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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晚·帝宮九重天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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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好夢醒,霜樹盡空枝

第三十八章 好夢醒,霜樹盡空枝

我訝異地「啊」了一聲,沉吟道:「莫非她真喜歡你,才做出這等糊塗事來?但有這等非分之想,也是她的不對。」
我本擔心她見了情人的屍骨會愈加傷心難抑,但此時她反而鎮靜下來,眉目嫻靜溫存,眸底閃亮的光澤明媚動人,恰似看到了某一年的春天——天闊雲高,杏花飄雪,華錦般的春光蕩蕩漾漾飄到遠方,與天際明霞交織蔓延,在少男少女並轡而行的歡笑聲中絢爛無雙。
我知道她的意思,忙命人將氈簾捲起,把肩輿的方向對著那座墳頭,看著他們行動。
姑姑將那兩塊玉佩摩挲又摩挲,直至光可鑒人,才小心地將它們收入荷包,然後扣回那副骸骨腰間。
我冷笑道:「學了十幾年的武藝,哪會這麼怯弱了?這丫頭也有些心計,只怕是裝腔作勢吧?拿水潑醒,繼續打!」
姑姑柔聲道:「不錯,天冷,子衍,我們回去吧!」
當她注意到時層層阻力已經圍作高不可攀的牆,從四面八方擋住了她所有的去路,讓她透不過氣,卻不得不困囿於他人為她營造的小小天空。
待到了晉安寺,早有司徒凌陪著住持親自迎接,住進一座預備好的清靜院落,第二日只說靜修,卻換了便裝,只帶了幾名心腹侍從,在司徒凌的帶領下,去往祈陽王的墓地。
司徒凌怕我支持不住,忙接過她,側頭向僕從示意,將肩輿挪到近前來,半扶半白抱將姑姑攙到肩輿中,我緊跟上去,擁緊她單薄的身體支撐她坐穩。
侍女紅了臉,悄聲道:「她說,其實下的藥量很輕。」
沈小楓聞言,已嗚咽著哭出聲來,「將軍,奴婢一時糊塗做下錯事,是奴婢該死!可奴婢絕無拿公子取樂之意。奴婢喜歡二公子,從小便喜歡奴婢不想公子終日鬱鬱寡歡,自苦如此……」
都那樣冷,那樣無望甚至絕望的冷。
雕工精緻,騰龍威猛,飛鳳妖嬈,卻生生地一劈兩半,翅斷翼折。
司徒凌扭頭吩咐一聲,早有僕從急急奔往寺中取工具,不一會兒便各自取了鍬、鋤等物,用拿慣刀劍的手提起鍬,握住鋤,刨向那慘淡逝去的一代英雄的墳墓。
我被秦徹急匆匆喊回去,來到他卧房前,一眼看到身著素衣長發披散的沈小楓跪在一邊,心下已是通透,側頭先吩咐身畔侍女幾句,才踏了進去。笑道:「二哥,一大早的,小楓哪裡招惹你了?」
玉質至堅,再不曉得怎樣的兵器,怎樣的力道,怎樣的傷恨,才能如此完美地劈作兩半,合在一起還能這般分毫不差,宛若天成。
「我姓秦,排行第四。」
若是回到寺中,大可讓桂姑煎一碗安神湯讓她服了睡覺,再緩緩從旁勸說,也許還勸得過來。
姑姑定了定神,說道:「我沒事,我可開心了呢!」
姑姑微笑,然後小心地解開荷包,將裏面的東西倒在掌心。
他們如此般配,以至她以為她可以任性地吟唱,「蜂與蝶從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大約從當年祈陽王死訊傳來,她也便跟著死了心,把自己當做他的未亡人了吧?
