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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失如來

作者: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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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偽造不是容易的事

第十一章 偽造不是容易的事

「你那麼專心的看我的畫,我很高興。有什麼感想沒有?」田建飛微笑。他本來就長了張和善的臉,身材微胖,笑起來很像彌勒佛,望之令人親切。
薛苑一愣。
丁依楠拍著她的後背:「你看看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啊。」
「你想看他的早期的畫?」
薛苑誠摯的搖頭:「您太謙虛了。這個畫展很有必要。」
薛苑在那藍花前等了片刻,沒有等到丁依楠,獨自先進了場,順次參觀起來。
田建飛站起來:「好了,我去吃飯了,應酬啊,真麻煩。」
她說的田老師叫田建飛,教了他們一年素描,以好脾氣對學生有耐心聞名全校。薛苑雖然算是班上成績最壞的學生,他難得的不嫌棄,一直照顧有加,能幫就幫,開小灶私下指點多次,最後發現她實在是一根普通的木材,也就死了這條心了,但每次考試,無論如何都會判她及格。薛苑一直感激至今。
「好。」
只要有吃的,丁依楠自然一百個答應:「好啊好啊。」
薛苑沉著聲音:「邯鄲學步,學不到別人的長處,反而會把自己的優點和本領也全丟掉。偽造也是這樣,尤其是偽造得太多,甚至會忘記自己本來的風格,不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只要拿起畫筆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所有的靈感都消失了,所有的思維都局限在方方正正的框架里,人格消失,個性消失,只能變成別人的陰影存在;腦子想不出更好的,感受不到更好的,失去靈感,失去創作力,除了不停的仿製別人,一無所有。」
薛苑和丁依楠動作很慢,一邊吃一邊閑聊。
「我這個不爭氣的學生,讓田老師失望了。真是對不起您。」
忽然有聲音叫她的名字,她從遐想中出來,回頭一看,正是田健飛。
薛苑下意識搖了搖頭,瞥到田健飛詫異的目光,隨後又遲疑的點頭:「是我父親。與其說他是畫家,不如說畫痴。」
「是的,一個人的人生經歷是可以從畫作里看出來的。我走過的路,到過的地方,見過的人,住過的屋子,其實全都在這些畫里,」田建飛滿意的看著她:「我從來都覺得你是個有慧根的學生,有眼光,看畫准,但不知道為什麼,卻一直畫不好。這讓我很無奈啊。」
「我送您。」
跟蕭正宇喝完那壺咖啡,已經是傍晚了。蕭正宇說請她吃飯,但張玲莉一個電話打來,聽完電話后他很無奈的攤手一笑;薛苑本來就心裏有事,結果樂得先走。她走到附近的公車站,打算回學校的圖書館查一點東西,結果剛要上車卻接到了丁依楠求救的電話。她無奈的嘆口氣,當即去了趟超市,買了堆東西去了丁依楠和黃灣那裡。
三個人在客堂的地下鋪了幾張報紙,放倒幾張凳子,橫過兩張畫板,把鍋和電磁爐垛在和-圖-書上面,很快香氣溢滿整個房間。
大學畢業后兩人在丁依楠公司附近租了個一室一廳的小房間,沒事就上演卿卿我我的戲嗎。敲門的時候丁依楠坐在客廳的電腦前,頂著頭亂頭髮,帶著個巨大的黑框眼鏡畫圖。
她的樣子實在可憐,因為連續數日沒有睡覺,帶著誇張的黑眼圈;一張臉蒼白得好像大病初愈,田建飛最見不得學生求情,心頓時就軟了。他於是說:「收藏家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癖好,她尤其低調,輕易不會展示自己的收藏,當年我能看到,實在是巧合中的巧合。她真名叫什麼我也不知道,不過大家叫她費夫人。」
黃灣就像只看到肉骨頭的狗一樣從卧室飄過來,抓著筷子就往鍋里戳,結果把好好一塊豆腐戳成了好幾截。
