痛心的是為保護愛女被刺死的大嫂,刑部的人埋屍體時發現遠方有大隊兵馬奔來,嚇得把人隨手扔在亂葬崗中逃之夭夭,竟被野狗野鷹刨去了內臟,咬得四肢不全,滿頭滿臉血肉模糊。
沈小楓靜默許久,忽道:「我覺得定王真厲害。」
我愕然,轉頭看床邊沙漏時,這才注意到此時早已過了子夜。
帝王家不能,秦家,更不能。
可我著實不敢去想她。
端木家的人已在戰亂之中死傷大半,府里剩的都是些無干緊要的,只得解圍而去。
「熱么?」我倚著枕,懶懶地笑了,「我怎麼還是覺得這樣冷?冷得……」
「為什麼?」
「你向來機警,那日見你那麼快便到了西華門,便猜你應該早已脫身。」
沈小楓頓時手足無措,臉上的紅暈一直泛到了脖子根。但她到底不是一般的扭捏作態的女子,隔了片刻,還是囁囁著開了口:「大小姐,他是秦家的公子爺,我又算得什麼?何況二夫人和小公子剛剛慘死,他又怎會考慮這個?」
輕重得宜,舒徐悠緩,帶著和煦的暖意,讓我漸覺舒適了些。
我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你是小看他了,還是抬舉我?我只是為了保全自己,保全秦家,而他也不得不顧惜自己生前死後的名譽。何況,數十萬大芮最精銳的兵馬,誰也折損不起。一旦大舉混戰,前有南梁窺伺已久,後有柔然虎視眈眈,便是坐穩了龍椅,也坐不穩江山。」
千古是非心,一夕漁樵話。
侍女忙應了,一個認得字的,把拜貼上的名字逐個報給我聽,另一個則拆著函件,只把內文收拾齊整送上。
此時過來,但覺收拾得優雅齊整,所用陳設器具明明都是上品,卻不見奢逸之氣,倒有武將不怒而威的凜然氣勢無聲透出。
我低低道:「嗯,那便https://m.hetubook.com.com是定王妃吧,定王妃呵,我本來就是定王妃。」
他一笑,已然坐起,卻張臂將我擁入懷中,低低道:「想,只是萬萬睡不著。」
我道:「當時自然是我錯了,不該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情字,便迷了心竅。」
靳大有道:「秦二公子和素素小姐從大牢里出來不久,便被小楓姑娘接了,轉送在陸太醫家中診治。素素小姐並無大礙,只是神智不太清楚,連小楓姑娘都認不得了。陸太醫說只是受驚過度,服幾貼葯調理調理,慢慢靜養著,應該能恢復過來。秦二公子傷得不輕,暫時不便挪動,還在竭力醫治。」
侍女抹淚道:「素素小姐從沒出過門,大夫人又疼惜得緊,一點苦頭都沒吃過的。」
細問府中情形時,侍女答道:「那日將軍被引入宮中,沒多久便有神武營的人圍了咱們家府第,說是將軍通敵叛國,奉旨查抄秦府。我們家上下人等都不服,四公子提了劍便要打起來,但二公子說不許動手,咱們領旨,靜候查個水落石出便是。於是都給抓起來了,先送到刑部,後來問明是下人,便關到了北都府,一直關到了今天上午,便有咱們秦家軍的將領拿了定王手諭過去領人,一股腦兒都放了出來,護送回秦府了。」
我點頭道:「只能如此了。每日大夫給我請過脈后,便帶去給她治著。這丫頭也 忒膽小了,當初應該讓她學些武藝防身,也不至……」
側頭看司徒凌,他正向內微側了身睡著,呼吸勻長。我又不便下床用膳,難免弄出聲響,擾了他睡眠。
「他?何時不厲害了?」
我由她去辦著,待腿傷好些,讓人用肩輿抬著回府看了一次,果然整飾一新,比先前更覺豐麗博敞,氣象不凡,可惜張望許久,只見四下裡衣冠楚楚屏息靜氣的下人,看不到一個至親的家人說笑著歡欣迎上。
尋常在家,我只是在軍務國事上用心,極少過問她們的生活,尤其是大嫂,只顧看她衣食周全,受人尊敬,也便不去理會。
侍女道:「將軍,開熱得很,向南的窗扇還是關上吧!」
陸太醫會同其他大夫診斷出的結果,他的傷勢雖重,卻還不致命,只是驟歷這等慘事,憂痛之下,五內俱焚,是以高燒不退,時作譫語。
我黯然一嘆,正要拄杖離去時,沈小楓忽喚住我。
已聽不到她們念的姓名,我索然將手中函文一一翻過,卻沒能記住幾個字。
我睏倦搖頭,「沒事兒。」
我側頭問:「什麼事?」
許久,他重扶了我躺下時,自己也解了外衣,在我身畔躺下。
我嘆氣。
榮耀。
便是見了,無非自怨自艾不該受奸人蒙蔽,或薦醫送葯種種慰撫。
下午便已搬入南安侯府,——隨著司徒凌的擢升,應該稱作定王府了。
是這些庸俗臣僚的阿諛奉承,敬畏有加,還是那些市井小民不明所以的頂禮膜拜,然後隨著朝廷的一聲令下,轉頭視作叛國蠧賊,人人唾棄?
