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入目的除了宋與詢的陵墓，還有陵墓前跪坐的男子。

或許覺得周圍的藍天白雲、青山碧竹新奇，或許覺得攬他的懷抱是從未歷過的堅實有力，維兒眨著黑眼睛愣愣地看著韓天遙，居然沒有哭泣，只是「啊啊」兩聲。他的小手揮舞著，不時蹭到韓天遙的面頰和下頷。

劇兒等這才如夢初醒，卻已失聲道：「對，寧獻太子……這……這是寧獻太子的那支曲子！」

也許，她其實在說。她在將她所有的委屈，在靜默間一一說給她的詢哥哥聽。她的詢哥哥才是最了解她的一個，哪怕被她放棄拋棄，也不曾想過傷她，更不曾想過用恨來還擊她，更遑論如他這般，給盡她羞辱和難堪，令她憂慮生疾，直至產下不健康的孩兒。

這一二年，他似已經歷無限滄桑，怎麼也尋不出往年隱居花濃別院的平靜，更找不出當日十一相伴韓府時的愉悅。

無情也好，痴傻也罷，他所心儀的十一，從來都是那個有著自己信念的十一，從未改變。就如，他也從來只是那個進可提劍殺敵，退甘平淡自守的韓天遙。

劇兒、小糖等侍僕都已聽得傻了，兀自立於原地，如痴如醉。

韓天遙的笑容也微微泛苦。時至如今，他的確已找不到理由去抱一抱維兒，抱一抱他的親生兒子hetubook.com.com。

宮變那一夜，大火燒了綴瓊軒，也燒壞了太古遺音琴。雖被劇兒搶出，韓天遙修復，終究不複原來的音樂色，遂被十一嫌棄，最後被韓天遙砸毀於南屏山。從此後，十一再也不曾彈琴。當年瓊華園中的那曲《醉生夢死》遂成絕響。

琴音並不高，低而平和，優雅里自有恬淡，若清夜無塵，與知音人攜手對視，把酒言歡，一醉入夢。

她頓口沒有說下去，將一疊疊的紙錢燒起，曼聲念道：「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愿與身違。待月池台空逝水，蔭花樓閣漫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

劇兒等便覺這南安侯是不是活膩了，連嘲帶諷的，惹十一翻起臉來，縱然她身體不濟，附近尚有大批扈從跟隨保護，每人一刀都能將他砍成肉醬了。

十一側耳靜聽，唇邊有一抹笑意如水紋般漾開。她將快要熄滅的紙錢堆重新引燃，看紙錢燒得盡了，灰燼被風吹得四散飄泊，才側頭看向劇兒，「去瞧瞧寧獻太子吧！」

劇兒聽不清她先前的話語，如今這詩詞卻還聽得清晰，偏一個字也不懂，便悄問小糖：「郡主念的什麼經？」

聽得身後緩緩而行的腳步，他並未動彈，只是搭在琴身的手慢慢按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緊了。

劇兒等早就發現韓天遙在此，但如今他與十一、鳳衛顯然越走越遠，故而見十一不理會，便也不敢上前見禮，都將他當作了透明人。見韓天遙開口，劇兒等面面相覷，再不敢介面。

他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醉里人生，夢裡春秋，已將多少瑣碎的歡喜細細攏起，小心付予琴曲，由人緩緩品味。