她溫柔地撫著墓碑,彷彿撫著自己久違的情人,本來慘白的臉色浮上一抹艷麗的嫣紅,沖淡了蕭瑟秋意,彷彿一枝春日里散漫地盛開於野地的杏花。
我忙抱住她,低聲勸慰道:「姑姑,別這樣,你身子弱,祈陽王看你這樣,一定也會傷心。」
秦徹便無語。
她轉頭向我怒道:「晚晚,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
只要她永不曉得他因她而落入陷阱,斷了腿,瞎了眼,毀了容,不人不鬼地掙扎著,思念著,然後 受盡折磨凄慘死去。
我自己倒了茶來,安然地喝著,輕笑道:「二哥放心,該寬時寬,該狠時狠,我懂得的。這沈小楓有武藝在身,五十杖絕對要不了命。但這樣的人我們秦家萬萬是不能留了。」
他進不去,她出不來。
「換女裝……」
那日天陰限的,山間更是冷得出奇。姑姑只穿著素白的衣衫,綰的髮式也很簡潔,未戴半朵珠花,卻簪了一根蝶戀花鑲寶金簪。
秦徹薄唇動了幾動,才低聲道:「晚晚,她的品貌不錯,你手下未成婚的部將頗多,何不挑選一個配了她?我這裏不缺人。」
如今生米已煮作熟飯,沈小楓不可能再嫁別人,他想讓她有名有分在秦家抬起頭來,便只能讓她儘快受孕。
或許是他送的,或許他曾為她簪過。
司徒凌一雙寬大的手掌緊緊握住我,眸光微潤,點頭道:「那好,我去安排,到那幾日你便伴首她同去,換上女裝,以娘家侄女定王妃的名義貼身相伴,再妥當不過。」
我瞧著荷包上的紅杏,柔聲道:「姑姑一向聰慧,只要願和*圖*書意學,必定比任何人都學得好。」
前方是一處緩坡,緩坡上有一株極大的老槐樹,兩人合圍都抱不過來的粗壯樣子。
她的唇角猶有笑意,很淺的一抹,沉醉般酣然地歡喜著,竟是從未見過的絕美動人。
他在十七年後才回答我:「子衍負卿!若有來世,卿可願再續前緣?」
是兩塊玉。
我抬頭看一眼越來越陰沉的天,輕聲勸道:「姑姑,天冷,該回去了!」
「是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並不想讓他一個人等著……」
當年,我曾道:「待君一飛衝天之際,願再續前緣。」
姑姑重複道:「挖開。崔勇說,他一直想見我一面。恰好,我也想再見他一面。」
司徒沉吟道:「姑姑,我想著這裏冷清清的,祈陽王一個人在這裏孤零零的,也不妥當,正打算開春后找個好日子為他遷墳。那時候姑姑的身子應該已經大好,便是祈陽王見著,也會覺得欣慰。今日適宜祈福祭祀,似乎不適宜動墳。」
我有一瞬間完全不敢動彈,幾乎疑心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夢。
司徒凌目注棺木,柔聲道:「姑姑也不用太傷心,他身邊的忠心隨從應該將他照顧得很好。你看那棺木一點兒都沒壞,是上好的楠木所制,刷過十幾層的溱。」
我輕笑道:「少年時候我總是一身灰布僧袍,裹著禪巾,也沒見你嫌棄過。」
他捏緊拳,盯著伏于地上的女子,竟有些氣急敗壞的模樣。
向外一示意,我道:「把她拖進來。」
我略感欣慰地想著,握緊姑姑冰涼的手,努力想把自己身體的暖意傳遞給她,卻意外地發現,我的手指似乎並不比她溫暖分毫。
她竟蹲下身,屈起她青蔥般的手指,用那金鳳仙染就的纖長指甲——摳入泥土,奮力用手挖著泥土。
我順著她的話頭胡亂勸著,卻在提到那個「等」字時,忽然在傷感間閃出一絲慶幸來。
她渾身都在哆嗦,忽然間掩住自己的眼睛,失聲痛哭。
姑姑抬頭看著滿天瓊珠亂灑,臉上也浮起了如雪色一般蒼茫的淡淡笑意。
他雖出身將門,自幼熟讀詩書,卻是文雅慣了,到底沒能把「不知羞恥」這幾個字說出口去。
