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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

作者:時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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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與謝危的交集

第7章 與謝危的交集

可她們相互之間未必不猜忌。
姜伯游便道:「你也累了,回去歇下吧,昨兒一夜沒回,今兒又鬧出這麼大動靜,晚上記得去跟你母親請安,也好叫她放心。」
這一出好戲結束后,她也不忙著立刻告辭離開,而是跟隨著姜伯游起身,又走回了書房外間。
這世上有兩件事最好不要做,一是欺負少年窮,二是逼瘋狗跳牆。
姜雪寧心底卻平靜不起波瀾。
一股惡寒從腳爬到頭!
他便又擱下筆,靜靜地望著她:「至於娘娘,能活到今日,已是謝某最大的仁慈。當年我病中糊塗,曾對娘娘吐露過一些大逆不道之言。幸而娘娘那時記性不好,又心無成算,入京后我命人三番試探,娘娘都全無印象。我方才放了心,饒娘娘多活了兩年。不然,謝某封少師的那一日,娘娘已身首異處了。」
謝危用朱紅的御筆在那份名冊上輕輕地勾了一道,然後回道:「你不是天,又怎知我是傷天害理,而不是替天行道?」
拿這本開蒙書點嗎?
分明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而已,可撞進她耳朵里時,卻尖銳地囂叫著,轟出來一片令人震悚的徹骨!
那時他笑了一笑,伸出手來在自己的脖頸上輕輕一劃。
可少有人知道——
姜雪寧不知自己是怎麼從書房裡退出來的。
便是殺人不眨眼時,也霎是好看。
姜伯游於是嘆了一聲:「勇毅侯府後繼有人啊。」
她轉過眼眸,正好瞥見那門帘掀開時露出的書房一角:雕琢精細雅緻的茶桌上,攤放著一卷書,一隻修長的、骨相極好的手伸了出來,輕輕翻過一頁,無名指的指腹習慣性地順著書頁邊沿輕輕一劃,十分自然,然後虛虛地壓在了書頁那一角上。
她當然不是什麼完全的純善心腸,只不過是經歷了上一世,深深懂得了「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的道理。
不……
就像當年對燕臨。
屆時再出什麼事,也恨不到她身上。
他心念轉動間已有了打算,只直接給常卓打了個手勢,但也不明說什麼。
那自然不是。
原以為她大動干戈,怕要打打殺殺,沒想到除了尋別人的錯處之外,竟還會反思自己的過錯,且這樣直言不諱,倒是忽然多了幾分坦蕩磊落的https://m.hetubook.com.com大家風範。
一直到出了書房,上了迴廊,眼見著就要回到自己屋裡了,她腳下才忽地一軟,毫無預兆地絆了一下,扶了旁邊廊柱一把,慘白著一張臉,癱坐在了廊下。
那個頂嘴的丫鬟是個逼急了會咬人的,且旁人對姜雪寧都還有幾分畏懼,唯獨這丫鬟氣焰囂張好像渾不將主子放在眼底。
這番話聽著平淡,落入姜伯游耳中卻生出一片百感交集。
姜雪寧想想,請常卓命人端了個火盆來,然後站起身面向所有人:「剛才我說的話,你們都聽清楚了吧?」
姜雪寧考慮片刻,看了看院子里重新跪得規規矩矩的這些丫鬟婆子,道:「她們原也是府里教調過才分到我房裡的,原本有規矩,當著女兒的面時也無不奉承逢迎,單論伺候人的功夫也不差。且叫她們出來跪著,除了少數某些個也不敢出來頂嘴。世上多的是這般欺軟怕硬之人,皆屬『庸人』。歸根到底是女兒太好說話,也太縱著,又想太多,容不下旁人說上我這一屋人哪怕一句。所以女兒想,不若給她們個機會。這一次便下去各領五個板子,罰兩個月的月錢,以後盡心伺候不再犯也就罷了。若有再犯,便拎出來新賬舊賬一起算,直接處置。」
門帘重新垂下來。
浮上來的熱氣氤氳了容顏。
姜伯游看出來了:「你想處置那個丫頭?」
姜雪寧便點了點頭。
想起了她手腕上那一道至今不能消磨掉痕迹的舊疤!
別人都叫「姜二姑娘」,獨他謝危與人不同,要喚一聲「寧二姑娘」……
方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四年前太子少師謝危孤身一人秘密入京,輔佐當時的三皇子沈琅登上皇位;所有人也都知道戶部侍郎姜伯游從龍有功,在四年前掩人耳目,暗中助謝危入京,不大不小也算得功臣一位。
分明隔著門帘,卻彷彿能透簾而出。
風寒尚未痊癒的男子,面有病容,穿著一身毫無贅飾的白布衣,抱了一張琴,神情間有些懨懨,但唇邊卻含著笑,走到馬車旁,向她略略頷首。
留下多半是個禍端。
這未免有點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蓮兒、棠兒兩個都是識字的和-圖-書,知道自家姑娘剛才那本「賬冊」上寫的什麼字,看了這發展簡直目瞪口呆。就連旁邊伺候的常卓,都忍不住用一種「就服你拿本開蒙書胡說八道瞎嚇唬人」的眼神看著姜雪寧。
姜雪寧現在也不記得那些大逆不道之言是什麼,但她重生回來反而知道得更多,且這一點也不妨礙她判斷自己很快可能陷入的處境。
如今這番話再一次回蕩在耳邊,再回想起那一句意味深長的「寧二姑娘」,姜雪寧抬起了自己的手,覆在自己脖頸上時,才發現手指尖已失去了溫度,在戰慄!
