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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抄了手，微微仰頭斜靠在了後方的岩壁上假寐。

憑尊卑有別，貴賤不等！

有點抹不開面子。

他往後退了一步。

蕭皇后戴著琺琅護甲的手指輕輕搭在他肩膀上，朝著他回頭一指那個女人，笑著說：「看，你娘親這些天藏在這裏，都要憋壞了，憋瘋了。她疼你，你也護她，對不對？」

「喵嗷！」

一聲厲叫從它口中發出，頓時化作一道黑影，迅速朝著洞內撲來！

忽然間有無數陌生的臉孔重疊在面前。

可無論他如何努力，也只記得一些模糊的細節，拼湊出一片不大真切的輪廓。

眼前忽然被襲來的風雪遮擋，他步履維艱走在一條河中。

天上還在落雪。

年輕的婦人停下來，為他整理衣袖，輕輕笑著對他說：「瑞雪兆豐年。今冬下了雪，來年莊稼的收成才好，百姓們就更高興啦。」

幾乎同一時間，最前方的山貓惡狠狠地齜了牙。

姜雪寧：「……」

於是他們被蒙上了眼。

華服的人們觥籌交錯，相談甚歡。

那一刻恐懼攫住了他。

殺——

子夜時，以前他見過的一名守衛宮門的將軍沖了進來，身上披著帶血的鎧甲，朝著皇后跪下來磕頭哭道：「京城將破，請娘娘開密道，入地宮，保住殿下！」

她說，沒有什麼，會好的。

他靜悄悄地站在珠簾后，看見那年輕的婦人哭干淚水，泣血般頹然地坐倒在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電光石火間，根本來不及多加思考，姜雪寧一把將刀撿了起來，在那山貓撲過來的瞬間，往謝危面前一站，一刀朝著那隻貓劃了過去。

他衝進去，大聲地喊：「你們在哪兒？」

縱使用了全力，也無法掙脫。

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了鞘，在幽暗中閃爍著慘白的寒光。

然而當他轉過頭，便看見了山洞口——

只是誰也不敢說。

清晨的天光里，九重宮闕的琉璃瓦，一片疊著一片，巍峨壯麗。

只有低低的哭聲傳進來。

珠簾遮擋了他的身形。

然後就聽見長刀出鞘，雪劍和_圖_書錚鳴，一聲寒徹骨的冷笑：「殺！」

黑影閃電般朝著他撲來！

陰沉，猙獰，森冷。

黑暗在這時彷彿成為了無底深淵。

她心梗了那麼一瞬，抬眼就望見謝危唇邊那一點微不可察的笑弧，已到嘴邊的「還用你提醒嗎」便咽了回去，低聲輕哼：「知道了，睡你的吧。」

蕭皇后一擺手。

距離他最近的女人滿意地笑了。

等到矇著眼的綢布被解開時，他們已經到了地下一處暗室之中，隱隱能夠聽見頭頂上沉重的腳步踏過去的聲音，還有刀劍相交的聲響，幾乎持續了整整兩個日夜。

黑的夜，白的雪，無不化作了厲鬼，聲嘶力竭地向他叫囂。

這一下正好看見洞口聚集的那弓著背、聳著毛的一群山貓，霎時毛骨悚然，一股寒氣從腳底順著脊骨竄上後腦勺！

分明發抖的手指，偏緊攥著那柄刀。

睡醒了睜眼開，還能聽見。

站在黑暗裡的那些太監就上來將她按住，攔在遠處，他只覺得這些人好像長在那片黑暗裡似的，走出來時，像是從黑暗裡血淋淋地剝出來，卻行屍走肉似的悄無聲息。

躲藏在暗室里的人們已經憔悴了許多，幾乎喜極而泣。

在被人重新蒙上眼之前，他跪下來向那婦人安安靜靜地磕了三個頭，她瘋了一樣用力地掙扎，卻無論如何也掙扎不脫。

謝危莫名地低笑了一聲，看著她添進去的柴，淡淡提醒道：「不禁燒，慢點扔。」

她含淚的眼，彷彿是在哀求。

雪霧裡傳來貓兒的叫聲。

但那一天，他罕見地沒有睡著。

連叫聲都透出一種低沉的陰森可怖，讓人幾欲作嘔！

他做了個夢。

頭戴著鳳冠的蕭皇後身形僵硬了一瞬，臉上的戾氣尚不及平息，卻在轉頭看見他時，連忙換成了平日的親近溫和，還衝他笑了起來：「怎麼，睡不著呀？正好，姑母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侍衛的手上握著劍。

