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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一諾

作者: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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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靠近

第十四章 靠近

教室雖簡陋,但是學生們學得很專心,他們端端正正地坐著,稚氣的臉上寫滿了虔誠和喜悅。不過偶爾還是有坐不住的學生,下課的時候會迅疾轉過小腦袋和身邊的後面的孩子說幾句悄悄話,然後重新坐得端端正正,生怕老師發現。蘇措只是微笑,到底是孩子,就應該這樣。
蘇措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說:「沒有人比得過你,沒有人的。」
蔡玉忍俊不禁,「陳先生,你這話,跟蘇措說得一模一樣,我記得她第一次到學校,就跟我說了這一句。」
一直沒有開口的蘇措看向陳子嘉,兩人的目光恰好碰上,都是聰明的人,眼睛透亮,一切的話都昭然若揭。
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表情非常嚴肅,和前幾秒鐘的溫柔完全判若兩人。蘇措昏沉沉地想,以前那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依然是溫文爾雅的,但更加不動聲色,不容抗拒。這些東西隨著時光潛入了那漂亮的深邃的眼睛後面,潛入了風衣下面的身體里,藏在她看不清楚的角落裡。
「啊?」蘇措冷不防聽到這個,一呆。
「您去醫院吧。」蘇措又悲又急,低聲說,「您去醫院吧,好嗎?」
蘇措的臉貼著他的下頜,很清晰地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明白他現在疼得難受,輕聲問:「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有胃病?」
陳子嘉臉色一凜,握住她的手安慰她:「不是你的事情,你已經儘力了。這種病誰都沒辦法,而且她年紀也大了。」
蘇措沒問他在哪裡工作,目光蜻蜓點水地掠過他身上的風衣,那件衣服大概是她大半年的補助吧。她笑著問:「既然能提前畢業,你成績很好吧。」
「你說得對。」邵煒笑道,「好像你說的話總是有道理。」
「沒有啊。」蘇措斜他一眼,「誰瞎說的。趙老師對我很好。」
陳子嘉從容地打斷她:「不是。胃疼是老毛病了,別擔心。經常莫名其妙地發作。」
「你有了心理準備,也好,」趙教授點頭,「這篇文章寫完后,就是你的博士論文。」
蘇措同樣打量著他。兩個人面孔離得那麼近,近到似乎超出了安全的距離,近到可以看清楚對方眼底的每一絲變化。
「我修滿了學分,提前一年畢業,今年八月回來的,」陳子嘉說,「我爸爸身體出了點問題,又因為工作的事情,耽誤兩個月才來這裏。」
睡覺的問題比吃飯的問題大了許多。山裡潮濕,夜晚霧氣上來,地板都是濕潤的,他們在地上鋪上好幾層報紙和一床棉絮,也就算搭了一張床。簡陋得令人心酸。
蘇措終於回神,那滿頭白髮讓她覺得刺眼。她把攥在手裡的空藥瓶放到她的書桌上,輕聲說:「教授,昨天我撿到這個。」
周末的時候孩子們都沒有來。蔡玉的咳嗽一直沒好,蘇措不讓她動,堅持著自己去溪邊打水回來做飯。