秦徹臉色不僅發白,甚至發青了。
司徒凌聽得極仔細,待聽說祈陽王最後十多年的凄慘狀況,更是動容,答道:「可憐祈陽王一代英豪,竟落得如此收場!他孤獨半生,最後連你姑姑一面也沒見到。讓你姑姑前去拜祭一回,即便陰陽相隔,到底讓祈陽王知曉她安然活著,地下還安寧些。便是德太妃,若能解了心病,只怕好得也要快些。」
我嘆道:「姑姑著實是瘦了。眼見著病了半年多,反而更覺不好。」
「是,換女裝。」他笑得眼角彎起,往日滄洌的目光頓顯純凈,柔和了面部的輪廓。
她彷彿在說,晚晚,我們回去了。
不想經了這許久風浪,他年、披荊斬棘走到今日,距帝位只一步之遙,卻還有這樣的想法。
有相思的地方,總會熱鬧著。
因為平白多出來的雙胞胎哥哥秦三公子,定王妃在未出閣時便是人所共知的體弱多病,極少見客。如今換了女裝,同其他貴夫人一般珠環翠繞,只在侍女扶持下緩緩而行,並看不出足疾。路上遇到宮人或妃嬪,只聞得讚歎定王妃傾城絕色,弱不禁風,倒也無人疑心。
我一驚,忙探頭出去看,卻見細細的霰粒正一顆一顆飄落,漸漸如細剪鵝毛,紛揚飄落,竟交織作雨雪霏霏的蒼茫模樣。
我走過去,扶住姑姑,柔聲道:「姑姑,看,那邊祭品已經擺上了。這裏冷得緊,姑姑的身子要緊,上幾柱香就回去吧!想來祈陽王在天有靈,也盼著姑姑能珍重自己。」
「我又怎會嫌棄你?不管你性情變了多少、容貌改了多少,在我心裏,永遠記得那個在我身畔奔跑的小姑娘。」
一樣的和親,只是公主的夫婿卻已換了個皇帝。不少朝臣頗有微詞,只是不好讓尚未成禮的公主為那橫死的元光帝守節,何況在芮國嫁得再好,也不可能嫁給皇親。帝系的大臣們更是盼著能借南梁之力進一步穩固司徒永的帝位,自是稱頌不絕。
正在司徒凌安排德太妃祈福之事時,司徒永終於下詔,因南梁皇弟親自投來國書求懇,足見誠意,決定將南梁和大芮和親之事繼續下去。公主孤身回國,嫁妝都留在南梁,無須另外置辦,但僕從多在變亂中離散或死亡,因此需另選忠心能幹的宮女樂工相從。待人選擇定,可徑隨軫王前往南梁。
這墓碑的字必是司徒凌的主意,難為他如此細緻地揣摩姑姑的心理。
姑姑也不說話,踉踉和圖書蹌蹌便往那棺木撲去,司徒凌急忙從后架住,扶了她奔過去。
秦徹坐在輪椅上,眉宇間隱見羞憤之色,聞得我說話,才掃了一眼沈小姐楓,說道:「這丫頭我萬不敢用了,你即刻領她走,我再不想看到她!」
就像把那個秀逸雅淡的男子秘密收藏於心底,只敢在午夜夢回時悄悄悲傷地懷念著他的美好,並祈願他在另一個世界安寧快樂。
我遂叫人把沈小楓抬下去醫治,自己一徑回屋休息。
留心看司徒凌的動靜,卻似並未把這事放在心上,於是和親一事便這樣確定下來。
這些損人害已的餿主意,他前思後想想壞了腦子,大約也是想得出來的,橫豎我這個做妹妹的不好管到他床上去。
他願意是她一個人的英雄,她也願意是他一個人的美人。
她喜歡他,何況當年又是那等青春年少,驕傲任性,她的眼裡當然只有他,只能有他,再看不到別的。
如此,她做著旁人的妻妾,總算能有片刻的安寧。
一時沈小楓被拉進來,已是長發凌亂,滿身臟污,下半身更是點點血污,口中塞的破布已拿掉,依然面白氣弱,看著極是狼狽。
斷了腿,瞎了眼,毀了容,不人不鬼,他依然是烙於她心中的絕世英雄。
片刻后,侍女悄悄來稟道:「將軍,打的時候墊了厚厚的褥子,拍下的聲音雖大,其實不重,不過略有些紅腫,三兩天便該複原了。」
雪下得更大,雪粒落在姑姑彷彿凝固了的眉眼上,越聚越多。
我目瞪口呆,等司徒凌一個箭步奔過來,才醒過神來,急急和司徒凌一起將她抱起,說道:「好,好,姑姑,你別生氣,我這就喚人過來挖……」
子衍,你聽到我在答你嗎?
