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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遮知道她慣來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少食多餐，在宮裡便愛折騰那些廚子，食量向來不大。

他走在前面，拉開了門栓，打開了院門。

張遮說：「恨過的。」

何談「更合適」呢？

張遮坐在她旁邊，沉默寡言。

可本質上並無什麼差別，她都不願意去面對過去那個不堪的自己，也不敢再對著張遮走近哪怕一步。

心狠手辣，結黨營私。

然後萬劫不復。

那麼多的蛛絲馬跡，只是她一點都沒有發現罷了。

張遮安靜地道：「國有律，家有規。王子犯法，罪同庶民。張遮是個罪人，判詞也已寫下，罪由律定，刑由法處。情不可移法，我錯得已經夠多了，罪當處斬，憑何倖免？」

蕭姝有孕，她與蕭氏斗得正狠，陷入太深，在那個位置上，抽身已不能夠，而輸意味著死。

她看向張遮。

這一刻她心底恨意陡然鑽出，身體綳得緊緊的，立時要起身：「他食言了，謝居安他失信於我！」

卻沒有告訴她：天底下心性比你好姑娘很多，可我都不愛，也都不想娶。

可怎麼能夠想得到——

那位姜二姑娘……

所以她才會喜歡他。

到時再知道，她如何承受？

張遮回答：「遇見更好的。」

一口熱湯喝下去，便熨帖到心裏，姜雪寧隱約明白他為什麼留自己吃這一頓飯，是想她釋懷。一顆一顆餛飩往嘴裏吃著，越吃眼淚卻越往下掉。

足足過了七八天，街坊鄰居才發現了異常，搭了梯子爬上牆朝院子里看，才發現。撞開院門進去，人已經……

可張遮立在後面，看見她繃著身子走出去十幾步，倒了衚衕口時終於沒繃住，肩膀聳動起來，舉起手抬起袖，往臉上擦。

姜雪寧道：「該是如此。」

她在家中無人看顧，早晨下台階時一跤跌倒，再也沒能起來。

一種恐懼忽然浮上心頭，姜雪寧濃長的眼睫都被眼淚浸濕，聲音顫了顫，問他：「不，不對。那日他們逼宮，朝上那些清流都上書要我殉葬，交出傳國玉璽。我答應了，謝危也允諾了我，不會殺你，你怎麼會與我一般……」

蔣氏獨居，身子本就不好，乍聞他身陷囹圄，傷心欲絕，卻要強撐著為他伸冤，把衙門裡的冤鼓都敲了個遍，哭著對人說：我養出來的兒子我知道，他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來！他是清官，他是好官，他對著他父親的靈位發過誓的……

姜雪寧恍惚如夢。

張遮想起自己上一世從入獄到秋決那段時間聽聞的事，卻道：「都過去了。娘娘，那些答案，都已經不再重要。www.hetubook.com.com」

為人臣，他不忠；

姜雪寧道：「你不想我知道，你也重生而回，是不想我愧疚，願我自在。可我愛的，偏偏是你。我要怎樣才能不去追逐你，不來找尋你？我心安理得，以為一切可以重頭來過，就想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沒想到，倒叫你一番努力全白費。你太了解我了，張遮……」

蔣氏不明所以。

蔣氏從裏面走出來，看了半晌，打量打量佇立在原地的張遮，試探著道：「我看，這位姑娘倒是很好啊。」

張遮終究沒動。

當時蔣氏還以為這是謠傳。

碗也只是普通瓷碗。

兩個人都記得過往，太脆弱了。

前世她當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可謝危卻因為當年與她一道上京，而知道她不過是個言行粗鄙、什麼也不知道的鄉野丫頭。於是她厭棄謝危。倘非因他位高權重，或恐早找了個理由將他貶謫出京，一點也不願想起那些不願回首的往事。

那是張遮入朝為官近十年來，第一次下不了筆，也是唯一的一次徇私……

別說在母親跟前盡孝，母親的喪事還是朝中的同僚冒天下之大不韙幫了忙，而他這個身受母恩的兒子，卻連出去送個終都做不到。

可終歸不是他的。

可無人理會。

那些過往，實在太痛，太慘烈，連她午夜夢回時都要難過不安，張遮偶然想起又會是何等煎熬苦楚？

這一次，是她僭越他。

姜雪寧委屈：「你騙我，沒有比你更好的。」

蔣氏時不時打量二人，卻擔心這位穿著打扮不俗的姑娘吃不慣這麼粗的東西，有些拘謹：「早也不知有客來，買了魚回來吧，做著又太花時間。也就糊塗著包了碗餛飩，實在不怎麼上得檯面……」