這個時候,蘇措終於才意識這個擁抱到底出了問題,她渾身不由自主地開始僵硬,卻強自挑上了一絲笑,側頭說:「放開我吧。」
蘇措也盯著他,陳子嘉在兩人的注視下,眼皮都沒眨一下,「是啊。住幾天,跟阿措一起回去。莫非,你們不歡迎我?」
「怎麼來了?」蘇措偏一偏頭,輕輕地說,她已經想不到任何詞語。
陳子嘉反問:「你呢?覺得苦嗎?」
蘇措恍如沒聽見他的話,接著說:「師兄,你知道嗎,我爺爺也是得這個病,前後還不到半年,就去世了。醫生說他是疼死的,可是他從來沒在我們面前露出一點半點來,他還是一樣談笑風生。他去世前我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他說,阿措你小聲點,好吵啊。」
她下意識地想躲,卻被禁錮得越發緊了。陳子嘉聲音很低,蘇措感覺他胸腔震動,「阿措,胃疼比心疼好多了。吃了葯,睡一覺就消失,可心疼,怎麼都不會消失。只有現在,你在我懷裡,這樣才會好一點。」
正在鋪床的陳子嘉兩條眉毛當即就皺起來,語氣加重了幾分:「阿措,你跟蔡玉瘦得風吹都能倒,睡地下,病了怎麼辦?怎麼看病?我看了一下屋子,唯一的一瓶治療感冒咳嗽的葯都過期了。我沒辦法放心。再說,我一個男人,難道讓兩個女人睡地上?」
陳子嘉正色說:「蔡玉,隔靴搔癢誇獎你的話可能你已經聽得太多,但是和-圖-書,有你這樣的老師,是孩子們的幸福。」
陳子嘉挑眉,「是嗎?」
蔡玉咳嗽兩聲,露出疲憊的笑,「蘇措,你呢,為你的選擇後悔過嗎?」
「很好。小蘇,我放你兩個星期的假。」趙教授說。
蘇措凄惶地別過臉去。然後才想起來,這樣漆黑的夜晚,他也不可能看到她的表情。
「什麼?」蘇措詫異地回頭,一時不察,疲憊沒有藏好,讓邵煒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有些愕然:她怎麼能累成這個樣子?
一進屋就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腳,蘇措踉蹌了幾步最後扶著門站定,手搭到了電燈開關附近。燈亮起來后,她看到腳邊的地上有個小小的空藥瓶。蘇措認識的葯極少,可偏偏這種葯她卻是認識的。她握著藥瓶,盯著上面的字,渾身開始發抖,那種發顫的感覺每到一處,那一處就不再是她的。
陳子嘉神情淡然地一笑,「畢業的時候是學院第一。」再怎麼謙遜此時眉宇間也有股洒脫傲然之氣,那是骨子裡帶來的驕傲,而且他也的確應該為此驕傲。
第二天蘇措把那些文章送到趙教授的家裡,讓她看看文章是否需要再次補充。趙教授說起話來滿頭銀髮微微晃動;什麼時候開始,她的頭髮全部都白了?她竟然都不知道。
蘇措沉默半晌,「你說得對。慢性胃病,慢慢調養,會痊癒的。」
那天晚上,兩個人坐在床上聊天。蘇措問她:「支教的大學生還沒來?」
陳子嘉卻不動了,一隻手握著藥瓶,一隻手拿著茶杯,嘴角帶著笑意看她。蘇措見他半晌沒有動靜,不容分說搶過藥瓶,順著微弱的手機光芒看清了說明,倒出三粒白色的小藥片放到他手心,說:「快吃吧。」
其實蘇措並沒有真正意義上做過教師,她經常在蔡玉忙不過來的時候給學生們講講題,但是站到課堂上還是首次。
燈光很暗,蔡玉的臉龐流動著莫名的蒼涼,「你開什麼玩笑,你是華大的大學生,現在念博士,水平比我不知道高到了哪裡;我就是高中畢業……當年我的成績已經是學校最好的,可也不過剛上了重點線,華大對我們來說,就是夢想,平時是想都不敢想的。」
蔡玉說:「怎麼會不歡迎,只是,睡覺也許不太方便。」
目前看來,他是一個人來的。蘇措燒完水從廚房出來,看到陳子嘉立在操場上,凝視遠方連綿不斷的狀似蜿蜒巨龍般的山巒,陽光勾勒出他修長的身影。