秦徹撐著額,手指微有顫意,顯然也是內心極不安穩。好一會兒,他偏了偏頭,沒有看向我,卻用極低的聲音向我說道:「她不是不檢點的女子,昨晚她尚是處|子之身今天自然體虛乏力。」
秦徹額際已滲出汗水來,雙手緊握輪椅邊緣,定定地看著地面,忽道:「晚晚,你把她領走便罷,何必下此重手?秦家素來待下人寬仁,上回五十杖活活打死采兒,已是過了。」
過了重陽,九月中旬的時候,我以定王妃的身份到宮中接了德太妃,一起坐肩輿離去。
我冷笑道:「她連你都敢下手,平時定然不檢點,這樣的淫|娃盪|婦,哪是宜室宜家的女子?配給我那些長年出征在外的部將,豈不是禍害了他們?她生得又有幾分姿色,想來青樓妓院才是最適合她的地方吧?」
此事難免會傳出去,到時恐會累沈小楓聲譽不佳。但府上這些人何等通透,我這話說出,他們也該曉得此事從頭到尾只是我的主意,與沈小楓無涉了。
以我之命,酬君之情,也便不枉我們彼此來這世上一遭。
沈小楓勉強支了身叩頭道:「奴婢情願服侍二公子。」
揮手喚來侍女道:「還不捆了拖下去?」
雪越來越大,附近的山川樹木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紗,冷風穿過飄搖的樹梢,嗚嗚如訴。
婆女愕然,惶恐地看向我。
秦徹沉著臉盯著床榻上尚未整理的凌亂被褥,慍道:「你問她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才是女兒家的本分?真是不知不知……」
一時拖了出去,片刻后便傳來棍杖擊於人家身上的敲打聲,以及沈小楓含糊不清的嗚嗚呻|吟,隱聽得壓抑的哭音。
但姑姑竟似看到了她夢裡的那個人一般,手指溫柔地在那節節白骨上一寸一寸撫過,低低地喚道:「子衍,我來了!」
花是杏花,蝶是雙蝶,瀲灧著瑰麗的色澤,山間的秋意蒙蒙,掩蓋不住那根發簪無聲無息漾出的春風艷陽色,似看得到柳綠花如霰的事明媚韶光。
她嫣然而笑,「管你是誰,管我是誰!對著美人美景,一醉方休又如何?蜂與蝶從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並且,他不會孤獨。
在他眼裡,她從不是什麼德妃,而只是他的四兒,正如在她眼裡,他從不是什麼祈陽王,而只是她的子衍。
她道:「這裏的確冷。子衍是不是也很多次坐在這裏,靜靜地看著雪花落下來?不對,不對,他看不到他的眼睛已經看不到,他什麼都看不到……」
「紅杏枝頭春意鬧。」姑姑立於翩然而落的雪花中,曼聲吟哦。忽然抬頭向我嫣然一笑,說道:
我微笑道:「我怎麼瞧著她身上的事血跡有點怪?」
他果然早已清楚,我和淳于望及相思,是一家人。
這時秦府出了樁意料之中的「意外」。
「可是」我看著那抔黃土,苦笑道:「隔了這麼久,他哪裡還會是原來的樣子?只怕已是一具白骨。姑姑,他在天有和*圖*書靈,能看得到你的,就讓他在這裏好好待著吧!」
沈小楓模樣頗是委靡,一雙盈盈妙目只向秦徹望去,秀美的面龐一行是淚,一行是汗,目光中滿是傷心求恕,偏生說不出話來,越發顯得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他道:「那麼我便將她留下吧!她在秦家多年,也不必委屈她,名分還是要給的。」
姑姑俯首在上面呵了一口氣,小心地用袖子擦去上面的霧氣,讓它們更加瑩潤,抬了頭,帶著孩子般的得意問我:「這玉美吧?」
願意月,我願意!
