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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很自然，他其實也並不想立刻打破。

「……」

他是偷摘了葯圃里的海棠不錯，可是他並不知道那株海棠有多珍惜名貴，也不知道王夫人花了多少心血，等待五年，方才盼來一朵盛開。

有人給了他一碗肉湯，他就愛上了。

轉身去了。

畢竟前世，和師昧短暫的情緣，他也真的處理的很糟糕……除了那次在鬼司儀幻境里的親昵，他連吻都沒有吻過人家。

十五歲的少年畢竟還是太稚氣的，他忍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蜷坐著，抱著膝蓋埋頭大哭起來。聲音破碎嘶啞，斷斷續續，帶著瘋狂與迷惘，痛苦和悲傷。

可是那一刻，燭火里，就是這碗迢迢送來的吃食，伴隨著那張風華絕代，眼波溫柔的面容，在剎那間銘刻入心。生前死後，永志難忘。

師昧從艙中出來，拿了些問漁民買的魚乾，坐到墨燃身邊，兩個人一邊啃著小魚乾, 一邊閑聊。

他這幾個月仔細想了想，然後他覺得，應該就是在那次誤會之後吧。

躺在甲板上的那個傢伙渾然不知自己都錯過了什麼，他其實根本就是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試圖挖掘自己內心深處的真實情感，他琢磨了很久，因為實在太缺根筋，當天空泛起魚腹白的時候，他仍然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師昧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的肩膀在隱忍著顫抖，指捏成拳，手背經脈泛著淡青色。

「出去。」

花瓣色澤清冷，芳菲幽淡。

那個「你」字，就再也說不出口了。

「你給我出去。」

可是楚晚寧的眼神太冷了，冷得他胸中那熔岩般的熱度，一尺一寸地涼了下去。

墨燃彼時並未對師昧情根深重，他頭也不回，血色瀰漫的雙目依然死死盯著牆壁，一開口嗓音沙啞沉重。

他與師昧朝夕相處，感情篤深，墨燃本以為兩人獨處時，自己會急不可耐地想要與師昧表白，可船到了橋頭，卻發現並wwｗ•heｔｕｂｏｏｋ•ｃoｍ•ｃｏm非如此。大約自己還是太拙劣了，這個時候貿然去跟師昧告白，肯定會嚇到對方，就算沒有嚇到，也談不好這場感情。

從楚晚寧那邊回來后，墨燃沒有去吃飯，他蜷卧在床上，也不亮燈火。

師昧柔聲問：「你還想說什麼？」

墨燃臉一紅，扭頭道：「沒什麼。」

還有楚晚寧的初夜。

撇開仇恨不說，楚晚寧與他前世的糾纏實在深過了這世上的所有人。

墨燃有時候真的傻頭傻腦：「我……看星星，吹吹風。」

面對楚晚寧的冰冷質問，墨燃只覺得心都寒了。他低下頭，沉聲道：「……我……無話可辨。」

墨燃轉頭, 笑了笑：「這有什麼，名聲什麼都是虛的，去桃花源學了本事，能保護重要之人，那比什麼都重要。」

墨燃執拗得像是十匹馬都拖不回的倔驢。

「師尊的脾氣是不好，習慣了也就沒什麼了。你起來吃些東西吧。」

「好，那先謝過我的好師弟了。」

面對這樣一個乾乾淨淨，溫溫柔柔的人，墨燃粗暴不起來，強勢不起來，怕被拒絕，即使被接受，也怕不知該如何與師昧相處。

「不吃，我不餓。」

可是不知為何，眼前忽然閃過一個潔白的身影，面目清癯，不怎麼愛笑，總是獨來獨往，很孤寂的模樣。

和師昧之間，他好像還是更習慣於這般朦朧的曖昧。有時心懷旖念，看似不經意地牽一下對方的手，胸腔里的溫柔就像蜜糖般流溢而出。

究竟是何時起，他在乎的人成了師昧，而恨的人，成了師尊……

半晌后，他默默說：「師昧，你對我真的很重要。」

終成定局。

「我來給你送……」

「嗯。我知道，你對我也是。」

他對師尊恨的越來越深，而也正是那天起，他篤信了，師昧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當然，墨燃也想起過那個人蜷縮著熟睡的模ｈtｔps://ｗww.hetubook•ｃoｍ.cｏm樣，溫順又孤獨，像一朵因為開的太高，而無人問津的春睡海棠。