「他剛剛出現的時候,嚇了我一跳,我都以為是做夢,」蔡玉看著陳子嘉的背影,問,「彬彬有禮地問我你在哪裡,問我你好不好。他是誰?」
醒過來看到陳子嘉近在咫尺的笑臉和蔡玉促狹的眼神,蘇措再怎麼鎮定,臉也有些發紅,然後借故去看天色,站起來朝屋子裡走,「都什麼時候了,我去做飯。」
最後那頓飯的時候,陰雨連綿,大家都有點傷感。一位師兄拍了拍蘇措,嘆口氣說:「我們走了之後,你就是趙教授唯一還在身邊的學生,也是最後一個學生了。其實她人很好,就是太嚴厲,對我們嚴,對自己更嚴……」
「是趙老師的葯,」蘇措把藥瓶從他手裡拿回來,輕輕搖晃著,凝視著遠方,慢慢地說,「那天我在她辦公室撿到的。她得了肝癌,也不告訴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肯去醫院。我勸不動她,我怎麼都勸不動她。」
條件限制,卧室只有一間,因此三個人晚上睡在一間屋子裡,床和地鋪之間用窄窄的舊帘子隔開,也不能擋住什麼。好在是十月下旬,天氣漸寒,睡覺時大家穿得比較多,倒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蘇措說:「我很好。」說完感覺到環繞自己的手臂一緊。
下山的過程快多了。山裡的路都是人一步步地踩出來的,如蛇一樣彎彎曲曲。邵煒停住腳步,微微疊起眉頭,「還有多少這樣的小學?」
「我剛剛有空,這半個月你歇一下,我來代課。對不起,我也只能幫你這麼多。」蘇措有心說笑,「你要是不怕我教不好孩子的話。」
蔡玉的筷子停在空中,苦笑,「如果能夠有條件,誰不會希望過上更好的日子?這也是家長為什麼要送孩子來讀書的原因,他們不希望自己的下一代目不識丁。」
蔡玉正在操場上打轉,看到www.hetubook•com.com兩人一前一後地回來,立刻拉著蘇措到一邊解釋說:「他剛剛來找你,我就說你在後面打水,把路指給他。」
蔡玉不是個多事的人,可是看到蘇措一下子面沉似水,頓時知道這兩人的關係並不簡單,搖了搖頭,也不再說什麼。
沉重的語氣讓蔡玉也想起自己的心事,她嘆了口氣:「蘇措,我覺得你是自找苦吃。我想,喜歡你的男人不會少,你一個都不要,千里迢迢地跑大西北吃苦受罪。我每次看到你都覺得你比以前更瘦。」
沉默一會,蘇措闔上眼睛,「偶爾會。壓抑到不可排解的時候,會後悔曾經的一些錯誤,也後悔放走了一些人。腦子糊塗的時候,甚至想,為什麼堅持?也許就是你說的那樣,如果我選擇別的路,生活和現在完全不同。至少,不像現在這麼累。」
這還只是這篇論文的理論基礎部分,幾乎相當於學了一門從未涉足的新課。蘇措把這段時間學習到的東西整理成了一份五十頁的文檔,檢查數次后,她拿到實驗室樓下趙教授的辦公室去。辦公室沒有開燈,黑壓壓一片,門是虛掩的,蘇措見敲門也沒有反應,就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屋。
蘇措都沒有開口,她狠狠掐住自己的手心,剛剛被他懷抱捂熱的身體再次急速地冷卻下去。她不是因為沒有話說,而是因為不知道從何說起,不論說哪句都不對。從他出現在這裏,似乎她就一直在錯。
「不覺得。」
忽然眼前出現一隻手,手掌寬大,手指修長有力,是一隻似曾相識的手。蘇措微微抬起頭,耳中轟然一響,眼前一道灼亮的白光一下子劃過。來人穿著長長的風衣,有著一張英俊得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的臉;陽光照到他身上,頭髮,面孔上的五官,褐色風衣上細密的紋路,指尖都鍍上一層金色的光。呵,好像是誰說過的,如果需要給陽光做廣告,他就是最好的代言人?