姑姑似乎也在蹲身挖土的那一瞬間已把力氣用盡了,被我輕輕一拉便拉起。軟綿綿靠在我肩上,淚水已簌簌而下。
秦徹始則驚愕,后則轉作驚怒,眼底有簇簇焦灼的火焰跳動。
我喝口茶,淡淡道:「二公子為你求情,我便饒你性命,現在給你兩個選擇,要麼我讓人牙子把你賣了,落到誰家為奴為婢,便看你運氣;要麼你便留下侍奉二公子。恰好秦家人丁不旺,若兩年內你能生出一兒半女來,我便做主讓二哥娶了你;如果你生不齣兒女來,秦家留你這種無德女子也無用,依然會把你變賣了,如何?」
秦徹抿緊唇,好一會兒才道:「她一向侍奉你我,不離左右,何曾聽說過不檢點……」
我沉吟道:「這樣的話,讓姑姑借口去晉安寺祈福,只要出了宮,我們在晉安寺安排妥當,帶她拜祭祈陽王很方便的。」
侍女掩口道:「臨時去廚房宰了兩隻雞,還沒塗勻,裏面就在喚了,因此看著有點兒假,不過我瞧二公子看著小楓姑娘的模樣只顧心疼了,哪裡會想得到細看傷處呢?對了,剛剛我去看小楓姑娘,她還讓帶句話給將軍。」
姑姑跪于棺前,伸出蒼白的手指,輕輕揭開上方覆著的衾被,露出裹著衣袍的一副骸骨。
大樹下方有一處隆起,看得出剛剛培過土,墳帽還是新的,旁邊還有幾株新移栽的桃杏,都是有些樹齡的,若能成活,說不準明年便可開花結果。
姑姑溫柔地用手指一點點拂去雪花,雙眸似蘊了一池春|水,明亮得不可逼視。
他忽轉過頭,盯向我道:「晚晚,她便是得罪了我,到底是在秦家多少年的老人,你領回去不拘配給哪個未婚的部將便是,又何必做得如此絕?你這不是存心把她給毀了嗎?」
我遂提起姑姑與祈陽王的那段往事,只作今日方才聽姑姑提起,——講給他聽了,然後問道:「如今姑姑病成這樣,還執意說要去拜祭祈陽王,你看要不要幫她安排?」
他道:「人都說女為悅已者容。可你倒好,外出時自不用說,即便在家裡,也要麼男裝,要麼散著發懶洋洋卧在床上。想我這個定王也可憐,想看一看妻子漂漂亮的女裝模樣都不容易。」
真是已是一副骸骨。
我點頭:「美!」
「你可曉得我是誰?」
我冷笑道:「二哥這話錯了。武將大多是有些氣性的,她已不是清白這身,人家討了回去,就是看在秦家分上不敢發作,終究心裏會有疙瘩。她又一心記掛你,尋了機會三天兩頭過來看你,更會叫人家憤懣。到時候誰娶了她,不但會和她不睦,更會和我們秦家離心離德,還不如把她廢了武功賣了乾淨!」
誰知姑姑甩開我的手,說道:「你不依我,便算了吧!你們都回去,我一個人挖。」
侍女過去灌了兩口水,她才像有些醒轉,低了頭嗚咽著說道:「奴婢知錯,求將軍饒命!」
司徒凌擺手止了報的話語,憐惜地看著那青春已逝的纖瘦女子,黯然一嘆。
我苦笑著反握住他的手,輕聲道:「我們都回不去了就如,姑姑再也回不去她的青春年少一般。」
我終是猜不出祈陽王在怎樣的情境下親手為她戴上了金簪,想來,應該是滿眼蘊笑,滿懷著對未來相依相守終生相伴的憧憬吧?