一旦定罪，周寅之固然可除，可姜雪寧與此人捆綁已深。

只想起那日那位已傾覆了朝野、掃清了六合的太師大人，來到他無人問津的牢房，風輕雲淡似說出的那番話……

畢竟他謝居安那樣強的本事，滅蕭氏，誅皇族，染得半座京城都是血，最終傳國玉璽也拿到了，登上皇位何等易如反掌？

神仙眷侶也會吵架。

唯痛苦與磨難最深刻。

也不知說了什麼，還引得人家哭起來。

姜雪寧同他一道走出。

蔣氏是想簡單地下一鍋餛飩。

自家這根木頭，往日幾乎與女子沒什麼交集。

那一雙清明的眸底，倒映著她的身影。

他心裏便生出一種無來由的隱怒，看不得她如此為難作賤自己，伸出手來拿走了她的竹筷，擱到一旁，開口時卻心軟得heｔｕｂook•ｃｏｍ.ｃｏｍ一塌糊塗，只低低道：「夠了，不要再吃了。」

那日夜深的宮中長道，她低垂了眉眼，放低了姿態，扯了他的衣袖，騙他說從此以後就當個好人，只懇求他幫幫她。

姜雪寧心中酸賬。

曾以為，重生便可挽回一切，重頭來過。

姜雪寧終於站不穩，重新跌坐下來，怔怔地望向窗外。

塵世的喧囂忽然撲面而來。

她站立良久，忽然返身抱住了張遮，緊緊地，在他胸懷裡閉上眼：「就抱一會兒。」

姜雪寧又道：「雖然這天底下比本宮好的姑娘沒幾個，可本宮允許你找個不那麼好的，別虧待了自己，看著可心就娶回家吧。」

還有他與後來一般的字跡。

他凝望著姜雪寧。

然而，一隻寬大有力的手掌，卻輕輕將她拉住。

張遮還是道：「好。」

姜雪寧抬起頭來，望著他，才發現眼前這一張清冷的面龐，這一雙沉靜的眼眸，的的確確與上一世毫無差別。

前世她怎麼對待謝危，這世便會怎麼對待張遮。

可三司會審的那一日，他高坐在堂上，看著卷宗上那一條條的罪證，提了筆，卻久久未能落下——

張遮一陣沉默，然後才慢慢道：「可我怎能恨你？不忠的是我，不孝的也是我；愛你的是我，害你的還是我。到頭來，只好怨憎自己。娘娘，張遮哪裡有那樣好呢？他為你迷了心竅，背棄原則，枉顧律法，成了這渾噩世間一介庸碌昏聵的凡夫俗子。不要再惦記他了，他只是一個不敢再去愛的懦夫，他不值得。」