山裡的條件很差,晚飯也很簡樸,兩個素菜,都是熱了兩頓的冷飯冷盤,看著都有些寒酸;蔡玉還是擔心陳子嘉是不是吃得慣,盛飯的時候悄悄問蘇措:「他能習慣嗎?」
陳子嘉渾身陡然一松,情緒變化太快,現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蔡玉卻唬一跳,「這幾天?你還準備在這裏待幾天?」
「也許會,也許不會。阿措,你呢?沒有生病?」
陳子嘉惻然,緊緊把她攬到自己懷裡。蘇措又累又乏,沒了力氣,順從地靠在他肩上。他低頭看她,山風吹亂了她額前的劉海和頭髮。他脫下風衣,小心地搭在她身上。
回到研究所里,又開始忙碌起各種事情。一批博士研究生畢業了,定向培育的大都留在了研究所,剩下的人都要離開;同是趙教授研究生的兩位師兄也要從院里的博士后流動站離開,去國內最大的兩個城市工作。然後連續好幾天,都是送別飯,倒也沒什麼離愁別緒,就是吃飯吃到消化不良。
陳子嘉還真是毫無意見,大口吃菜吃飯,彷彿面前擺放的是山珍海味一樣,蘇措開始還擔心他會問一系列的問題,可實際上他幾乎沒怎麼開口,微笑聽著她和蔡玉聊起一個個學生,聽到蔡玉說起村子里團結互助的事情時,說:「物質匱乏到一定程度,人反而能夠心態平和,坦然受之,說的就是你們。」
蘇措向他點頭示意,然後經過他身邊去提那隻打滿水的桶。陳子嘉審視地看一眼她,大步走過去搶先一步把桶提起來,順著山間小路往外走,她跟在他身後,發現他一步都沒有走錯。
他們在四天之後離開了那個小山村。蔡玉帶著學生們送他們到了村口。他們一走三回頭,直到那個遠處校舍和身影統統消失在晨光之中。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麼一些人,一輩子都在山村度過;總有那麼一些人,一生都在與孩子們打交道。山高水遠,外面的世界多麼繁華與他們毫無干係,對他們來說,那些都如浮雲。
陳子嘉嘆息,低語:「下午是我問你,現在輪到你問我了,」說著把剛剛翻出來的藥瓶展示給她看,「剛剛胃疼醒了,正在找葯。」
蔡玉想起曾經也有個人這樣抱著自己坐在那裡看著夕陽落下,沒來由地眼睛一酸。她沉默地看著他們,等著夕陽落下,終於走出去,叫住hetubook.com.com他們:「你們進屋吧。晚上,風大了很容易著涼。」
本來蘇措正在關電腦收拾桌子,此時她抬起頭,略帶笑意地看他,「我的數學不比你差多少的。不說我的事了,師兄你怎麼樣?是不是得到讚譽無數?雖然我並不太懂黎曼幾何,可當時我就說這篇文章會轟動的。十年磨一劍啊。」
他的下巴磕在她肩膀上,呼吸聲也在耳畔,在那麼溫暖的懷抱里,蘇措忽然不想動也不想掙扎了,她乖乖靠在陳子嘉的肩頭,聞著他身上那股好聞的味道。
蘇措看著他,沒有說話。
「我聽說這段時間趙教授把你折磨得不**形,」邵煒毫不避諱,上上下下地看著她,彷彿要找出什麼「不**形」的證據來。
蘇措並不常來她家,因為她總在實驗室,找起來也方便。此時她環顧四周,這個房間里還是一樣冷清,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和一箱子一箱子的書,別的什麼都沒有。以趙教授這樣級別的專家學者,國家給予的待遇應該是很好的,可是她還彷彿生活在幾十年前。她是怎麼過來的?沒人知道。蘇措鼻尖開始發酸。
何嘗見過他這個樣子,蘇措心口猛然一疼,不肯走,在他身邊坐下,壓低聲音問:「怎麼了?」
陳子嘉目光從兩人臉上掠過去,最後停在蘇措臉上,「我沒把自己當客人。我來這裏,不是為了喧賓奪主。蔡玉本來就感冒了,你不考慮自己,也考慮一下她。」
蘇措曉得蔡玉咳嗽沒有好吹不得風,而操場上風又大,她推著她進了屋子,說:「不變成肺炎你不甘心嗎?學校只有你一個人,看病又那麼不方便。」
蔡玉揉了揉太陽穴,一默,「我後悔過,累得受不了的時候,想一走了之,學別人去南方找工作,到底還是沒走得了。而現在,卻感激那個時候的決定。」