我垂頭道:「沒有辦法的,心病還須心藥醫。」
我懶懶道:「不想了。我們這樣的人,我們這樣的家,那玩意兒,要不起。如今不也很好?太子成了皇上,他做了權臣,秦家威名不墮,依然人人敬懼。」
不見面更好,想著都這樣難受,若是親眼見了,卻再不能相認,對著她那雙大惑不解的無辜大眼,又該有多痛楚?
據說,那是大哥當年征戰柔然受傷,留在一處小鎮養傷時認識了大嫂,心生愛慕,當時身無長物,遂將母親為他在廟裡所求的一塊平安符留給了她。
我定了定神,說道:「拜貼名字報給我,便收起來。函件幫我拆開,我要一一看的。」
靳大有應了退下時,我也支持不住,服了侍女端來的葯,一頭便躺倒睡了過去。
我又問道:「我二哥和秦素素現在安置在哪裡?」
什麼高位安插什麼心腹,誰人功高當論賞,哪位賊子暗助端木青成脫逃。
侍女悄無聲息地收拾東西退了下去。
到底是司徒凌親自安排的屋子,連一桌一椅都似有著和他相類的氣質。
我住進去時,已有原來秦府侍奉我的兩個貼身侍女候著。
「皇上錯了!」
我便無語。
有溫熱的手指按到頭部穴位,緩緩為我按壓。
我撫摸著杖上精雕的如意合歡花紋,輕聲道:「他自是不肯。」
我輕嘆道:「合則兩利,分則兩害,我和他,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誰都不該離開誰。」
縱然不曾有過哪怕最簡單的婚禮,我也已是名副其實的王妃。
一個大師兄,將他的師弟師妹們擁在臂腕間,那樣愛惜嬌寵著他的師弟師妹。
我的身體發僵,還有些發抖,動彈不了的腿還罷了,一雙手不知該推開還是該避開,怔怔的竟不知往哪裡放。
少時總是淘氣,偏又好勝,但體力比尋常男孩子總有些差距,每每訓練到筋疲力盡時,便拖了沉沉的腰腿一下子坐倒在他身邊,腦袋一歪便能倚在他身上睡著。
他笑了笑,手指在我面頰撫了撫,這才轉身,不急不緩和*圖*書踏步而出。
「晚晚,你打量著我還是當年六七歲的孩童,你說什麼,我便信什麼?若不是你執意退親,司徒凌怎會坐視秦家淪落到那等田地!你喜歡的從來不是我,可也從來不是他!」
疲乏之下,竟睡了這麼久。
小時候什麼都不懂,什麼也不顧忌,給家人送到人跡罕至的深山,無聊時高興時欺負欺負永師弟,委屈時疲累時牽著凌師兄衣襟訴一通苦,居然也覺得快活。
我凄瑟一笑,讓她們反各處門窗都打開,把敞亮的陽光放進屋來,在地上投出大片明亮的陰影。
秦家遭難時,並未聽說有多少大臣敢聯名上折保我,至少保住我們家即將出世的那點血脈。
只想著有秦家在,日後夫婿也必能千挑萬選尋個知疼著熱的,便是不會武藝也不妨。
他闔著眼睛,淡淡道:「還有半個時辰,我便該去宮中參与祭祀。連著兩三日未曾闔眼,好容易抽空回來片刻,也不容我歇息?」
他向來是那等仁厚俠義的心腸。
我呆了呆,也不曉得自己還在堅持些什麼。
我點頭,一邊接了她們送上的一摞拜貼和函件,一邊問道:「你們都是我的丫頭,昨天還喚著將軍,怎麼今日便改了口了?」
二嫂相貌平平,好在性情敦良,頗知體惜夫婿,身體也算健壯。
從喪儀到登基,再到各部大臣的擢拔調整,他幾乎從未提出異議,只冷眼看著司徒永的安排。
後來,他們成了親,再後來,大哥戰死,再後來,大嫂伴著那塊平安符度過了十五年,然後為了保護他們唯一的骨血慘死。
我看他睡著,才慢慢拄著杖走出去,看著那射入眼底的秋日陽光,忽然便想念及了相思。
我點頭。
覺出他唇上的濕潤,我的唇有點顫,慌忙別過臉去,說道:「你快去吧,若是遲了,御史台那些老臣,只怕又有話說。」
他便不語,別過臉去,脊背微見抽動。
跟紅頂白,踩低就高,無非如是。
沈小楓變色,失聲道:「莫非大小姐便是為了避免北都生靈塗炭才應允嫁給定王?」
