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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姝不由問她：「寶櫻你怎麼這麼困？」

往日看了家信，她總覺得安心，今日卻不知為什麼，有些心慌意亂。甚至都不等回到自己的房間，她便在這廳中將信拆開來看。

姜雪寧與姚惜有些齟齬，但面上的和氣還是會敷衍一下，所以倒像是將幾日前的不快都忘了一般，主動打了一聲招呼，道：「姚小姐。」

她還以為是後來才練成的。

蕭姝與陳淑儀都走到她身邊去，忙問她：「不是姚大人來的信嗎，信上說什麼了？」

周寶櫻癟嘴，委屈極了：「上次出宮回家之後，父親竟說我在宮中不懂規矩，不學無術，本來要給我買杏芳齋的糕點，這一下全沒了……」

可姚惜已經拒絕，她再拒絕氣氛未免太尷尬，所以給了個面子，便從食盒中取了薄薄的一片來，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小口，然後笑了笑道：「謝謝。」

可天不從人願。

好吃？

原來是為了吃的。

姜雪寧看了旁邊已經默默垂首咬唇的姚蓉蓉一眼。

正低著頭同其他人說話的姚蓉蓉一怔，看見姚惜時還好，可看見姜雪寧時卻有些不自在，連笑容都勉強了許多，但還是站起來捧了食盒向她們面前遞，道：「方姐姐說的是呢，這是我自己做的桃片糕，兩位姐姐一起嘗嘗？」