「你怎麼找到這裏的?」蘇措微笑著問他,「而且沒在美國?」
蘇措默然,「原來你生活很辛苦。我沒有想到。」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本來想說的話題也不可能再提及,於是他對她揮手,示意她上樓,「沒什麼事情,你好好休息。」
蔡玉在屋子裡批改作業,眼睛累了,從窗戶里看出去,只看到兩人靠在一起的背影,沒有外物的闖入,好像水墨畫上的人物,如今安靜甜蜜。別的不用考慮,只這樣下去,就能天長地久。
蔡玉看一眼陳子嘉,她不是沒眼力的人,有些人的出身一望即知,因此開口時她語氣除了客氣還有憂慮,「我已經熱好飯菜了,是中午剩下的冷盤。山裡的粗茶淡飯,不知道你還吃得慣嗎?實在沒有什麼可招待的。」
靜謐的黑暗裡,山風吹過樹林的聲音格外悠長,溫和地敲打著老式的玻璃窗戶,再傳到他們耳朵中,卻有了纏綿的音樂情調。
兩個人踩著月色走回宿舍,邵煒講著這段時間的經歷和認識的人,他極能說,而且只挑有趣的講,聲音伴著月光分外動人。蘇措忍住倦意聽著他的敘述,時不時地提幾個問題。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皆是表情曖昧地同他們招呼。
陳子嘉擺手,「沒事,這幾天打擾了。」
「在國外這幾年折騰出來的。事情多,實習,上課,論文,經常不能好好吃飯,拖成了慢性胃病的毛病,所以隨身都帶著胃藥。」
蘇措跟他招呼:「師兄你回來了?」
「我說過的,一畢業就會回來。我會來看你還在不在。」陳子嘉語氣平靜,但是又是確鑿而果斷,彷彿有金石之音。他左手環著她的腰,本來環著她肩頭的右手則鬆開,繼而撫上她的臉頰。她跟以前比沒有任何變化,一張臉還是只有巴掌大,皮膚還是蒼白得缺少血色,那雙眼睛也還是一樣,靈氣逼人,寫滿讓人心疼的疲憊。
算起來已經有四五個月沒看到他了,這幾個月邵煒和另一位教授寫的論文在國內外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他這段時間一直待在國家數學中心,同時忙著出席會議,接收其餘數學家的疑問。他看上去那叫一個意氣風發。
陳子嘉的手指觸到她的臉,唇貼上她的額角,都是冰冷的,沒有暖意。蘇措心驚,摸索著找到他的雙手,手心都是汗,比她的手還要冰冷。陳子嘉手腕一動,手腕一翻,反客為主地扣住她的手,十指交纏。
「數學上遇和-圖-書到問題,為什麼不找我?」邵煒一抬下巴。
對視一眼,蘇措心知大概是說不過他了,只得微微一笑,依他的意思。
掩上門的那瞬間蘇措心力交瘁。她從門縫裡看到她的身影,微微有些佝僂,伏案寫著什麼,花白的頭髮在陽光中輕輕晃動,陽光落在她的老花鏡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也擋住了她的目光。
蘇措在不吵醒蔡玉的情況下下了床,掀開布簾,看到陳子嘉坐在床上,藉助手機的光芒翻著帶來的公文包,他很小心,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蘇措也彎下腰去,才發現他握著手機的左手肘部抵著胃,額頭上密密麻麻的汗珠,臉都是青白的;明明是一副很痛苦的樣子,可發現她走近后輕鬆地一笑,做口形,揮手示意她回去睡覺。
她教他們念唐詩,書聲嘹亮,驚動了山間的飛鳥。她告訴他們,在現在這個世界上,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有讀書。蘇措很少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那席話聽得孩子們大氣都不敢出,他們並不能完全理解,可卻是把那番話記住了。