姜伯游瞥了一眼她拿在手裡的《幼學瓊林》,咳嗽了一聲,試探著問道:「她們拿的東西都吐乾淨了嗎,要不要點點?」
下頭所有人戰戰兢兢:「聽清楚了。」
帘子再次掀起來一角。
王興家的伏在前面地上,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姜府在這京城雖然算不上十分的大戶人家,可宅院里有些手段都是知道的。
這人舉手投足天然一段風雅。
她固然是死活非要當那皇后,就算勇毅侯府不失勢,最終也會選擇嫁給沈玠,可何必把話說那麼絕,又何必要選在那節骨眼上說?
剛一重生回來就犯了個致命的大錯!
姜雪寧先前能說出燕臨在她十八歲生辰時送過的一些東西唬人,已經是極限了,再多又哪裡知道?
一則是庸人都一樣,換一撥新的還不如留著這些已經知道自己錯處更會謹言慎行的;二則發落太重,難免讓自己留下心狠手辣的惡名,且她們還要把仇恨算到自己身上,都在她身邊伺候了這麼久,錯處又不至能將她們治死,一個人一張嘴出去說,誰知道說出什麼來?
她回答道:「也是能進屋伺候的,叫甜香。」
姜伯游蹙了眉:「不罰嗎?」
算不上特別親厚的父女兩個這便算敘完了話。
不一會兒全下去領罰了。
寧丫頭真是長大了……
下頭跪著的所有人都看著,暗地裡鬆了一口氣。
所以她只道:「東西她們必定是沒有還完的,想來已有不少人拿了東西出去換出去當了,可要她們再拿出點什麼來也太難為人。這兩匣子我也不點,敲打敲打她們叫她們以後不敢放肆也就罷了。父親意下如何?」
不管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上一世她入宮伴讀聽他講學時,還是後來當了皇后偶然踏足內閣看他與沈玠處理朝政時,又或者是沈玠被毒殺后,她又驚又俱走過御花園卻發現他正坐在亭中讀奏摺時……
常卓心下瞭然。
姜雪寧應下:「是。」
點?
姜雪寧便覺自己渾身都被浸在冰水裡。
想起自己前世的結局。
周圍角落有不少悄悄來圍觀的下人僕婦,聞言也都是心頭一凜:這位二姑娘,好像變得不一樣了,以後誰若不盡心伺候著,說不準就要跟現下跪在地上的那些一樣,吃不了兜著走了。
謝危不是善類。
姜雪寧便不緊不慢道:「我是什麼脾性,你們伺候久了,向來知道。這一番我自領三分過責,並不是真覺得自己有什麼錯處在身,不過念你們大多上有老人要照顧,不忍叫你們因此被發賣攆出府去,壞了名聲要尋個好人家都難。我用慣了你們,以前怎麼伺候,往後更緊著點心就成。但若是誰要再錯第二次,可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這一時,後頭的常卓也端香進去。
處理這些丫鬟婆子理同後者。
姜雪寧只覺自己一顆心忽被一隻巨大的手掌攫住,連氣都差點喘不上來!
姜雪寧全然怔住。
姜伯游已經走了進去。
她永遠記得當年第一次見謝危時的情景。
她要是燕臨都得恨自己,燕臨得勢還朝要欺負她,完全在情理之中。
換言之,謝危入京后沒殺她,是因為她不記得且不聰明!
姜雪寧千算萬算,又怎算得到今日姜伯游書房裡的「貴客」就是謝危?
棠兒一怔,回想了一下。
姜雪寧是不知道她們各自都拿了多少,也懶得花功夫再細查。
姜雪寧於是清楚地看見了那一片覆了天青色縐紗的袍角,輕輕一動,是坐在茶桌一旁的那人向著門帘的方向側轉了身。
她躬身告退。
這動作姜雪寧可真是太熟悉了!
棠兒、蓮兒見她這般嚇得慌了神:「姑娘、姑娘您怎麼了!」
重要的是還不失仁厚宅心。
朝野上下有幾個人敢一句話不說,直接把個錦衣衛百戶周寅之丟在外面,讓他一聲不吭毫無怨言地等著?