更別說眼下是如此驚喜模樣了。

可她沒有想到，姚蓉蓉做的這份桃片糕，竟是清甜不膩，幾乎入口即化，又留有不淺不厚的餘味。

燕臨對她好時，她還太小，太執拗，一點都不懂得珍惜；等往後懂得了，卻沒人肯真的對她好了。

桃片糕乃是用糯米、桃仁和糖一起做的，都切成薄薄的小片，看上去是雪白，口感軟糯棉甜，中間嵌著的桃仁又會增添一分甘香。

道：「這是我回家自己做的桃片糕，想著諸位姐姐和寶櫻妹妹之前在公眾對蓉蓉頗有照顧，所以帶了來，略表一些心意，想請大家嘗嘗。」

只是她和姚蓉蓉的關係也有點微妙，所以這般言語也很難不讓人生出點別的想法。

蕭姝低聲問她：「可是議親的事情有了什麼變故？」

外面是姚太傅遒勁有力的字跡。

以至於，連聽見這三個字都忍不住想吐。

周寶櫻不滿地嘟嘴。

上一世她剛當上皇后那兩年，曾在宮裡宮外找過很多好廚子，試著做了很多種和-圖-書桃片糕，只是最終也沒有還原出當年的味道。

姜雪寧低垂著眼帘，看著伏案哭泣的姚惜，心裏忽然想：不肯牽累旁人，主動退了親。那麼，如今的張遮，該沒有婚約在身了吧？

姜雪寧卻將目光轉向了那一頁被姚惜手臂壓住了大半的信箋，在看見那清瘦刻板的一筆一劃時，便無聲地笑了起來。

原來，他的字這麼早便是這樣了……

一則是她對姚蓉蓉的印象並不算好，總是楚楚可憐的做派好像誰欺負了她似的；二則……

眾人都好奇起來，雖然覺得姚蓉蓉有時候過於小家子氣，比如先前和姜雪寧說話時就不太聰明，可這並不影響大家表面上的應酬。

這半年，她當真能全身而退嗎？

那可是出身世家、 才冠天下的謝居安啊，天下人眼中君子中的君子，半個聖人般的存在，怎會近庖廚，沾煙火？

「茲奉姚公親啟，晚輩張遮，承蒙厚愛，賞識于朝堂，許親以令愛。念恩在懷，不敢有忘。然今事變，遮為人莽撞，為官剛直，見棄君王在先，開罪奸佞在後，步已維艱……」

只是沒想到下一刻，周寶櫻那小鼻子忽然朝周圍嗅了嗅，像是貓兒聞見了魚腥氣似的，腦袋一下從桌上抬了起來，惺忪的睡眼也瞬間睜大：「有吃的，有吃的！」

姚蓉蓉頓時尷尬至極。

以前是不識。

他是清醒的，甚至坦然的，向姚父陳明自己的處境，沒有讓姚府為難，也沒有貪圖姚府的門楣，竟是主動提出了退親。

姚蓉蓉頓時滿臉驚喜，顯然是沒想到自己竟能得著蕭姝的誇讚，捧著食盒的手指都有些輕微的顫抖，紅了臉道：「蓉蓉見識淺薄，在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好鑽研這些。蕭姐姐和大家喜歡，我便歡喜了。」

山珍海味也有人不喜歡呢。

最終淺淺地勾唇，找了個借口，道：「好吃該是很好吃的，只是我本身不愛甜膩的口味罷了，還望莫怪。」

那位後來聞名遐邇的謝太師。

姚惜今日的心情顯然也不比上一次入宮好多少，甚至是更差了，隱隱藏著幾分焦躁。

見是周寶櫻，才將食盒往前一遞。

眾人別的或許不記得了，可當日姜雪寧把尤月抓了來摁進水裡的狠戾，卻都還歷歷在目。

「呀，方妙啊方妙，你又帶了這許多亂和*圖*書七八糟的東西。」

姜雪寧本是不想拿這糕點來吃的。

屋裡的氣氛因著這一盒出人意料的桃片糕，總算是變得活絡了一些。

所以眾人按著她們的年紀，稱姚惜為「大姚姑娘」，稱姚蓉蓉為「小姚姑娘」。

姜雪寧垂眸看向這被自己咬出一彎小小缺口的薄薄桃片，想起的竟還是謝危。

姚惜柳眉低垂，險些又要落淚：「我回家之後求了父親許多次，父親也不肯應允，偏要說那張遮是良配，連母親都勸不了他。如今我也不知要怎麼辦才好了……」

父親習慣寫行書，蒼勁有力，也算得行雲流水。可這一行行卻是用筆細勁，結體疏朗的瘦金體，甚至顯出幾分一板一眼來，透著些許冷沉靜肅。

眾人的目光卻一下都落到姚惜身上，暗自猜測著她那樁親事是不是有了什麼變化，才引得她如此。

蕭姝被她這回答窒了一下，沒接上話。

這一時，姚惜原本蒼白的臉色，忽然變得潮|紅，又轉而蒼白，似乎是羞又似乎是愧，末了淚盈于睫。

分明只是薄薄一頁信箋，可透過這簡簡單單的一行行字，卻彷彿能窺見那名曰「張遮」的男子在燈下平靜提筆落字的清冷。

只有眼淚不住往下掉，她將信箋一擱，將臉埋在臂彎中，伏在案上便大哭起來。

這一時便都取了桃片糕來吃。

做得好與不好，就看入口的感覺如何。

一聲驚嘆：「天啊，好好吃！」

短短言語，已陳明身份與來信之意。

「除了謝先生會教琴之外，別的都還不清楚。」

「蕭姐姐帶了好多書啊，這些都是世所罕見的孤本吧？」

直到後來原河南道御史顧春芳升任刑部尚書，查明情況，在中間周旋，才使張遮官複原職。

姜雪寧也不在意。

這一時都跟蕭姝一般，莫名向她看去。

薄薄的信封里就只有兩頁信箋。

愧疚之外，竟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悔恨涌了上來……

只是對著曾經對自己說出過那些話的姜雪寧，她的態度無論如何也無法熱絡起來。

如果都叫「姚小姐」，未免難以區分。

見著姚蓉蓉遞桃片糕來，她甚至有些不耐煩，只冷淡道：「謝了，但我今日不是很有胃口。」

周寶櫻倒是心思單純沒多想，只嘀咕了一句：「我就說嘛，我的舌頭還是很厲害的。哎，姜二wｗｗ.ｈｅtｕｂｏｏｋ•cｏｍ.cｏｍ姐姐不吃也好！那剩下的都是我的了！」

才吃一口，她就瞪圓了眼睛。

許是已經深秋入冬，這穿過宮道的風竟有幾分嗚咽似的凄然有冷寒，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瑟縮了一下肩膀。