那忽如起來的神色劇變讓蘇措摸不著頭腦,愣了半晌,直到看到陳子嘉臉色愈發難看才想起看他手裡的東西,然後詞不達意地解釋:「啊,這個葯,這個藥瓶不是我的。我沒有生病。」
「恭喜你,你總是那麼優秀。」蘇措笑笑,那昏沉沉的感覺一直沒從她大腦離開,「所以誰說中國學生在商學院學不好的,都是胡說。」
蘇措其實都要睡著了。陳子嘉禮貌地跟蔡玉道了謝,伸手撫上懷裡之人的臉頰,「阿措,醒醒,咱們進屋去。」
「如果不喜歡你,沒有男人會無怨無悔地跟著你跑到這麼個山溝里來的。」蔡玉說著,扶一扶眼鏡,笑道,「第一次你來齊家屯的時候,我真是吃驚。我沒想到你那麼漂亮,我再也沒看到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了。他不喜歡你才奇怪。」
蘇措滿意地斜他一眼。
蘇措若無其事地微笑,說:「其實不覺得苦,在哪裡都是一樣過生活。苦的其實是你,我算什麼?」
蘇措上樓前,邵煒忽然叫住她。
「這個是什麼。」陳子嘉彎腰撿起地上的空藥瓶,在瞥到瓶上的標籤時本來尚存微笑的臉一下子轉青,浮上極度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反覆地看著藥瓶上的英文和中文若干次,終於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后,驀地轉身過來扣住蘇措的肩膀,狠狠地,痛徹心扉地問:「是什麼?這葯是怎麼回事?」
他想起這幾年的經歷,發憤讀書,學業的確是蒸蒸日上,感情生活一片空白。曾經有一次,蘇智曾經說他,這麼些年,又是何苦。
蘇措知道他已經開始估算,於是說:「你不要告訴我數字。只是,能幫一個是一個。」
頃刻間蘇措大腦不能思考,她緩慢地伸出手去,彷彿是探究未知世界那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碰到他指尖的一剎那時她感受到了炙熱的溫度,那溫度使得她渾身一驚,又觸電般地彈開;不過對面的人絲毫沒給她躲開的機會,蘇措只感覺手被緊緊握住,一股巨大的力量從那炙熱又略帶濕意的手心中傳來,她什麼都來不及想身子驀然被架空,在她以為自己掉下去的時候穩穩地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不冷不熱,陽光鋪滿大地,清冽的溪水緩緩流淌。顏色各異的石子均勻而安靜地伏在水裡,在波光下幾乎要變成魚遊動起來。她從衣兜里拿出那隻空藥瓶反覆地看,幾乎是一個眨眼的工夫,這半年來積累的疲憊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疼痛像岩漿般蔓延橫流,她頭痛欲裂。為什麼會忽然這樣,她找不到答案。她扶著樹想站起來,可是一站起來就跌坐回去。
蔡玉苦笑,「應該八月底到的,可是現在都十月中了,還沒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蘇措坐在操場邊上的大石塊,輕微的動作驚動了陳子嘉,他走過來,蘇措讓出身畔的位子。
趙教授的眼睛不太好,一時沒看清上面的字,就問:「什麼?」
「你都不覺得辛苦,那我也不覺得,」陳子嘉低頭,聲音近乎耳語。前面這句他彷彿是隨口說的,帶著玩笑的意味;到下一句的時候卻語氣恢復成那種「陳子嘉式」獨特的淡定語調,「辛不辛苦,只看個人的理解。人生可以做的事情太多,而時hetubook.com.com間又太少了。」
陳子嘉這個人,看上去再怎麼風度翩翩也掩蓋不了他骨子裡的那股驕傲,蘇措記得蘇智說他曾經帶著腳傷跑完了三千米比賽但哼都沒哼一聲的事情,知道他現在這個樣子,必然真的疼得厲害。她心裏著急,匆匆站起來,摸索著找到茶杯,遞給他,「快把葯吃了。」
在吃穿用度上面,陳子嘉真是沒什麼富家公子高官子弟的奢侈浪費,但有條件的時候,他也絕對不會虧待自己,現在這種環境,他以前絕對沒有經受過。蘇措怕他睡得不舒服第二天早上起來渾身疼,又擔心他以前沒經受過這種苦寒的天氣,指著屋子盡頭的床,把他推過去,「來者是客,你睡床,我跟蔡玉睡地鋪。」