「可我去見他時,他卻避而不見。記得古時伍子為報滅門之仇攻入楚都,申公立於秦廷哭求救兵七日七夜,秦國到底感動,為他出兵救楚。我不敢比申公,卻深受秦家大恩,足足在他營寨前哭求了十天十夜。他每日在營寨前進進出出,憑我怎樣懇求,總是拂袖而去。」
「昭武將軍縱橫沙場,手段狠辣陰毒,何等犀利的人物!可如今,定王卻能讓她磨盡鋒芒,斬盡銳意,一掃原先威煞之氣,甘心情願成了定王身後一婦人,附於定王勢力立足朝廷。」
重卧回床上時,侍女一邊收拾,一邊稟道:「還有件事需稟告王妃。」
他總是沒事人般讓我靠著,有時一靠便是大半天。
可這天下,原來並沒有誰能保子孫一世無憂。
此時,幾乎人人都曉得我不會放過俞競明了。
沈小楓道:「你以往這樣說過,現在也這樣說,那當時又為何執意退親,生生地給人抓住機會,鬧出一場塌天的禍事來?」
不知睡了多久,模糊間只覺頭疼得厲害,以手撐著額,只是皺眉,卻連眼睛都懶得睜。
轉眼鏡中花,水中月,世事流水,浮生一夢。
那廂有侍女無聲無息走過來,奉上用不縫邊的粗麻布所制的斬衰之服,匆匆為他穿戴了,引他出門。
定王妃也罷,昭侯也罷,便是秦徹自己,司徒永登基后都屢有封賜,加上原來抄還的家產發還,秦家家底豐厚,原也無須操心。
沈小楓注目我道:「的確是太子秘密和南梁軫王聯繫,讓他陳兵邊境,拖住端木氏兵馬,再以十萬秦家軍進逼京師,只是為了逼端木氏放人。可我終是不明白,為何最後太子功敗垂成。他設法調來的十萬秦家軍轉頭會對定王俯首聽命。定王原說了不肯出手,為什麼關鍵時刻又手握重兵從天而降般出現在京畿。」
而被閔侍郎撕碎的我的小侄兒,當日便被當作垃圾清理了,連塊骨頭都沒找到。
他自是不會把那些只懂舞文弄墨以直諫諍臣自居的老臣放在眼裡。但他的確遵守著他的諾言,真的沒有和司徒永作對。
待請靈入陵,諸事完畢,前前後後將延續百日之久。
大嫂二嫂的遺體在宮變的第二天晚上終於被找了出來。
我將手肘撐著軟枕,正待慢慢滑下簟席時,他手上忽然加了力。
沈小楓驚訝地看我一眼,好一會兒才道:「大小姐,論理你們已成夫妻,我不該多嘴。但定王絕情起來,真的很可怕。我也曉得他為小大姐退親之事著惱,可自老將軍去世后,秦家素來唯他馬首是瞻,大小姐又和他那麼多年的情意,連退親時都說願意事之如兄,他又怎能那樣袖手不管?」
「秦府被查抄之際,府兵們只留心著公子夫人們,我仗著會些武藝躲藏起來,並沒有被抓走。」
他摸著我的手,皺眉:「這大熱天的,手心怎麼這麼冷?」
我默然。
「什麼事?」
我既告病,「奉慰禮」、「奉辭禮」等諸種繁瑣的祭祀典禮一概不和*圖*書用參加,司徒凌既然是親王,又是宗親,卻是逃不過去,少不得日夜辛勤奔勞,還需時時操心軍國之事,每次回王府都是匆匆來去。有時才卧下來,還沒來得及打個盹,便又有要事呈遞到跟前,不得不起身離去。
彷彿一觸及回憶里的笑容,心口便會裂一條縫,流盡了血,乾涸地疼痛著。
司徒永頓了頓,又繼續向前行去。
靳大有道:「奴婢明白。王爺也著急,已經派了衛玄道長帶了最好的大夫過去。溫將軍他們也把軍中的大夫遣了過去。」
我嘆口氣,輕輕道:「沒事,只是困。」
他依然闔著眼,卻向外轉了身子,伸臂攬住我的腰,說道:「若你只管讓我操心,我睡不著。」
我只聽說他性命無虞便鬆了口氣,想將他接來定王府一起調養,以免對著空蕩蕩的秦府觸目傷情,更是悲痛。但他卻不願,沉默而堅決地搬回了秦府。
沈小楓從小侍奉他,又是清白人家出身,本來郎才女貌,甚是般配,可他偏認為自己半身不遂,不該誤她,把沈小楓送去軍營伴我,自己娶了出身寒門的二嫂。
我聞得回報,氣得無可如何,令人將那日欺凌大嫂和素素的獄卒屍體找出,連同之前保存的閔侍郎的屍體,扔到城外亂葬崗鞭屍一百,然後當著他們家人的面前挫骨揚灰。
