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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有人來，不少人先後抬頭向她看去，卻都沒有說話。

藍天白雲下，花香馥郁里，年少的他們縱肆歡樂，無拘無束，哪怕打架打到頭破血流，依然視彼此為生命里不可或缺的親人。

那樣張揚跋扈的性情，被人用畫影劍逼著讓出本該屬於他的皇位，並不得不向突然冒出來的皇弟俯首稱臣時，該是怎樣的凌踐和侮辱。其後的幽禁深宮和放逐出京，他又該是怎樣的憤怒和不甘，十一想不出，也從來不敢細想。

她忽然間驚恐起來，幾乎是腳不沾地地向府內奔去。

「泓！泓！」

可那些時光又怎會都是這樣的天？

十一恍如飄浮在夢中，一步軟似一步踏上前，聲音已完全變了音調，「泓，泓，我來了……是我，朝顏來了！」

她不曾從痛苦的泥沼中爬出，他又何曾得過一日開懷？

他幾乎是焦灼地向她伸著手，只是雙眼全無焦點，竟已完全失去了視覺。

也許，最後一刻已經失明的他，真的看到了。

十一也不曉得，眼前的情形究竟是幻是真。

宋與泓身軀微微一震，偏過頭仔細地聽著，彷彿在分辨著是幻是真。

宋與泓把外國進貢來的異花摘了，趁小朝顏睡覺插了她滿頭，被一狀告到雲皇后那裡，宋與詢現編了一段「古書」，說這花正該趁這時候采，制出的胭脂格外芳香，於是宋與泓又偷些許多那花出去，卻給小朝顏制胭脂；

宋與詢是太子，功課最重，哪天聽說宋與詢挑燈夜讀到很晚，第二日宋與泓、小朝顏便輪著裝病，要詢哥哥相伴，正好可以一起鬥蟋蟀、抓蛐蛐。

宋昀默默凝視她片刻，問向車外的陳曠，「到湖州城了？」

有熟悉的，不熟悉的，有宋與泓的親友部屬，也有低賤的粗使僕役。

老太妃供桌上的祭品被宋與泓偷去給小和_圖_書朝顏吃掉，宋與詢弄只黑貓過去，唬弄太妃祭品不適合，才被有靈性的黑貓銜走；

一切建築陳設，本是雲太后令人特地安排布置的，雖不在京城中，卻比京城的濟王府更要闊大宏偉，完全配得起他親王的身份。

若走出這府第，近山臨水，風光秀雅，宜賞宜居，他本該很容易在此尋得他的快樂。

她慢悠悠地說著那些她以為快要忘懷的往事，卻發現吹出經年的灰塵，那些年少的生命依然鮮活如昨。

誰也說不清，八九歲的宋與泓和小小的朝顏郡主，為沉悶的皇宮帶來了多少的生機。

那個方向，有人輕輕嘆道：「如薇，這一回，我恐怕會醉得很久，別費神喚醒我。」

雖然身子沉重，面色蒼白，但她此刻笑意璀璨，如久居陰影里的蕙蘭，驀地像被往事照亮，明媚旖旎得眩人眼目。

路過、塗風紅著眼待要上前說話，宋與泓忽然掙了掙，卻從尹如薇的懷中掙開，伸向十一的方向。

而她自從宋與詢死後，幾乎行屍走肉般活著。

十一努力攬緊他，彷彿攬得緊了，便能拽住那年輕活躍的生命。

他自然還在府里等她。

男子年輕英氣的俊秀面龐已經轉作矇著死灰的青白色，一雙黑眼睛大大地睜著，毫無光彩地瞪著漸漸暗下去的天空，蒼白的手指伸出，顫抖地去擦尹如薇臉上的淚。

宋昀瞧著她那陷入往事後如明月般皎潔的微笑面龐，忽然又有了七年前在渡口遙望那個絕色少女的感覺。

她抬頭看向那藍得澄澈的天空，「我第一次見到濟王，見到寧獻太子時，便是這樣的天空。那年，我八歲。那一天，我正生著病，卻把濟王打得頭破血流。」

尹如薇跪在地上，抱著那男子，竟連看都不曾看十一一眼，只啞著嗓子道：「嗯，你睡，我再不htｔｐs://m.hｅtubook•ｃom.ｃom會喚醒你。是我不好，不該總是攔你喝酒，不該總是逼你清醒。這麼醉著……其實很好。與泓，若是醉得難受，便睡吧，睡吧……睡著了，便不會難受了……」