田建飛追憶往事般開口:「我們也就幾面之緣吧,早些年我在荷蘭留學的時候他也在那邊,聚會的時候見過幾次。我們都是留學生,也都學繪畫,比一般人熟悉一點。後來他去了法國,被那個瑪勃洛的畫廊的老闆,好像是叫皮兒切爾的看中,慢慢的有了些名氣。我們也沒什麼聯繫了。就是最近幾年,在幾次美協的活動里看到過他。當然,這些都是舊事了。」
薛苑不用想就知道是誰了。不過相比起拍賣會,她更關心的是田建飛的畫展。
「那完全是你在走神的緣故,唉呀,我們剛剛說什麼來著,」丁依楠先批評她,又看黃灣,「說起贗品,也不知道怎麼分辨啊。」
「好啊,」丁依楠忽然有想起什麼事情,說,「對了,他們讓我通知你,田老師馬上要開個人素描展,在市美術館,你會去看吧?」
薛苑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呃,謝謝您的抬愛,真的。」
「希望如此。」
薛苑扶著他站起來,送他離開美術館,又上了來接他的車裡。她向坐在車子里的田建飛深深鞠了一躬:「田老師,謝謝您,真的謝謝您。」
薛苑忍俊不禁:「您那時候才二十多歲呢,不能苛求。要公平的評價一個作品總是和時代背景有關係的,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超脫於時代的。」
看到薛苑進屋,她小鴿子一樣撲過來,抱著她的脖子嗷嗷叫:「總算來了啊!我快餓死了啊!」
「那就不奇怪了,收藏癖發作吧,」田建飛笑著搖頭,「以她的眼光,應該知道《聲音》這畫的真正價值。」
「因為這塊石頭,到像是中國山水畫而不是素描了。」
薛苑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知道田健飛喜歡聽實話,於是就說:「是啊,一幅畫看的是整體感覺,尤其是素描畫,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塊活靈活現的石頭上,這幅畫已經失敗了。就像是維納斯的斷臂。」
「他叫什麼名字?」
田健飛察覺她語氣上隱約的失和*圖*書落,改安慰她:「有這樣的父親是好事,從小受到藝術熏陶,難怪你這麼聰明。」
她看得慢,每幅畫素描前都要站五六分鐘,察覺不到時間流逝,都到了中午,展廳人已經很少了。
丁依楠一掌拍掉他:「你是屬豬的嗎?趕緊去洗手!手上還都是顏料!」
「黃灣呢?」
丁依楠推推薛苑:「你覺得呢?」
「老實說我也沒想到他送花籃過來。前段時間他的畫不是在你上班的博藝畫廊展出嗎,我去看了看,真是不錯。今天早上我看報紙,說前天拍賣了其中的一部份,據說最貴的那個最後成交價格幾千萬?」
薛苑笑得一張臉燦爛如花但同時不失尊敬:「田老師您好,恭喜您開了畫展。」
薛苑又說:「您是什麼時候來的?我剛剛也沒注意。」
薛苑彷彿被燙到般,迅速搖頭,匆匆忙忙地開口:「我父親是個不入流的畫家,平生沒有任何作品問世。您不會知道的。」
黃灣溜去洗手,隨後回來,彷彿幾百年沒吃過飯那樣大塊朵頤,連話都沒來及說幾句。
黃灣點頭說:「的確挺麻煩的。具體的方法我也不知道,總之偽造和臨摹完全不一樣,需要相當高的水平。而且還要有路子,不然也沒辦法脫手。我是很瞧不起這種人的,擾亂藝術市場倒是小事,那種蠅營狗盜的做法,毫無藝德,真叫人不齒。」
「不錯,這是我聽到過關於這幅素描最恰當的批評,」田健飛讚許著說,「不過人嗎,隨著年紀的變大,臉皮也會厚起來,準備畫展的時候老伴問我要不要這幅畫,我說『要啊,當然要,都這個年紀了,還怕人笑話嗎』。」
薛苑可憐而謹慎的開口:「田老師,那位收藏家是誰?」
薛苑微笑,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你怎麼會這麼問?」田健飛詫異,「誰會注意到那個女孩子長的什麼樣子?那幅畫是拿來欣賞,不是拿來研究的。看上去很美就足夠了。」
兩人的對面就是田健飛年輕時候的一幅素描,不知道哪裡的山山水水,以目前的視角才看,相當的普通,唯獨那山腳下的一塊石頭惹人注意。
「但這也不奇怪。李天明有膽子,敢於另闢蹊徑,又勤奮。那時我每到周末假期就在路邊給人畫肖像賺生活費,他卻背著畫板走遍了荷蘭的每個角落,聽說他回來的時候不是餓得要死就是摔得鼻青臉腫。老話說勤能補拙,真是一點沒錯,他更是敏而善學,取得現在的成就一點不奇怪。」
