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他轉身取過一把寶劍放到桌上，面龐因怒意而泛紅，「畫影劍沒有生鏽！便是畫影劍銹了，還有純鈞劍！只要你說一聲，我還可以為你尋來更多更好的寶劍！但凡天下有的，但凡我能做到的，我沒有什麼不肯給你，不肯為你做！」

十一默然。

宋昀的聲音卻越發地溫柔，「也謝謝你。若沒有你，我沒有那麼大的勇氣一路走下去。也許我會淹死在那個渡口，或別的渡口。我不會拼盡全力要把自己的天空塗成彩色，努力靠近和你之間距離……」

這樣的女子向來令人心疼。但宋昀似乎早已明白，她不需要旁人心疼，甚至可能把旁人的心疼當作侮辱。

十一將畫影擱于桌上，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低聲道：「沒有。」

他的神情冷靜得出奇，眼底卻似灼著一團烈火。

可他依然固執地留著純鈞劍；就像韓天遙不知什麼時候起已經收起了流光劍，而十一依然固執地擦拭著明明不曾生鏽的畫影劍。

宋昀靜靜等著她說下去。但十一闔著眼，濃黑的長睫如倦極而斂的鴉羽，竟再也不曾說一個字。

十一垂頭看著鏡子般倒映自己蒼白面龐的劍身，嗓音微啞，「對不起，阿昀。」

宋昀頓了頓，低眸瞧了眼快要觸到自己肌膚的寶劍，眸中那團烈https://m.hetubook.com.com火似被冷水傾下，卻越發地決絕。

在某些疑慮如毒蛇般纏上，並在心頭越縛越緊時，她再不知該如何歸還。

合卺酒。

雖然他之所予，有太多並非她之所求。

果然是她欠他的，且欠了快一年了。

彼時，宋昀尚是晉王世子。十一不動聲色為他打算，送他助力，期盼他能擺脫權相控制，輔佐君王，胸懷天下。

他猛地抱緊她。

宋昀撫摸向她清瘦的面龐，「聽聞你下午又傳了太醫，是不是……又咯血了？」

她舉起手中明晃晃的畫影劍，「知道嗎？下午我在瓊華園小憩片刻，我夢到了風佩劍。它說我老了，不想再跟著我。我跟它說，你不是早折斷了嗎？你忘了，你折斷後，詢哥哥就為我出事了！然後它就說，它不是風佩，它是畫影。我醒來才記起，畫影也該生鏽了！」

還是那般溫文秀雅的容貌。看得太多次，太熟稔，居然再覺不出他像宋與詢。

如此，哪怕一世孤寂，有酒為伴，她依然會是那個孤誚驕傲自由散漫的朝顏郡主，不會有推託不開躲避不了的身份。

宋昀向來明潤的眸子漸次幽深下去。

宋昀已將兩盅酒倒滿，強塞了一盅到她手上，「這是你欠我的！」www•heｔｕｂｏｏk•ｃｏｍ•coｍ

「柳兒，柳兒！你可知……你可知我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其實都是為你？」

但十一連一絲淚影都無，只沉默地看著眼前這個視若弟弟或好友般的男子。

後來的某一日，十一決定奔赴北境，去尋她終於預備接納並相伴終身的那個男子，放手將純鈞劍作為另一種信物留給宋昀，讓他調動鳳衛救出他的生。母，讓他承擔起與他身份相匹配的責任。

而今，他走得比那時他們所能想象的還要遠，還要穩。他的確可以為十一找來更多更好的寶劍，給她他所能給予的一切。

十一仰起臉，正對上宋昀映著燭光的微笑面龐。

十一看了眼搖籃中熟睡的維兒，好一會兒才道：「嗯，我也覺得他會好起來。對著他時，我才覺得這一世沒白活。」

宋昀忽然間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氣，低喝道：「是小觀多事，還是你已經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他忽已擲下酒盅，扯向她衣帶。

宋昀握住她手腕，柔聲道：「柳兒，你想多了！若你說這一輩子白活，那天底下誰不是白活？生父是一代丞相，養父母是大楚帝后，養兄是寧獻太子，你自己才貌雙全，武藝高強，是鳳衛之首，是朝顏郡主，如今更是當朝貴妃。當年，你救過父和*圖*書皇，斗過權相，掌管過宮禁；現在，同樣在幫我掌握皇權，振興大楚。若非有你，這朝堂依然人人只求苟安，一派萎蘼景象，哪能將魏人逐出楚境？當下北魏潰敗，咱們揮師北上，收復故疆、一雪前恥並不難。柳兒，你早已是傳奇；未來，你和我將同載史冊，讓後人知曉，這帝妃二人都是傳奇！」