一雙雙飢餓的眼睛，在黑暗裡發光。

蕭皇后惱了，罵他：「閉嘴！」

年紀hｔｔｐs://wwｗ•ｈｅｔuboｏk.ｃoｍ.com不大的孩子，雖然懂的事情還不夠多，可也隱隱嗅到了空氣里浮動著的恐懼。

他跌入不安的夢中。

一雙雙在幽暗裡發光的眼睛！

夢見了夏天，舅舅府上那棵新栽的櫻桃樹，結了鮮紅的果；夢見了自己坐在屋檐下彈琴，原本怎麼也彈不好的調忽然都順暢了起來；夢見府里的廚子終於做了一碟特別好吃的桃片糕，他笑起來端了就要往外面跑……

這話說得彆扭。

他睡著前能聽見。

年紀相仿的沈琅瑟縮著坐在那裡，觸著他目光時有些躲閃，可一轉瞬又惡狠狠地回瞪向他，豁然起身訓斥：「君要臣死，你敢不去？」

蕭皇后看他半晌，擺了擺手，那些人便退開了。

冷厲的女人說：「去請小世子來。」

他問，發生什麼了？

幾乎就在他閉上眼睛的剎那，舊日那無盡帶血的洪流便如噩夢一般向著他席捲而來，像是撞倒了壁立千仞的懸崖，擊毀了參天茂盛的大樹，將他攜裹……

那年輕的婦人來，使宮人帶著他，進暖閣睡了一覺。

只有那牽起他前行的掌心的溫度，深深烙印。

他抬起頭向角落裡看去。

洞外的山貓頓時又一陣凄厲的嘶叫！

姜雪寧去他對面坐下，彎腰拉過了邊上幾根樹枝，咕噥道：「我都睡了一會兒了，火有我看著，看這雪的架勢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就算不困，先生也去歇會兒吧。這種天氣里，越休息不好越容易生病，您要倒下了，麻煩的可不是我么？」

蕭皇后卻走了過來，蹲在他面前：「聖賢書教，該當忠君。現在外面有壞人要抓太子殿下，你是殿下的伴讀，願不願意假扮成太子殿下出去呀？」

他在其中行走摸索。

使她無法發聲，不能動彈，只有悲切的嗚咽。

渾無半點章 法。

在聽見一道機關聲響、暗道打開后，一股寒意撲面而來。

那是十數只山中的野貓，不知何時聚集在了洞口，從洞口堆著的枝葉間露出身影，虎視眈眈地看向他們！

他聽和圖書了，心裏卻始終有一團迷惑：假若他們不能趕回來呢？

直到第三天聲音才漸漸小了，聽不見了。

他下了幾盤，便困了。

「叛黨已經向全京城下了通牒！倘若再無人出現，豈不激起民變？屆時即便驅逐叛黨，平復叛亂，焉知不會引起朝野動蕩，清流詬病？」

皇后卻厲聲責斥，叫他們不許哭。

她卻哭得更厲害，拉住他不肯鬆手。

那哭泣的女人終於崩潰了，往這邊衝過來，哀嚎道：「不，不要去！」

「太子又才多大，難道你竟敢讓我的兒子去送死？」

等轉回頭來向他時，又和顏悅色：「本宮知道，世子自小早慧，是最懂事的，也該知道取捨。」

直到有人用力地掰開。

有太監把沈琅穿的衣服扒下來，給他換上。

他沒有穿鞋，悄悄地走了出來。

「娘親……」

憑沈琅是君，他是臣。

他從榻上起身，走出去，看見幾名年紀不大的宮人抱在一起，不住地流著眼淚，哽咽不已。那年輕的婦人則與那一身頭戴鳳冠、宮裝華麗的女人坐得很近，面上難掩憂色，可看見他時仍舊露出笑容，招手讓他過來。

臣，當為君死。

摘下蒙眼的綢布，從乾清宮的丹墀旁走出，順著台階一級一級往下。宮人的屍體橫了遍地，石縫裡，低洼處，凍住的鮮血像是殷紅的琥珀。

風雪夜裡似乎有一聲裂帛之響，鋒銳的刀刃卻劃破了那貓的眼睛，拉開了半邊肚腸，臟污的鮮血頓時迸濺到她身上，而這隻貓摔了下去，落了一地狼藉，凄厲地慘叫起來！

有人問，你是沈琅？

那張臉應當是貌美明麗的。

幾隻貓就蹲在上面，埋頭吃著什麼。

充滿了尖銳敵意的一聲叫。

謝危冷極了，面容蒼白，既看不到她表情，也讀不了她心緒，只能看見這道背影，因極度的恐懼而息喘，起伏。

謝危隱約說了什麼夢話，讓她驟然驚醒。

可這樣一個夜晚，註定不會平靜。

有人攔住。

姜雪寧只是下意識的舉動，並沒有想到會見血，更不曾想到會見https://m.hetubook.com.com到如此血腥可怖的場面，頭皮都炸了起來，幾乎想要埋頭嘔吐。