田建飛想了想:「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在一個華人收藏家家裡看到的。她關注了李天明許多年,家裡有許多他的畫,應有盡有,裝滿了兩間屋子。李天明估計自己都沒那麼多。」
「你們倆這麼下去不行的,」薛苑指著屋子,「和圖書看看這間房子,現在亂成什麼樣子了。地上的零食袋,牆角的廢紙,你們都不打掃一下?兩個人住在一起,總要有一個人處理這些零碎事情,再這麼折騰下去,別的不說,胃病肯定少不了。」
薛苑睜大眼睛:「費夫人?」
薛苑陷入沉思,緩慢的「哦」了一聲。
薛苑點點頭:「嗯,她應該知道的。」
「嗯,」薛苑重重點頭,「想得不得了。」
丁依楠從她拎著的袋子里掏出一袋餅乾,熟練的拆開,啃了兩口才說:「在趕張幾章宣傳單的插圖。」
田建飛詫異:「你知道她?」
「會的。當然會去。」
就像電影,李天明背著畫板跋涉在異國的畫面在雙眸前清晰起來,薛苑沉默片刻,自言自語般說:「……我看到他克服了繪畫中面臨的一切困難……」
拍賣會如期召開,薛苑沒有機會親臨現場,也不知道自己的稿子被採用多少,但那天下午的時候她還是聽到了各路消息:籌備工作非常到位,拍賣會大獲成功,商賈雲集,甚至還有某位明星導演也出席,場面一度白熱化。尤其引人注意的是李天明的幾幅畫,都拍出了難以想象的高價,並且都被同一個人拍得。
黃灣攤手:「這個我也不知道了。」
「他?」丁依楠朝卧室努嘴,「在畫畫,兩天了,除了上廁所吃飯,沒挪過位子。」
薛苑的臉還是紅的,因為辣得太過分,說話聲音都沙啞了:「被嗆到。我也沒有辦法啊。」
「這倒是,」田健飛說,「那時候年輕,什麼都敢嘗試,那時候素描飽受爭議,說對傳統中國水墨山水影響巨大,我不信邪,就這麼試了一下。當時得到了不少好評,事隔多年再看,當時太不知深淺,這幅素描很失敗。」
薛苑聚精會神的聽著。
薛苑到的時候,開展儀式已經辦完,作為美術學院的知名教授和市美術協會的副會長,田建飛的好人緣充分得到了體現。從美術館前的那一籃又一籃的花籃就可以判斷出當時的盛況,花籃上出現的名字包括她曾經就讀的美術學院的老師,也包括全國各地的畫家,甚至還有李天明的。
「哦,您剛剛說他二十歲時的畫……」薛苑再問,「您看過他早期的畫?他早期的畫是什麼樣子?哪裡可以看到?」
薛苑一直沉默不語,丁依楠看到她筷子停在空中一直沒動過,伸手拍拍她:「怎麼了?吃啊。」
薛苑臉色一僵。
黃灣費力的咽下一塊肉片,憤憤不平的叫:「他那是批量複製世界名畫再去酒店推銷,收入自然高了。我才不屑幹這種事情!真要賺錢快,還不如去偽造些名家的作品。」
師生倆和諧的閑聊著,忽然看到工作人員成群結隊的走過,每個人手裡都捧著個花籃,為首的那個工作人員眼尖,看到田健飛,和*圖*書立刻走過來,畢恭畢敬的問:「田老師,我們把花籃搬到後面去了。」
她講話時表情肅穆,目光定定看著空中不知名的地方,聲音毫無生氣;被她這種情緒感染,一時屋子裡陷入死寂,丁依楠眨眨眼,尷尬的「哈哈」笑了兩聲:「你形容的太恐怖了,好像你親身經歷過一樣。」
薛苑瞥到那位工作人員手上的那籃子花,再看到紅色緞帶上的「李天明」三個字,從沒有過的念頭猛然浮現在腦海里,薛苑心念一動,張嘴就問:「田老師?你跟李天明很熟?他還給你送了花籃呢。」
「感想很多的,不過最深刻的,還是您當年教我們的時候說的那句話,」薛苑停了停,換了一種語氣開口,「人的嘴巴可以說謊,繪畫是不說謊的。畫筆忠實的記錄一切,比照片更細膩,比傳記更真實。」
田建飛頷首:「你也不用寶太高期望。公允的講,李天明二十齣頭歲時作品稱不上太好,甚至還未必如現在的又才華的年輕人,不過拿到現在也是價值連城了。二十七八歲的時候他已經畫得非常非常好,雖然跟他之後的畫相比還有相當大的差距。總之,你看到他年輕時候的畫,一定非常失望,簡直不像一個人的手筆。不是技巧的差距,而是畫風和神韻的變化。不過我想,這大概就是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田健飛感慨:「真是天文數字,不過《聲音》啊,我看不值這個價,《讀書的少女》倒差不多。」