端上桌來熱騰騰一片白氣。

張遮心像是被人剜空了。

一說話，姜雪寧已泣不成聲。

張遮靜默地抬眼。

卻無一處不透著脈脈溫情。

她算了算時辰，怕裡頭那位姑娘早晨來時沒吃飯，也不好進去多問，索性多包幾隻餛飩，一個個飛快地捏了，等著水滾沸后丟進去。

張遮看她半晌，依言低下頭。

張遮寂然道：「是很好的。」

蔣氏看出端倪，忙擱下碗筷道：「是啊，我們家小門小戶沒有那麼多規矩。是我擔心姑娘大早來，肚子餓，所以添得多了些。吃不完便擱著，沒有什麼失禮的。」

周寅之倒，等於她死。

張遮靜靜看著她，心如刀絞。

姜雪寧抱著膝蓋，搖頭哽咽：「不，是我不值得……」

姜雪寧疑心自己聽錯。

她以舊恩相挾，要謝危放過張遮，可張遮治律一生，又有何處愧對於人呢？既然親筆寫下了自己的判詞，便是自認其罪，縱然放在面前的是生與死，他也會選後者。

可若早ｈttｐs://ｍ.ｈｅtuboｏk•ｃom•ｃｏｍ早告訴她……

圓圓的木棍在砧板上擀著，一隻手熟練地轉動，麵皮便在拉扯擠壓下慢慢變得透薄。

姜雪寧頹坐著，一動也不動，心喪若死地問他：「張大人，你該恨過我吧？」

街坊鄰居們打趣，她也只說，倘若真有點什麼首尾，以那小子悶頭只做不說的脾性，該是一早就中意了人家，早晚會娶回家來的。

蔣氏已經煮好了餛飩，猶豫再三，還是遠遠去叩了門。

一碗普通的餛飩，麵皮擀得雖薄，卻也沒用什麼珍貴的食材，不過是剁了肉餡，混了胡椒，點了薑末。煮好后，盛到碗里，撒上蔥花，略點了些干蝦，米醋。

瞅他那消沉樣，對人家姑娘十分在意，只是那不冷不熱的態度，叫她這個當娘的看了都生氣，活像是吞了黃連。

只不過麵皮擀著擀著，就聽見書房那頭傳來的哭聲，她頓時一怔，不免有些憂心，有些遲疑地朝著窗外張望。

所以他自己寫了。

連回想都彷彿蒙了一層血色。

姜雪寧抬起頭來，卻道：「你低頭，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遮沒回嘴。

她最在意、最不想傷害的人，也帶著記憶歸來呢？

姜雪寧罵他：「不解風情，又臭又硬，爛木頭一根！誰喜歡上你都是倒了霉，迷了心，瞎了眼！」」

經過的人都詫異地看她。

姜雪寧一跺腳走了。

罪狀與律例，一應完全，核准秋後處斬。推上刑台，天地蒼茫，鍘刀一落，身首異處，血濺三尺罷了。

她笑：「我喜歡的才是合適，若不喜歡，哪兒有什麼合適？」

身在深淵，貪慕他的高曠，嫉妒他的清正，伸出手去把他從高高的山巔拽下，沉進了不見底的地獄，毀了他的一切，縱她想以命相抵，又怎能償還？

姜雪寧卻覺自己從未有如此難過的時候：「你不是懦夫，我才是。」

這世她要重新當一個好人，可重生回來的張遮，卻見過她所有的壞，所有的不堪。她明明愛這個人，卻害得他身陷囹圄，寡母亡故，清譽折毀。一見著他便覺自己壞，一念著他便要生愧，又怎能承受住熬煎，時時願意見他呢？

姜雪寧話說完了，才又說了一句：「我真的走了。」

麵皮也擀夠了。

她仰著頭不想再掉淚。

然後退了三步，安安靜靜地笑起來：「不管你怎麼想，其實打從避暑山庄里遇到你，看見你不識好歹要避嫌，寧肯出去淋雨時，我便想佔有你。這麼個不解風情的朝廷命官，憑什麼不能為我所用？只是可惜，我動了心，一敗塗地，你也沒有贏。所以我屬意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是因為你救我，護我，也不是因為愧怍，而是一見鍾情。」

是她太壞了。

可是……

張遮寂然無言。

蔣氏循著他看的方向看去，卻不由茫然。

過了許久，才慢慢道：「沒有。」

姜雪寧卻緊緊壓住自己心房，卻覺難以面對。

蔣氏手忙腳亂：「哎喲，可別哭可別哭！我就知道，我家這根木頭，從小爹去得早，孤僻寡言，不討人喜歡，我儘管著他學業，卻也沒個人教他怎麼討女孩子歡心！姑娘你可快別哭了，受了什麼委屈，都告訴我，看我不回頭修理他！」