正傷懷時，忽聽一縷琴聲破開蕭蕭風聲，穿過深林密林，回蕩到她們耳邊。

劇兒側耳靜聽，西子湖的風越水而來，蕭蕭吹過林木，伴著十一惋嘆般的低吟，明明並不出奇，卻莫名有種摧肝裂膽般的傷心和絕望，不覺鼻中酸楚，竟滴下淚來。

但十一凝視他半晌，忽笑了起來，「維兒是皇子，怕你傷他？我便不信，你不打算要你韓府上下那麼多性命了！」

春夢雖短，願以琴聲相挽；秋雲莫散，願以妙曲相和。

一曲終了，萬簌俱寂。

她向乳母示意，乳母這才上前，戰戰兢兢將維兒交向韓天遙的臂膀。

是為生父和師父的遺願，也是為江山的穩固、百姓的福祉，卻又幾分在想自己？

而十一卻早已聽出，琴曲乃是松風清韻奏出。

小糖茫然，「是佛經嗎？我怎麼聽著……那麼想哭？」

維兒帶著奶香的嫩白和_圖_書小手觸到韓天遙的皮膚，他竟有難以言喻的快慰和欣喜直湧上來，眼底卻莫名地濕了。

十一顧自從他身畔飄過，高瘦頎長的身段裹著素白的寬大衣袍，衣袂拂到他的面龐。她的腰間依然懸著畫影劍，在她步履間沉重地晃動著，似乎快要將她清瘦的身軀墜倒。

夢中夢，身外身，處江南碧水，看閑鷗似我，于細雨流光中剖解初心，于杏花天影里吹笛到天明……

十一彷彿沒有聽到，同樣在寧獻太子墳前擺了祭品，上了香，扶碑靜靜地坐著，竟一句話也不曾說。

而十一呢？

韓天遙頓了頓，飛快站起身來，小心將維兒托到臂腕間，用他溫暖寬大的手掌攏住那小小的身子。

韓天遙盯著她兩鬢的零星雪色，許久才輕笑道：「聽聞小皇子身體不大好，想是貴妃生他時一路奔波招惹了邪氣。可我這樣的大惡人，自然神鬼都要退避三分。指不定我抱上一抱，小皇子便好了？貴妃莫非不敢，怕我傷了小皇子？」

琴毀難再。如今這曲子，顯然不會是太古遺音所奏。

韓天遙從沒抱過這般柔軟幼小的嬰孩，但看維兒依于自己臂腕，又覺得是如此地自然而妥貼。彷彿這小小孩兒天生便該依在他身畔，在他跟前讀書識字，練武習劍，慢慢長成跟他一般高大的少年。

十和*圖*書一側頭望向韓天遙，點過胭脂的唇微勾，慢慢浮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憑什麼？」

彷彿有所感應，維兒忽「呀呀」兩聲。

世事陰差陽錯，他終於在自己和旁人的爭奪算計中失去了她，或者說，自以為徹底失去了她，寧願以恨來彼此銘記，一手將她推到了步步為營的宋昀懷中。

黑衣如墨，黑髮如染，肩背挺直如松，膝前正放著松風清韻琴。

那日相府密室行得匆忙，他只瞧見帝妃彼此相護、不惜同生共死的深厚情意，卻不曾看清黑暗中她沾了血污的面容。而今，他終於能看清她那早已刻入他骨髓的容顏。

「若還活著，我為你們彈琴舞劍，折四季花卉，祭清茶美酒；若和你們一樣化為枯骨，更好。又可以一處踏雪賞梅，遊山玩水了……小時候我們隨父皇祭祖，總覺得那些死去的先人距離我們很遠，很遠……可你看，一轉眼，已經那麼近！四年前，我和泓祭別詢哥哥；如今，我祭送弘；再不了多久，或許……」

宋與詢教會了十一，十一則教會了另外一個人。

乳母完全不認得他，一時傻眼，只看向劇兒等人。

人非風月長依舊，破鏡塵箏，一夢經年瘦。

他低眸定定看了半晌，才抬起頭來，面色已恢複原先的沉靜如水，只微微笑道：「小皇子看著健康乖巧hetubook.com.com，想來是個有福之人，何況皇上又那等疼愛，貴妃其實不用太過憂心。」

棄情絕愛，獨入深宮，以妻妾的名義伴在不愛的男子身側，孕育著那段情愛最後的紀念，還得面對情人的憎恨，嬌兒的重病……

可那支叫作《醉生夢死》的琴曲，會彈的不只宋與詢。

因修濟王陵時也修整過附近的皇親陵墓，寧獻太子的陵墓看來一切依舊，彷彿與宋與詢剛剛入土那些日子並沒什麼差別，甚至連山水草木都似沒什麼變化。

所有的路都已在軍營那晚被他親手斬斷，她如此驕傲，只怕至死都會記恨他的侮辱和作踐。哪怕相府密室曾救過她，但眼見她與宋昀面臨絕境彼此相擁時流露的情意，他已不敢期待她會心懷感激。他等著她羞辱回來。

新換的乳母窺一眼垂頭坐于墓碑邊的十一，惶恐地安慰著，惟恐他哭鬧，惹得貴妃勞心費神，指不定也會和上一位那樣，被冷淡，被責怪，直至被趕出皇宮。

或許近來病發時血吐得太多，把人吐得空了，十一居然不再有當年那種凌遲般的絞痛，只是滿心空得發慌，連呼吸都覺得吃力。

韓天遙在旁聽得維兒聲音，心頭說不出是暖意還是濕意直往上沖，忽道：「把孩子抱來給我瞧瞧。」

韓天遙黑眸寂靜，不見悲喜，一味靜默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