司徒凌身畔的侍從應該是負責整飭墓地的,見狀已是惶恐,低聲說道:「王爺,晨間又派人打掃過,只是風大……」
一枕黃梁夢醒,回首已是百年身。空贏得,雪鬢侵。
幸好,幸好淳于望不至落到那樣的境地他還是尊貴無儔的親王,可以悠遊自在地選擇生活于富貴紅塵里,或高蹈於世外梅林中。
我彷彿看到了那家開著老杏的酒肆,美麗的少女初次遇到讓她心動的年輕男子。
玉色盈潤,光華蘊藉,毫無瑕疵。
蜂與蝶從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好酒易醉,好夢易醒!
姑姑果然沒對墓上的題字提出異議。
此時正值深秋,槐樹枝葉已經稀疏,但山間風大,便依然有萎黃的樹葉翻翻如失了魂般往下飄落,有一片恰落到墓碑,姑姑輕輕將它拈開,又m.hetubook.com.com看向那隆起的墳墓,然後走過去——撿起墳上的落葉。
彷彿這一節一節白骨在她指掌下有了生機,幻化作了當年那個才華橫溢的溫柔男子,用和當年一般繾綣不舍的眼神向她凝望。
我嘆道:「你怎會待我不好?你若待我不好,便不是我們當年那個沉雄寬厚的凌師兄了!總是因我有太多對不住你的地方罷了!」
她的身子忽然軟軟地傾倒于棺上,黑黢黢的長發一直拖到棺木里,雪白美麗的面龐貼向她的子衍的頭部。
秦徹臉龐泛紅,半響才道:「也不用罰她,總之你這個心腹丫頭,我是不敢要了!快快領走,找個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吧!竟敢對我下藥!」
她猶指著前方的素色氈簾,低喘著氣竟說不上話來。
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回頭看司徒凌和身畔侍從,競也都是滿臉的錯愕。
我過去看時,卻還留有半盞剩茶,聞了一聞,並不是普通的茶水,和著濃濃的花香和葯香。正要輕啜一口,秦徹急喝道:「晚晚,喝不得。是媚葯。」
寬大的狐裘斗篷自她肩上滑落,蟬蛻般委頓于棺旁。
秦徹望向桌上的茶盞。
姑姑笑了起來,「可這玉再美,又怎抵子衍的萬一!你們都沒見過他的模樣,那樣意氣風發地帶我策馬而馳,連天地都小了我只看到了他一個人。」
侍女急應了,真的取過粗大的麻繩將沈小楓捆了,又將她的嘴塞了,拉倒在地拖了出去。
卻是那邊杖責聲忽然停了,小院靜悄悄的,連落葉飄于階上都清晰可聞。
「足下貴姓?」
「什什麼?」
侍女應了,卻又有些疑惑,「將軍既然有意讓二公子娶小楓姑娘,為何不趁早給她名分?」
我冷笑道:「二哥何等尊貴人物,豈是你一個下賤婢子可以痴心妄想的?做下這等無恥之事,別說二哥容不得你,便是我也容不得你!」
我忙笑道:「可不是嘛,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也就是這個理兒,以前我在子牙山住著也是這樣,冬天來得早,春天來得晚。」
墳前有新刻的漢白玉墓碑,未署官銜,只簡潔地寫著「司徒子衍之墓」,下面的落款為「未亡人四兒立」。
秦徹看著伏于地上無聲抽泣的侍女,神色漸轉無奈。
她胸前心臟處端端正正插了柄短劍,素色的前襟已被鮮血染透,一滴一滴地落在白骨之上,和她唇邊溢出的鮮血一起,點綴著雪霰和骸骨,仿若細緻描畫著春日里股股盛開的一枝紅杏。