宋昀道：「別跟我說對不起！你可曉得我最厭惡你這樣跟我說話？就像我做得再多，也無法靠近你分毫，也只是你眼裡和你完全不相干的外人？」

宋昀來到清宸宮時，宮。內很安靜，卧房中只點了一隻小燭，幽幽暗暗。空氣里似飄著暮春里荼蘼落花般的氣息，清香猶存，卻頹喪蕭條。

桌上的劍，正是純鈞寶劍，——當年酈清遠讓小朝顏贈給她未來夫婿的純鈞劍，曾作為定情信物被宋與詢珍重收藏的純鈞劍。

宋昀道：「我在。」

十一有些不耐煩，「是小觀多事！」

低頭瞧一眼她向來貪戀的美酒，十一忽然手指一抬，酒盅便跌在地上，碎了。

她低喚：「阿昀。」

他心裏緊了緊，忙奔入看時，十一正坐于銀燭下，就著燭光擦拭她的畫影劍。

十一怔住時，宋昀已舉起她右手，將持著酒盅的手繞過她手腕，將自己酒盅里的酒飲酒，然後定定看向ｗww.ｈｅtuｂooｋ•ｃｏｍ.cｏm十一。

宋昀點頭，「也是。今日白天挺吵鬧的，晚上若能睡得安穩，或者明天便會乖些。再大一些，咱們命太醫用最好的葯來調理，總會慢慢好起來。」

酒水慢慢流淌開去時，她啞著嗓子道：「阿昀，我戒酒，什麼酒也不想喝。繼續欠著可好？」

他走過去，柔聲問：「怎麼不多點幾盞燈？屋子大，多點幾盞燈，周圍亮堂，看著也會覺得格外舒心。」

十一被他推了，才抬眼看了看，疲倦道：「阿昀，我不喝酒。」

十一低咳兩聲，很快便壓抑住，幽深眸光在他面龐頓了片刻，才轉作輕淡笑意，「維兒才睡了，我怕燈火太亮，容易睡不安穩。」

燭光搖曳，雖晦暗不明，她的劍鋒卻水銀般清亮出奇，照著那張蒼白美麗的面龐。她的眼神很專註，彷彿除了眼前的寶劍，再沒有值得她回顧的人或物。

若真能如她所願，她不會以貴妃的名義站在這裏。一切都不會是這個樣子。若繼位的是宋與泓，便有那道聖旨在，她都不可能入宮為妃。宋與泓受慣她欺凌，早已沒有小時候那樣的勇氣和她爭執，更不敢拿祖宗留下的江山作為賭注，迫她入宮。

十一眼睫霎了霎，幾乎沒見她怎麼動作，桌上的畫影劍被她持于手中，然後光影輕拂，竟無聲無息地架到宋昀https://m.hetubook.com.com脖頸間。

十一定定地站著，手中持著的畫影劍竟隨她的外袍一起被扯落，亮汪汪跌在地上，如誰明晃晃的一痕淚光。

他上前一步，無視脖頸上被劃開的細口，低聲道：「柳兒，我已是你夫婿！我早已是你夫婿！若你覺得我不夠，或不配，你便動手割下我的頭顱，和太后商議著另立新君吧！當日。你出爾反爾，不肯與我隱居，我才奔往京城，只冀尋得一線機會……如今，你還要再次出爾反爾？」

他咬牙道：「不好！」

或許經歷了太多次的悲歡。愛恨，她的眼眸已不復最初的清瑩奪目，如深潭般幽靜沉寂。可上天似乎也留戀這樣的傾城姝色，連這般幽靜的眉眼，都能美得驚心動魄，——原來如朝陽般明亮奪目，如今卻如明月般皎潔清寂。

她的神色疲憊，卻讓宋昀忽然間更加疲憊。

他是他，宋與詢是宋與詢，彼此都是無可替代。當日。她該多麼迷醉，才會將他當作宋與詢。

宋昀的聲音忽然間也開始疲倦，空空蕩蕩地迴旋于幽暗燭光中，「就怕我不管做什麼，不管做多少，你都當作沒看到！」

他忽然奔開，半晌後走回，手中已多了一個酒壺，兩個酒盅。

十一道：「別人再將你說成怎樣的傳奇，都抵不過你心裏空蕩蕩的，覺得這一世的生命已經被人挖空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