有那麼一瞬，周寶櫻都討懷疑自己的味覺了，十分納悶地看向了她，道：「姜家姐姐不覺得很好吃嗎？」

姜雪寧和姚惜便是這時候進來的。

也太平淡了些。

那信封被交到了她手上。

所以，但凡能被她誇讚，一定是好吃的。

可如今看了張遮寫給父親的這封信，便知這該是何等月朗風清似的人，也知自己是錯過了怎樣好的一位良人。

便直接到蕭姝與陳淑儀那邊坐下。

而自己先前竟還想要設計陷害，迫他退親……

此次入宮的伴讀八人，除尤月外都已經到了。

就這個反應？

她事不關己模樣，本沒有什麼問題，可落在姚惜眼中難免有那麼一點幸災樂禍的諷刺，臉上便一時青白交錯，有那麼一刻想要站起來與姜雪寧理論。

「是給我們吃的！」

蕭姝皺眉，下意識看了姜雪寧一眼。

可沒想，還沒等開口，外頭就來了人。

唯有一個例外。

憑著自己多年的經驗，周寶櫻輕而易舉就能聞見美食的味道，於是立刻從自己的座中蹦了起來，到門口一看，驚喜地叫出聲來：「哇，小姚姐姐帶了吃的來！」

此刻端著食盒從外面走進來的便是姚蓉蓉，她本就出身小門小戶，在宮中頗有一點謹小慎微之感，沒料著會有人一下從屋裡撲出來，差點被嚇了一跳。

而且這香味絕對是很好吃的吃的！

蕭姝、陳淑儀兩人這一次依舊是一起來的，就坐在屋內靠窗的位置上；同樣來得很早的方妙卻閑不住，在屋裡走動著，四處調整著擺設的方位，說是想給大家換換風水；年歲最小、臉蛋紅撲撲的周寶櫻卻是打著呵欠趴在桌上，一副睏倦模樣。

姚惜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樣的感覺。

「那我先嘗嘗！」

方妙手裡正端著個羅盤算什麼東西，一抬眼見著她們便自來熟地招呼：「還在想你們要什麼時候才來呢，可叫你們給趕上了。小姚姑娘帶了好吃的來，你們要再不來，只怕就要被寶櫻給吃光了。」

紫禁城的厚重壓頂而來。

也不管姚蓉蓉是什麼臉色ｍ.ｈetｕｂｏok.ｃom•ｃoｍ，便直接把那食盒拿到了自己的面前，高高興興地吃了起來。

京中做得好桃片糕的鋪子其實不多，就算有，周寶櫻也全部吃過了。

*

現在想起來她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上一世，這玩意兒她差點吃到反胃。

可當姚惜看見信箋上的字跡時，便怔了一怔：不是父親的字。

姚蓉蓉做的桃片糕，當然不能說不好吃，可有誰見過天上的明月，還會對明珠的光華大加讚歎呢？

果然味道很不錯。

張遮呀……

行走于其間時，姜雪寧彷彿又回到了上一世：或逼仄或寬闊的宮道上，地磚與地磚之間，浸滿了順著縫隙流淌的鮮血，即便順著泥土與枯草的斷莖往下滲透，也依舊留下了冷酷血腥的痕迹；原本硃紅色的宮牆上，有些地方如潑了墨一般顯出更深的鮮艷，有的地方又殘留著刀劍的驚心；而前方的宮門上，懸挂著的不是麒麟瑞獸，而是周寅之面目猙獰、瞪大了眼睛無法閉上的頭顱，被三根鐵釘殘忍地穿過，釘在所有人的頭頂……