十一抬頭，卻只見暮色凄緊，黑夜已如鍋蓋般沉沉地落了下來。

「柳兒，你……還在擔心濟王？」

十一淡淡道：「嗯，那才是他韓家人該做的事。」

宋與泓應該一直在等她履行承諾。等大楚安定，她便可以前來湖州與他一聚。

她道：「詢哥哥雖然去了，那些人、那些事也遠了。可到底泓還在。這麼多年過去，詢哥哥早已化作塵土，墳上的松柏都已長得老高，我也變得快認不出我自己。獨泓還是原來那模樣，不讓人省心，卻也讓人暖心。有時候跟他在一處，彷彿年少的時候又回來了一般。」

純凈如水的少年時光，總是雲白天青，像大片藍地的琉璃上盛開著雪色的白芍，和少年們的笑聲一般，讓人心馳神盪。

十一攬住他哆嗦著的身子，握住他的手，嘶啞地高聲應道：「我在，我在……泓！」

這天空，是漆黑的。

「泓，泓……」她忽然間再忍耐不住，跪到他跟前，聲音尖厲得出奇，「出了什麼事？」

夕陽西下，僅留一抹殘紅，將原來讓人心神舒暢的碧藍天空染作了發暗的醺紅。

小朝顏和宋與泓年齡相若，只要回京，冬日踏雪尋梅，春日踏青賞花，總在一處。都是頑劣不堪卻不甚記仇的性子，今天打架、明天和好，吵得不亦樂乎，宋與詢每每笑著看他們嬉鬧，眼底一片愛惜欣悅。只要不打得頭破血流，他再不會出言勸阻。他們歡樂，而年長的他歡樂著他們的歡樂。

輾轉流離那許久，她所能想到的歡樂，竟還在那些越來越久遠的回憶中。

十一慢慢下了車www.hetubook.com.com，站在那裡看暮色里的濟王府。

明明兩天前才見過他，才見到他英武頎健的模樣，為何一轉眼，他已倒地不起，奄奄一息？

大口的鮮血從口中嗆出，宋與泓卻恍若未覺。他伸出手來，指向天空，眼底彷彿有流星般異樣的光彩閃動。

他抬起的手臂重重地垂落下來。

十一緩緩地說著悠遠歡樂的年少時光，耳邊的清脆笑語似久久地迴響著。此時此刻映入眼底的青山碧水、藍天白雲，也與青春年少時並無二致。

長久的醉生夢死後，終於試著接納另一個男子時，卻被一個接一個的變故擊得支離破碎。

十一握在宋昀手中的指尖緊了緊，另一隻手卻扶上自己的腹部。

只是那時候，她的心永遠這麼晴朗著吧？

「是，可以一起……踏雪尋梅。」

那時，他們都以為，那會是永遠。

他們趕到濟王府時，濟王府同樣很安靜，安靜得如一池死水。

「朝……朝顏……」

便是如今風雨迭起，她也完全可以先到湖州走一趟，至少看看他平時住的屋子，看的書，喝的酒，並耽擱不了多久。

那樣瀲灧通透的歲月，芬芳得連夢裡都似有花開的清香。

宋昀恍若未覺，輕笑道：「若湖州城沒什麼事，他該拔營去對付靺鞨人了吧？」

名義上的貴妃高位，於世間絕大多數女子是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於她卻絕非所願，視如鴻毛之輕。