我應了,待吃完飯,才又道:「你猜姑姑和我說什麼才說了這麼久?」
司徒凌扶了我坐到窗邊的軟榻上,讓人把窗扇打開,自己也挪了張椅子過來,曬著太陽為我按壓著傷腿,說道:「還能有什麼事?大白天的緊關著門在說我待你怎麼不好吧?」
似乎正立於酒肆初見的那株老杏下,為心上人拂去衣襟上的點點落花。
我猛地暈眩,腳一軟便要摔倒,忙扶了棺木邊沿,無力地跪坐于地。
已經很陳舊,原先可能是粉色的,如今已是發黃的灰白色,其上斜斜綉了一枝紅杏,不知用什麼上好的絲線綉的,居然不曾褪色,小小的花朵生機盎然,嫵媚多姿。
眼前陣陣昏黑中,連司徒凌的呼喚聲都遠了。
若有來世,我必與君再續前緣。
不知誰叫了一聲:「下雪了!」
片刻,小步奔跑聲已至門口,卻是一個婆子立在門檻外稟道:「稟將軍,二公子,那小楓姑那侍婢似乎身體有恙,經不住杖責,才二十多杖,便已暈過去了……」
我只覺她身子在顫抖著,彷彿風裡飄黃的枯葉,隨時要跌落下來,也不敢觸怒她,只賠笑道:「晚晚怎敢不聽姑姑的話?不過這裏的確冷,不如我們先回去,讓他們挖著,回頭再過來看他,可好?」
我怒道:「這樣的手段也能佔了名分去,以後豈不是人人效仿?待她有個一兒半女,能堵了眾人的嘴再說吧!」
我皺眉道:「她做什麼了?看她做事一向細心謹慎,我擔心二哥身邊沒個貼心的人照應,才割愛將她留給二哥。前兒回來還好好的,這一轉眼的,犯下什麼大錯了?」
司徒凌端茶啜了一口,立起身在窗邊向外看著,說道:「可惜不是杏花,對於祈陽王和德太妃,春日里杏花盛放的妖嬈時節,都已不可復得。」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晚晚,你知道嗎?姑姑年輕時也學過刺繡,只是總不如旁的女孩兒繡得精緻。」
眾人面面相覷,然後看向我和司徒凌。
姑姑尖瘦的臉龐雪白雪白,慘淡的氣色連胭脂都掩蓋不住。我摸著她的手也是冰涼,悄悄令人取了厚厚的狐裘披風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親手為她披上。
何況,秦徹自認腿疾在身,性情優柔,指不定又會想出什麼自以為是的主意來。
她微笑地喚道:「子衍!」
我也趕過去看時,侍從已撬開長釘,說道:「可否請娘娘站遠些?埋得久了,恐怕氣味會熏著娘娘。」
我笑道:「鬆口太快,二哥只怕即刻便能悟出前後因由了!」
但她終究把金簪秘密收藏在箱底深處,只在夜深人靜時才悄悄取出,用最溫柔的目光凝視著,用最溫柔的指觸撫摩著。
旁邊新鮮的泥土越堆越高。終於聽到了鐵鍬碰到某種木質的聲音。幾人對視一眼,下鍬越發小心。漸漸地,棺木的模樣已經呈現出來。
他疑惑,「德太妃?」
更多的白雪連同冷風灌入棺木,刮向靜靜躺于棺中的那人。
棺蓋緩緩挪開。
姑姑聞言,探出身子便往外掙去,力氣大得出乎意料,我一拉竟沒拉住。所幸司徒凌正在旁邊站著,忙一把扶住,說道:「姑姑,小心!」
我微微悵惘,轉頭望向窗外,說道:「桂花開了!」
姑姑道:「我知道他已不是原來的樣子,可我也已不是原來的樣子。我不怕驚嚇他,想來他也不怕驚嚇我。」
「什麼話?」