沈小楓似懂非懂,茫然地張著嘴。
因後來未能成親,所有喜慶之物都已撤了。
我把目前的邊情告訴他聽:「你說可笑不可笑?柔然聽說大芮朝中不寧,又在邊境劫掠,試探我們動靜。我這裏只留了兩萬兵馬協助守城,其餘兵馬都已緊急遣回了北彊,剛好一回去就讓他們吃了大虧。皇上說我身在病中不忘國事,又能安排得宜,又有封賞。」
靳大有遲疑了下,到底答道:「皇上已經派了原來東宮的大夫過去,應該帶了那葯吧?這會兒陸太醫那小院子,只怕快給各處派去的大夫擠破門檻了,二公子再不會救不下來的。王妃不用太擔心,安心養著自己的身子便是。」
兩名侍女相視一眼,忙跪到地上稟道:「將軍恕罪!是靳總管說,將軍雖以昭武將軍聞名天下,如今又是一手扶立新君登基的大功臣,若是在外面或秦府,身著男裝,大家行那公侯晉見之禮,原是應該的。可如今,定王于陣前請賜王妃封號,足見得定王殿下對於王妃的看重。如果在王府內也不以王妃相稱,定王面子上只怕過不去。因此令我等還是稱王妃為好。」
原也猜著,司徒永聽說后,應該也會急著將秦徹救下來。
按制,大行皇帝治喪,前三日百官及命婦每日服喪,每日三次哭奠,其後改為每日兩次哭奠。諸王以下官員一律齋宿二十七天,穿衰服二十七天,軍民百姓素服十三天,京師禁屠宰七天,禁音樂三月,各地寺觀敲鐘三萬次,官者百日內不得嫁娶,庶民一月內不許成親。
他道:「剛吃了東西,別躺下,先坐著歇息片刻吧!」
即便是為了端木華曦,他也不肯眼睜睜看著我取了端木皇后性命。
沈小楓凝睇著我,神情居然有了幾分瞭然。她輕聲道:「那現在呢?便不想那情字了?」
定王府只怕是京城之中高手最多防守最嚴密的府第,哪裡還需要秦家派人協守?無非是司徒凌怕我心有所忌,不肯安心在府中調養,遂任由我安插心腹進王府,內外聯絡或有事差遣時可以自由調度,無須通過定王府之人通傳吩咐。
但俞府始終被團團圍困,每日只送些糟糠餿飯進去,以保全那府第里上下人等的小命。
似從不曾屬於我。
我去牽他衣襟時,他時常抱住我,用很低的聲音安慰我,我也便撒著嬌摟住他的腰,從不覺有何不妥,有時司徒永便不高興,在一旁把嘴撅得老高。他也不生氣,一舒臂膀將他也抱住,微笑道:「永師弟,晚晚是女孩兒,應該多疼些……」
我聽著那一個個耳熟卻陌生的名字,神思更覺恍惚。
「當時他便紮營于安縣,直接聽他號令的便有八萬精兵,借口糧草未至駐足不行。南梁布重兵于邊境,引得端木青成不得不調兵應對。此時北都空虛,他若出面硬保秦家,再有秦家軍呼應于北方,便是朝中已完全被端木氏控制,也斷不敢拿秦家怎樣。」
我看他快要出門,又喚住他,說道:「皇上是深知我的。我這人氣量狹窄,有仇必報。皇上向來縱我幫我,想必這一次,也不會攔我。」
所謂名,所謂利,不過權勢附庸。
端木皇后雖囚禁了他,但至少她本人並無殺他之意,何況太子妃端木華曦和他舉案齊眉,琴瑟和諧,堪稱夫妻情深的楷模。
他卻過來,親一親我的額,說道:「有你顧惜,焉敢說累?」
頓覺花鳥沉寂,萬物喑啞。
很後悔從前為什麼沒有待她們更好些。
通敵叛國,何等大罪,只怕那時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吧?
於是,無人敢再議此事。
我無奈,只得讓沈小楓陪著他回秦府。
我一怔,抬頭看向他。
秦家數代屹立不倒,威名赫赫,所求者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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