蔡玉聽得出她語氣里的愴然,也不說什麼,嘆息:「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哎,不說了。睡吧,你明天還要上課。」
日子臨近夏天,趙教授對蘇措是越來越嚴,不但半點假期也不給,更直接交給她一個關於核核碰撞的論文,因為課題選得偏又難,不要說研究所能幫得上她忙的人不多,就在國內都沒有幾個人做這件事情,可以參考的書幾乎沒有;蘇措在漫長的半年時間里每天都只能睡四五個小時,黑著個眼圈看國外所有相關的論文;這段時間下來,她寫滿了三本列印紙。大家對她寄予莫大同情,私下覺得趙教授太不近人情。
「是我哥哥的同學。」蘇措不高不低地答了一句。
「胃疼?會不會是晚上的那頓沒吃好?」蘇措神經繃緊,「條件只有這樣,我就怕你不習慣——」
蔡玉見狀不好,過來解釋:「陳先生,阿措這樣也是為你好。我們都習慣山裡的氣候了,你不習慣,真的很容易生病。還是睡床吧,暖和一些。」
「阿措,你瘦了。」陳子嘉從容微笑著,手上卻加大了一點力度。他捨不得放開她。
「你不是聖人,」蘇措抱緊被子,「後悔是正常的。」
那天半夜的時候出了一點意外,蘇措被????的聲音驚醒。順著聲音的起源看過去,首先進入眼帘的,是手機屏幕的光芒,隨後才是布帘子后的一個人影。光芒太微弱,只有淡淡的輪廓,映在布帘子上,就像宣紙上的墨跡。
茫然地回到實驗室,蘇措坐在電腦前發獃。不曉得出神多久,她終於看到邵煒靠在實驗室門口看著她笑,「都十一點了,怎麼還在忙?」
當天下午蘇措就背著書和電腦筆記本,離開了研究所。她再次去了齊家屯小學,因為太忙,她有一段時間沒跟蔡玉聯繫,現在才知道,今年入學的小學生比往年多了十來個,蔡玉已經忙得生了病,人急速地瘦下去一大圈。
陳子嘉神情平靜,專註的眼神不著痕迹地打量她,可卻讓蘇措覺得他在尋找什麼。半晌之後,他微笑著鬆開手。
看到蘇措那鄭重的表情,蔡玉也不想在這話題繼續下去,打趣著道:「對了,上次跟你來的邵煒呢?他很喜歡你吧?」
蘇措微微仰著頭,看到他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陳子嘉彎著腰,深邃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她,只是看著她。而他的手還停在她的眼前,她觸手可及。
蘇措揚著嘴角,示意她安心,「他沒事,這點苦還能吃。」
時光從不客氣的,哪怕只有三四年,可那依然是時光,從來不會像風一樣過而無痕,這三四年的時間改變了他。他的眼睛變了,他也變了。五官神態中有了磨鍊的痕迹,當年只是一個比一般男生更沉穩出色的男生而已,現在感覺,已經完全成熟。
一旦老去,就很少有什麼事情能使他們吃驚,趙教授也是。她取下老花鏡后終於看清楚藥瓶上的字,又看到蘇措幾乎是在懇求的目光,繼而露出個難得的笑容,「人老了就會病,我也老了,去了醫院也沒有用的。沒什麼好擔心的,小蘇,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什麼事情也都能看開了。」
蘇措別過臉,「我對不起他。可是,我沒辦法。」
此時陳子嘉才依言吃了葯,蘇措看到他額頭上還有汗,忍不住伸手探向他的額頭,不設防一股大力襲來,就這麼靠入他懷裡。然後,手機的光芒一閃而沒。
蘇措點點頭回了宿舍,那晚是她幾個月睡得最早的一天,可是夢境光怪陸離,她一次次地被夢魘驚醒過來,然後陷入疲憊再睡,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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