婆子領命,急往回走時,秦徹叫道:「住手!不許再打!」
他以為他終於可以得償所願,歡喜向她許諾,「四兒,我要娶你。」
姑姑果然立起身,黝黑的眸子盯著那墳墓片刻,低聲道:「挖開。」
雪下得越來越大,連白骨上都有了蔳蔳的一層雪花。
他向來冷峻,如今半開玩笑般說出這句話來,眉梢眼角染了少許笑意,黑沉的眸子被陽光投射著,透明如琉璃。雖是玄色衣裳,整個人卻似溫軟了許多,依稀便是當年浴著陽光抱著劍立於山頭的黑衣少年,抿緊唇角卻雙眸閃亮地看著師弟師妹在山間奔跑的模樣。
她轉向幾名隨侍,「動手,挖開!」
我納悶道:「什麼葯?」
話未了,他忽頓住,側頭望向窗外。
我會意,心中更是一松,說道:「你去暗中囑咐幾位主事,就說我的話,從此便把小楓姑娘當做秦府的女主人看待,只是二公子跟前,還和原來一般就行。」
我示意屋內僕從退去,走到他跟前,只作疑惑不解,問道:「二哥,到底出了什麼事?小楓她是不是做出了傷風敗俗的事?若是如此,我必重重罰她。」
姑姑道:「我說可以動墳,就可以動墳,我說可以挖開,便可以挖開。」
手指移到腰間,頓在一枚荷包上。
我啪地將茶盞擲于桌,「敢下這媚葯拿他取樂!來人,把沈小楓拖出去,重責五十杖!」
「兄台,可以請我喝一盞酒嗎?」
回到定王府時,司徒凌正等我用膳。他笑道:「可見是至親的骨肉了!平時和我一起從沒見有這樣許多的話。」
未亡人,未亡人,誰家未亡人?
姑姑一瞬不瞬地盯著那棺森,暗啞笑道:「他便是變作了灰,也還是他呀……」
一枕鴛鴦蝴蝶夢,碎了誰的心,斷了誰的腸!
司徒凌道:「或許是今年事多,連著出事,她心裏放不下,自然好不了。如今安定了許多,你勸她放寬心只管養著。嗯,隔天可以讓衛玄入宮也為德太妃診治診治,開出的方子許會好些。」
沈小楓下的藥量輕,她在秦徹心裏卻重,重稍受誘惑便克制不住自己的慾望,重得只盼她有好的歸宿,不想她受半點委屈。
他眸子一黯,竟也沒有否認,握緊了我的手怔忡半晌,才道:「晚晚,有時候,我寧願你長不大,永遠是那個在子牙山快活奔跑的小女孩……」
比如,不與她同房,不讓她懷孕,然後尋機會休了她,趁我不在時嫁給別的什麼人。
司徒凌走到近前,輕笑道:「山間本就比別處寒冷許多,這時候下雪,並不奇怪。」
今生同行,來世續緣,一起踏馬天涯,笑看煙雲,奔向那開滿杏花韶光明媚的曼妙春日「姑姑姑!」
僕從領命而去,我繼續安閑地喝茶。
空洞的眼眶,森森的白骨,再也想象不出那個以文武雙全出名的多情王爺俊秀出塵笑談風月的模樣。
我轉頭吩咐道:「叫管事去喊個人牙子過來,貴賤不論,即刻把那丫頭給賣了。嗯,賣前先廢去武功,免得到別處作祟。」
我從未見過姑姑戴過這根金簪,想來也該與當年那個風姿出眾溫柔蘊藉的少年王爺有關。
確切地說,是一塊被切作兩半的龍鳳玉佩。
她哭得軟在我身上泣不成聲,「晚晚,他就這樣過嗎?在這冰冷的山裡,什麼也沒有,又冷又黑地等著明知我不會來,依然這樣等著都不肯說,要見我一面。若我知道若我知道,絕不讓他一個人等著,那樣又冷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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