她自己也知道，所以說完了之後只埋頭往火里加柴，並不抬頭看。

回來后敘說了不久，就有尖利的聲音響起，有什麼東西摔碎了，緊接著是帶著哭腔的爭吵，其中一個聲音十分地熟悉。

黑暗裡，只有那名婦人緊緊攥著他的手。

離得近了，聽得便更真切了。

姜雪寧添了小半夜的柴，到得這後半夜眼瞧著要天明的時候，到底還是犯困，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頭打盹兒。

他說，我是。

「可娘娘，他連七歲的生辰都還未過……」

他來到那美麗婦人的面前，抱住她，輕聲說：「娘親，不怕。」

甚至差一點就要退後。

夢境在行走間跌墜。

距離他最遠的女人卻掩面哭倒。

「娘娘，天教與平南王來勢洶洶，本自狼子野心，殺戮成狂，倘若不得太子殿下蹤跡，那三百孩童或還有救，興許能撐到援軍來救的時候！倘若依您所言，不管誰去，那三百孩童只怕都凶多吉少！是真，他們一殺以絕後患；是假，未必不惱羞成怒。怎可李代桃僵？」

可大風恰在此時捲來，掃清所有遮擋視線的迷障，露出那無數孩童屍首堆砌成的小山。殘破的四肢，壓著冷硬的軀體；割破的喉嚨，挨上撞碎的腦袋……

他不知道是從進宮那一天開始，雪就一直在下，沒有停過，還是中間停了又下了新雪。只覺得很冷，凍得人手指發疼。

「就憑我兒是君，他是臣！臣為君死——尊卑有別，貴賤不等！」

睜開眼時，外頭竟然已經天黑，暖閣里一名伺候的宮人也沒有。

它們渾身臟污，瘦如皮包骨，似乎沒有半點肉，顯得一顆腦袋有這怪異的稜角，渾身緊繃著轉過頭來看他時，兩肋的骨骼在干薄的皮毛下突出顯露。

邊上的太監躬身應了，走到這邊來掀開珠簾，在看見立於簾后的他時，嚇得驚叫了一聲，跌坐在地，見了鬼似的顫聲喊：「世子，怎、怎麼在這兒？」

隱約聽到好像有人出去查和-圖-書探。

「那又憑什麼該是我的孩子？！」

他腳下被一塊石頭絆住，摔倒在地，起身來卻發現自己滿身滿手都是赤紅——原來腳下不是河流，是無數淌不盡的鮮血；原來絆腳的不是石頭，是一隻小小的胳膊。

然後跌了一跤，忽然醒了。

沒有人回應。

太子沈琅帶著其餘幾名伴讀進來，拉他去偏殿下棋。

然而冥冥中卻有舊日的畫面的浮現出來。有道聲音告訴她，不能退。於是那股力量驅使著她，重新用力將這柄刀握緊。強迫著自己不低頭看一眼，忍了作嘔的衝動，只迅速一腳將地上已經沒了聲音的山貓屍體踢出去。

嗤拉！

新雪潔白，映得迎送宮人的臉龐都沾上洋洋的喜氣。

他們制住了那個孱弱的女人。

謝危沒有想要睡著。

可看了看皇后姑母那陰鶩的臉色，到底沒有說出口。

從鞋襪，到玉佩。

他站在那邊沒有走過去。

他眨眨眼，慢慢收回目光，似乎有了一種超乎尋常的平靜，回答說：「我，願代殿下；臣，願代君。」

到後來已經分不清時辰，日夜，只是睜著眼睛聽他們說話，或者閉上眼睛做起糾纏的噩夢。

謝危那柄短刀擦乾淨了擱在一旁的山岩上。

他沒有去乾草堆上躺下。

一步步踏入宮門，走過長道，上得台階，又隨著她躬身下拜。

他走過去。

謝危瞅她半晌，到底還是慢慢閉上了眼睛。

時間在等待中消磨。

他看見他們將她拉了下去，隔到一旁，聽見蕭皇后在他背後說：「姑母會看好她的。」

謝危一下醒了，手指尖一顫，睜開眼來，火堆的火還在燃燒，可他卻幾乎感覺不到半分的溫度，甚至因為那翻湧的噁心，難以動彈。

姜雪寧像個傻子似的，逞強將他擋在身後，用幾不可聞的低啞嗓音，對他說：「先生，我在。」

可謝危終究沒問，只是回：「我不困。」

年輕的婦人將他摟在懷裡，說，舅舅和父親都是大將軍，率領著十萬兵卒，很快就能收到消息趕回來，接他們從這裏出去。

那一刻她想扔掉手裡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