想起尤芳吟說:「前朝有一個巨大的秘密,但凡有點頭腦的人知道,都不至於https://m.hetubook.com.com行差踏錯。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姜伯游則用手撫了撫姜雪寧的背,對她道:「此事到此便告一段落,這丫頭自有人去料理,你便不用擔心了。不過說起來,今日這一番言語作為,也是小侯爺教的嗎?」
謝危會動殺機。
她早該有所警覺的。
只是姜雪寧當然不會跟人說自己是重生的,先前已經拉燕臨當過了擋箭牌,也不多這一次,便點了點頭:「也是燕臨教的。」
幾乎沒了知覺的手指慢慢放下。
錯了。
剛才的場面姜伯游也是看在眼中的。
當年姜伯游假稱他是姜府遠方親戚,使他與自己流落在通州的嫡女一同上京,而後來運籌帷幄、力挽狂瀾的帝師謝危,彼時就藏於姜雪寧車中!
這一瞬間,才往後退了一步的姜雪寧,整個人都愣住了。
如果知道,她絕不會在荒山野嶺危難之時,為他放那半碗血作藥引!
上一世,他的刀劍對準蕭氏、對準皇族之初,她曾質問謝危怎敢做出這樣傷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
姜雪寧抬手把那本「賬冊」拿了起來,踱步到那火盆前。
即便看不見他臉,也觸不到他目光,可這一刻,她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他是向著還站在書房外間的她望了過來!
她只知道她的腳步前所未有地平穩、鎮定。
其他人也是千恩萬謝。
你覺得她藏多了,她覺得我拿太少,等散了之後回頭自己掐起來,該有罪受的自然有罪受。
如此,便可落個乾乾淨淨,還博個善名,更討姜伯游喜歡,她何樂而不為?
須知將來要想出府,還得姜伯游首肯。
接著才淡淡開口,嗓音有若幽泉擊石,低沉而有磁性:「寧二姑娘么……」
姜雪寧垂眸不言。
很多人剛才拿東西還回來的時候,必定還藏了點私,有點人拿出來多一點,有的人拿出來少一點。
方才那種情形下還頂嘴的,攏共就那麼一個。
謝危,字居安!
姜雪寧只道:「這一回的事情便到此為止,不再往下牽連,也不再往下追究。你們都下去領罰吧。」
她眨了眨眼,聲音有些恍惚:「棠兒,你回去看一看,周寅之還在不在……」
在這短暫的一剎那,姜雪寧腦海里所有與這人有關的記憶,全部以恐懼的姿態,翻騰上m.hetubook.com•com涌!
那時她並不知道,這個人將成為後來權傾朝野的帝師,更不知道這個人將屠戮整個皇族……
但姜雪寧的世界安靜極了,能聽見裏面傳來的交談聲。
她轉眸,輕聲問棠兒:「方才跪在下頭還頂嘴的那個是誰?」
更何況有時候不處置未必比處置了差。
姜伯游則重掀了帘子你書房內間去,開口便笑一聲:「居安,可等久了吧?」
眼見著最後一個丫鬟也把自己私藏的一根金簪子放進了匣子里,姜雪寧總算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她直接將書扔進了火盆,明黃夾著艷紅的火舌一下舔上來書頁吞沒,很快燒毀。
姜雪寧兩道細眉輕蹙,微微點頭,卻又將螓首垂下,道:「旁的人還好,沒什麼本事,頂多也就是欺軟怕硬。可這個甜香伶牙俐齒,一張嘴很能說道。女兒方才都差點被她說得啞口無言,要不是女兒真沒做下那些事,聽了她說話怕也要以為是自己的錯處了。只是一則應允了不再追究,二則女兒以前也沒有處理過類似的事情,實在不知該如何發落她。」
姜伯游看著這女兒,不知覺間已不知比原來順眼了多少,忍不住微微點了點頭,道:「好,就按你說的辦。」
如果知道,在那一段路途中,她或許會選擇收斂自己惡劣的脾性,對這個人好一些。
這手段雖不能說是雷厲風行,可女兒家要那麼厲害的手腕幹什麼?
王興家的立刻又往地上磕了個頭拍起馬屁:「二姑娘真是菩薩心腸,宅心仁厚,老奴並著這些丫頭們能遇到您這樣的主子真是祖墳上冒青煙,燒了三輩子的高香!這就領罰,這就領罰……」
他對面那人似乎沉默了片刻。
姜雪寧的目光卻是在那些丫鬟停留片刻。
院落里一片安靜。
他應了一聲:「小的記下了。」
而他含笑的神情卻比當時的夜色還叫人發寒。
姜伯游嘆氣:「唉,剛才是寧丫頭的事。她也算是讓我操心久了,沒想到這回倒拎得清。你沒做父親,肯定不知這感覺。說起來,當年你秘密上京,還是同她一塊兒呢。一眨眼,竟都四年啦!」
在上一世最後那兩年裡,他的名字,就像是一片巨大而濃重的陰影,籠罩在整座朝堂、整座皇城,讓人連走路都要害怕得低下頭。
話說死了,人做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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