田健飛的談興被帶動起來:「不過李天明走到這一步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從來都覺得他在繪畫這條路上走得肯定比我們要遠就是。這話當時我也對他說過,那時他正落魄,也許就是因為感激我這句話,才送了這個花籃吧。」
田建飛的個人展非常豐富,時間上覆蓋也很廣,他自踏足畫界以來到現在這三四十年間所有的代表作。因為作品豐富,佔據了美術館的一個大展廳和幾個略小的展廳,放眼望去,鋪得滿滿當當。
「看來我不來你們真會餓死,」薛苑下了個評語,去廚房找鍋,「我也不會做飯,買了些菜和火鍋底料回來,咱們吃火鍋吧。」
薛苑追問:「怎麼說?」
田建飛看著她:「你在說什麼,小薛?」
薛苑補充:「昨天的拍賣會,那幅《聲音》,兩千一百萬。」
田健飛問她:「你家裡有人是畫家?」
田健飛身上有著中國老一代知識分子的豁達和開朗,很容易就讓人產生好感,他像和藹的祖父也象溫柔的父親。在他面前,用精神上築起的樊籬很容易就變得松垮起來。薛苑努力笑了笑,安靜的說:「也許是因為我看的太多了,我從小就是在畫堆中長大的。」
田健飛笑眯眯:「都是畫界的朋友抬愛,說我今年要退休了,無論如何都要為我和-圖-書辦這麼一個個人展,說是回顧這一生吧。我倒是無所謂的。」
薛苑忍住沒笑出來:「餓了怎麼不出出吃東西?」
她本是無心說出這句話,可卻在話音末愣住,彷彿被自己的聲音嚇倒了。有個模模糊糊的念頭浮上來,但很快消弭無形。
「嗯,知道。」
「我也寧可當米蟲天天在屋子裡不出門呢,但不是沒辦法嘛,跟著黃灣,遲早要餓死,」丁依楠鬱悶的開口,「要是他象他同學那樣一個月幾萬塊,我保證天天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的。」
薛苑吃了兩口金針菇,才緩緩開口:「偽造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名家作品之所以是名家作品,很多地方都有它的獨到之處。技術上的仿造還能克服,但更困難的是思維商的模範。你要把自己的個人風格完全抹殺,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揣摩他的用意,揣摩他的想法……你們聽過邯鄲學步這個成語嗎?」
薛苑搖頭有點頭:「不是認識,就是知道而已。那幅《聲音》就是她拍下來的。」
她雖然說笑著,手卻沒閑著,扶起了他去展廳角落的小沙發坐下。田健飛拍著大腿:「難為你還記得我腿不好,哎,每次想起來都覺得遺憾,要不是我兒子早結婚了,我真想讓你當我兒媳婦。」
丁依楠卻來了興緻:「偽造?贗品?這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吧。」
腦子忽然一道靈光閃過,薛苑問他:「田老師,你覺得《讀書的少女》畫里的那個女孩,像你認識的某個人嗎?」
她勉強笑了一聲,夾了跟沾滿辣椒的白菜葉起來默默的吃,結果有辣椒碎片貼在喉嚨上,辣得她對著深厚的地面一陣猛咳,眼淚都下來了,最後連灌了三杯涼水后才勉強止住喉嚨火燒火燎的發癢趨勢。
「說起時代背景,」田健飛看她,「我覺得你的鑒賞能力不像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鑒賞不是那麼容易的就可以培養出來的,你毫無疑問有天分,但僅僅是天分和幾本理論書不可能讓你有這樣一流的鑒賞力,尤其是你自己本身畫技並不出色的情況下。」
看到丁依楠這麼喜歡玩笑的人都收斂了說笑的神情,薛苑心理疙瘩一下,知道自己失言,馬上露出安撫的笑容,幫她夾了菜送到她碗里,換上十足的玩笑口氣:「我怎麼會親身經歷過,就嚇唬你們玩,你們怎麼會相信呢。快點吃,東西都要煮爛了。」
田健飛的整個人生都在這幾間展廳裏面。他的畫風隨著年紀的增加越來越成熟,他年輕的時候追求新奇,素描多是奇特的風景風貌,雖然在現在看來那種新奇早已經成為明日黃花;到了中年畫風趨於成熟,多和人相關,安靜的臉,握住的手,奔跑的姿態,小男孩的笑容;到了晚年返璞歸真,更多是景物素描,瓶子里的一朵梔子花,躺在牆角的小皮球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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