姜雪寧卻知自己來得已經夠久，站起來，只向蔣氏深深地躬身一禮，被淚水洗過的眼眸格外清澈，道：「多謝伯母款待，我出來未曾知會家裡人，該要告辭了。」

手還拉著她的手。

她霧氣里張著朦朧的淚眼，只道：：「沒有，伯母做的東西，很好吃。」

她一路走出了衚衕口，被天光照得慘白的身影，這才漸漸為人影和聲音淹沒。

與其說是個問題，不如說是句感慨。

張遮道：「好。」

縱她與張遮在一起，又怎知他日不會因些許不快，便互揭傷疤，或在某一個瞬間，無意地傷害？

姜雪寧手忙腳亂起身，只覺狼狽。

沒料想人家姑娘找上門。

莫不是傳言中與他有些瓜葛的那位？

他們之間隔著好與壞，悖逆與忠孝，還有那本不該有的牢獄之災，酷烈之刑，甚至還有著活生生的人命……

可她吃了大半碗還沒停下。

怎麼會與她一般重生？

故作不在意地哼一聲道：「笑起來這樣好看，往年卻對我吝嗇得很，連點好臉色都不給。我走了！」

是啊。

為人子，他不孝！

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代價，卻太過慘烈。

張遮也道：「好。」

倘若兩個人要在一起，這樣的秘密，張遮怎能瞞著她一世？

他不僅是在斷案，也是在斷她的生死！

此一時真是千愁百感交織到了心底，無盡地流涌，可最終燦爛起來。

沒有人忍心為他寫判詞。

姜雪寧貪戀這點溫度。

可沒料到，他脈脈注視她，竟然也笑了一笑，慢慢道：「我知道。」

謝居安沒有失信。

蔣氏愣住。

她便踮起腳尖，懷著無限眷戀地去輕輕啄吻他眉心。

周寅之是她的心腹。

無論出於法，還是出於理，他都沒有理由放過此人。該要趁著對方結黨營私、賣官鬻爵的事情被人挖出，將其一網打盡，方不負自己治律多年、清正一生。

縱然都重生了，又能如何？

姜雪寧忽然覺得好累好累，眨了眨眼，才問道：「謝危後來可算和_圖_書得償所願，登基當了皇帝吧？」

爐子上燒了水。

姜雪寧哭得笑起來：「張大人可壞了。」

在她哭的時候，張遮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陪在她身邊，任由那一聲聲的飲泣將他心肺撕裂，給予他一種強烈的存活於世的感覺。

就算是前世，也沒有靠得這樣近過，因為她是皇后，他是臣子；這一世分明靠得最近，卻也是最遠，因為他們都沒有勇氣，頂著血淋淋的過往，當做什麼都不曾發生一般相愛。

張遮便默然，過了會兒才道：「那便遇到一個更合適的。」

尋常百姓，市井人家，煙火裊裊。

她又怎麼能心安理得、毫無愧怍地去愛他，想他、追逐他？

她以為張遮會愣住。

姜雪寧坐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膝蓋，眼神空茫地落在張遮那顏色沉冷的袖袍邊角上，只感覺到了命運的弄人。

對張遮是愧。

姜雪寧頓時愣住，從高處看向張遮。

他永遠也忘不掉，在飄蕩著陳腐與血腥味的牢獄里，與他相熟的獄卒帶著不忍，悄悄遞傷葯給他時，告知他母親的死訊……

張遮永遠不敢去想那場面。

姜雪寧人偶似的同張遮、蔣氏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卻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可沒料想，張遮久久地沉默，竟然說：「沒有。」

姜雪寧說：「張大人，你這樣好，要我往後怎麼把你忘了呢？」

張遮久久無言。

張遮卻道：「我送你。」

蔣氏哪知道他們之間的恩怨，立時橫了張遮一眼，又道：「你都告訴伯母，可別悶在心裡，這天底下哪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我讓他給你賠禮道歉。」

直到一個想法劃過，她喉嚨里都跟堵了沙、卡了刀一般，淚珠撲簌順著面頰滾落，艱澀道：「你……」

她實在無顏面對這位上一世為自己連累亡故家中的婦人，不敢多留，擦了眼淚便要告辭離開。可張遮卻拉住了她，朝她道：「留下來，一道吃個早飯吧，娘該多煮了一個人的。」

蔣氏看那姑娘倒是賞心悅目，也不去想是不是姑娘對自己的兒子不好，反琢磨這兒子又臭又硬，半點不開竅。

姜雪寧看向張遮，輕如夢囈般道：「張大人壞就壞在太好了，您也太好了……」

宮廷里危機四伏。

對謝危是厭；

她不說話還好。

書房裡哭聲，過了好一陣才小下來。

倘若謝居安沒有失信於她，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也唯有在面對她的時候，那些素日里都深深壓抑在冷肅軀殼之下的、鮮活的喜怒哀樂、貪嗔痴怨才會爬上來，讓他感知到，一日一日無法自拔。

可她腦海里卻亂糟糟的。

那可是張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