就連借酒銷愁，都得在她跟前強作淡然，最後還得受她警告，不許他染指本該屬於他的江山，「不然我第一個取你項上人頭！」

宋與泓低嘆道：「沒什麼，也沒什麼可怕的。我已經看到先帝了，我還看到了與詢哥哥，還有……朝顏也來了！」

踉蹌沖入府中，沖向正堂方向時，她驀地看到了人影。

十一搖頭，「開始擔心，現在……不擔和_圖_書心了。」

她的淚水一串串掛下，淋濕了懷中男子的面龐。

宋與泓便嗆咳著笑出聲來，「嗯，在一起真好。天真藍，真藍……」

她就是這麼一個自私寡義之人，偏還自以為大公無私……

最敬重的兄長死去，最心愛的女子失蹤，他卻成了皇子，看似風光無限，前程無量。可娶了不喜歡的尹如薇，夷滅花濃別院，一反常態的背後到底掩藏了怎樣的無限傷心，便只有天知道了。

只是十一回憶起來，那時候幾乎每日天都那麼藍，他們都那麼歡騰，——歡騰地嬉笑，或歡騰地打架。

一個天，一個地，他怎麼努力，都無法拉近他們的距離，都無法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行。

連大他們好幾歲的宋與詢，出了名的少年老成、行事穩重，都跟著他們胡鬧了多少事。

周圍起了風，微微地冷涼，卻捲起淺粉的落花碎瓣，紛紛揚揚撲到他們懷中。

他甚至微弱地笑了笑，輕聲道：「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們了。朝顏，與詢哥哥燙了一壺好酒，正等著我們一起踏雪賞梅。」

一路過去，一個人都沒有，連下人和雜役都看不到半個。但分明有哪裡的騷動正如水紋般一波波擴散開來，令她越來越不安。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捏緊。

宋昀問：「忠勇軍那邊可有動靜？」

明明，他已是大楚君主，站在了旁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受得起所有人的仰望；明明，她已坐在他身邊，成了他的后妃之一。

可宋與泓卻嗆著血，歡喜笑道：「看！天……真藍……」

又或者，只因二人太過親密，她才認為讓他犧牲理所當然，就像她犧牲自己那樣理所當然？

陳曠道：「沒有，似乎一直沒什麼動作。或許，也在察看湖州城內的狀況？」

尹如薇，路過，段清揚，塗風，蔡揚……

十一整個人都僵住了m•heｔｕｂooｋ•ｃom.ｃｏm。

宋昀道：「沒什麼。我只想握緊你，柳兒。」

宋與泓什麼都看不到，卻似乎什麼都看到了。

門扇半掩著，不見守衛，也不見閽者。朱門金釘在昏黃的光線里煜煜生光，舉目便能瞧見裏面樓閣林立，層軒延袤。高高的府牆內，玉蘭樹花期已過，花朵已經凋零大半，樹梢殘留的花朵染上了頹廢的腐黃色，猶有淡淡的花香越牆傳出。

原來，永遠已太遠。

也許她不該想著等一切安定。

十一覺出痛楚，詫異地看著他。

縱不能真的長相廝守，但馬放南山，得空縱情山水，品酒賞花，也可算是人生樂事。

宋與泓唇角尚有笑意，卻已永遠凝固。他的眼睛依然向上看著，不知在看向天空，還是看向十一。

兩人的手都冰冷得出奇，但掌心相觸時卻有意外的暖意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

可十一看著這漸漸沉入黑暗的富麗府第，忽然感覺這裏很像一個巨大的陵寢，將那個含著冤屈卻作聲不得的英氣男子困住，囚住，然後在美酒的澆灌下漸漸死去。

宋與泓手也抖得厲害，卻在與她五指交握時奇異地穩定下來。

十一淺笑，「是我走神了……阿昀，我喜歡這樣晴朗的天。從前那些時光里，好像一直是這樣的天。」

尹如薇將臉龐湊過去讓他擦拭著，失聲痛哭道：「與泓，與泓，對不起……」

陳曠道：「已經快到城門了，看著一切都還平靜，不知是不是因為南安侯帶忠勇軍駐紮在這附近的原因。」

無數盞點亮的燈籠下，聚集了很多的人。

她屈指計算著自己為數不多的無憂時光時，其實也該想到，宋與泓也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沒心沒肺。

塗風跟她最熟，此刻也不過嘴動了動，然後低頭看向另一個方向，眼中已滾落淚水。

十一笑起來，眸底漸閃過少時的清瑩明亮，如一雙絕世無瑕的明珠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