眾人又聊了點這兩天出宮后各自遇到的事情，很快，關注的焦點便落到了先前進來時便臉色不好的姚惜身上，畢竟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她與張遮那樁親事，看她這樣難免有些擔心。

是在仰止齋伺候的一名小宮女，腳步急匆匆的，手裡還捏了一封信，進來就行了禮，將信封舉過頭頂，道：「給幾位姑娘請安。這是外面姚太傅託人傳來的信，說是要交給姚小姐看。」

周寶櫻剛聞見那隱隱的甜香味道便忍不住流口水，一聽姚蓉蓉這麼說，一張臉上笑容頓時燦爛起來，幾乎立刻就伸出了手去。

此刻仰止齋中，已經有幾位伴讀先到了，正笑著相互說話。

不欺暗室，防意如城。

兩人目光對上的瞬間，宮門口有些安靜。

上一次入宮，姜雪寧還存有希望，以為自己不過是入宮遴選走一遭，最終還是會安然無恙地出來，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

就連蕭姝咬了一口后，都沒忍住眉梢一挑，有些訝然：「的確好吃，都比得上京中出名的杏芳齋和齊雲齋了。想不到姚姑娘還有這樣的本事。」

姜雪寧實在不清楚。

姜雪寧覺著好笑：「議親的又不是我，且跟我沒半點關係，諸位都看我幹什麼？」

這一世姜雪寧曾出言警告過姚惜，和_圖_書但她並不能預料，姚惜與姚太傅會如何選擇。

在門口經由太監檢查過了此次攜帶入宮的物品，二人便跟著進了宮。

姚惜只哭不答。

沒擺脫入宮的命運也就罷了，這一世還被謝危給盯上了，且勇毅侯府出事在即，她不敢想此次入宮自己會是怎樣的處境。

眾人被她嚇住了。

姚惜頓時一愣：她才離開家不久，怎麼父親就寫信來了？

要知道姚蓉蓉做的桃片糕可是連周寶櫻都忍不住要讚歎的好味道，姜雪寧吃了之後竟然沒什麼表示？

姚惜一怔，也斂衽還禮。

眾人都道她是謙遜了。

「這可是轉運用的。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榆木腦袋其實不大會讀書，若不是先前有姜二姑娘猜題，我哪裡能選上伴讀？這轉運的筆架，回頭我放在書桌上，只盼著先生們不要抽我起來讀書啊回答問題之類的。無量壽佛，保佑保佑！」

何曾有半分的諂媚？

謝危當年持著弓，站在九重闕上的身影，也遙遠似夢魘般浮上。

姜雪寧也隨意地在方妙身邊坐下。

「……」

上一世，姚家為著要退掉姚惜與張遮的親事，除了四處散布張遮命中克妻的謠言外，還在朝堂上進行了打壓，錦衣衛為除掉張遮這顆絆腳石故意羅織罪名構陷，姚太傅明知張遮冤枉卻故意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落井下石，在中間推波助瀾，最終害得張遮被投入大獄。

「說起來有人知道回頭到底學什麼嗎？」

一重重宮門在眼前次第地開啟，如同環扣一般連接著從長長的靜寂宮道，點綴著高高的朱紅宮牆。

她想到這裏立刻高興了起來。

到底是謝危做得太好，還是她沒了當初品嘗的心境呢？

姜雪寧這麼說當然沒錯。

上輩子，她是走了怎樣的好運，才能遇著這樣好的一個人呢？

姜雪寧淡淡的，眼觀鼻鼻觀心，端起盞來飲茶，好像此事與自己渾無關係。

因著此次選上伴讀的姑娘里，有兩位姓姚，一位是翰林院侍講姚都平家的姑娘姚蓉蓉，一位是太子太傅兼吏部尚書姚慶余家的姑娘姚惜。

周寶櫻是個嗜吃如命的，又因出身好，所以天底下好吃的基本都吃遍了，自然也養得一副刁鑽的口味，並不是什麼東西都能入得她口。

皇宮裡的一切都建得太高太大了，以至於人在置身其間時，連抬頭都感覺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