難道師尊，竟是看不起他的么？

那天海棠樹下，那個白衣青年是如此專註美好，以至於第一眼看見，墨燃就覺得除了這個人，任誰來當他的師父，他都不要。

墨燃扭頭，瞪著繁星點點的夜空。

檣櫓行於海中，天高雲闊。

他撕心裂肺地放聲大哭，嘴裏翻來覆去重複的，都只是幾句話——

但是，並沒有那麼多如果。

「我當然也高興。」

「……」師昧靜了一會兒，問道，「那你呢？」

浪花的聲音顯得那麼響，舟楫顛簸。師昧安靜地看著他，似乎在等著他說出最後那句話。

墨燃道：「……對不起。」

那種輕視，那種鄙薄……

尤其是凍慘了的喪家犬，看到撒鹽都會瑟瑟發抖，恐是雪花飄落，畏懼嚴冬將至。

與之相對的，他也給了楚晚寧一些他的初次，不管對方想不想要。

墨燃忽然一個激靈，不寒而慄。

比如初吻，初次下廚，初次掉淚。

是的，初次動心。

可如果當時，墨燃願意多解釋一句，如果當時，楚晚寧願意多問一句，那麼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這對師徒，或許不會踏上萬劫不復的第一步。

要死，想到這個他就渾身發熱，血液奔騰著往下涌。

墨燃發了一會兒呆。

更別提經歷了這輩子的事情，他連曾經幻境中的那個人究竟是楚晚寧還是師昧，都有些不確定。

有人給了他一頓棍棒，他就恨上了。

師昧笑了：「你倒是挺傻的。」

那是他第一次被楚晚寧罰抽了柳藤，十五歲的少年傷痕纍纍地回到寢房，獨自一個人蜷縮在床上，喉頭哽咽，眼尾濕紅。背上的傷口是其次，最令他難過的是師尊冷冽的神情，天問落下，猶如抽打一隻喪家之犬，未曾有半分心慈手軟。

然後呢？

踏仙君看起來風光，但只有和圖書他自己心裏清楚。

「生氣？他生什麼氣？嘴長在我自己臉上，吃不吃東西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其實他根本也不想要我這個徒弟，我餓死了最好，餓死了也給師尊省心，好讓他老人家高興。」

師昧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笑了：「好，那我便走了。你早些歇息。」

師昧仍然微笑著：「但你，好像真的有話要和我說的樣子啊。」

就因為這一朵海棠，楚晚寧打了他四十藤。直打到墨燃最初對他的好意，都支離破碎了。

「那你呢？你高興么？」

「我只是想有個家啊……這十五年，我真的……真的只是想要有個家啊……為什麼要看不起我……為什麼要這樣看我……你們為什麼、為什麼都看不起我……」

墨燃又說：「你知道么？我之前做了一場噩夢，夢裡你……你不在了，我很難過。」

墨燃側躺著看了一會兒師昧，想撩撥幾句，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在他眼裡，師昧實在是遙不可及的純潔模樣。

許久之後，墨燃的情緒稍緩，他低下頭，臉側長發垂落，遮住了半張面容。

以及，初次動心。

墨燃說：「我折花，是想送給……。」

其實那一碗抄手已經涼透了，也浸過了頭，錯過了吃的最好時候。

其實他真的，不過就是一隻流浪的野狗，這野狗一直在找個可以蜷縮容身的地方，一個可以被稱之為「家」的地方，但他找了十五年，怎麼也找不到。

他只知道，那天他月夜歸來，瞧見枝頭卧著一抹瑩白。

墨燃：「……我會保護好你。」

海浪拍打著船隻，木舟在海面上顛簸。

大概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

可是墨燃閉上了眼睛：「沒什麼。夜裡涼，你回艙里去睡吧。」

師昧推門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僵在黑暗中的身影。他把端來的紅油龍抄手輕輕擱在桌上，而後走到床前，和聲軟語地喚了一聲：「阿燃？」

「……」

沒辦法, 就算小hetubook.com.com師弟阿嚏阿嚏，該出發的還是得出發，羽民帶他們一路向東，到了長江口岸，召來一艘可自行航駛的船隻, 以結界護航，放舟海面。

「這抄手是我包的，你就算不賞師尊面子，也要賞一賞我的面子，對不對？」師昧微微彎起嘴角，舀了一隻晶瑩飽滿的抄手，遞到墨燃唇邊，「嘗一口吧。」

那種感覺，他太熟悉了，在他沒有回死生之巔前，在他矮著瘦小的身子，穿梭在樂伶與恩客之間時，他每一天都是在這樣的眼神中度過——

薛蒙和夏司逆都已經睡了, 墨燃獨自躺在甲板上，胳膊枕于腦後，看著漫天星斗。

他哭了很久，師昧就陪著他，坐了很久。

墨燃心中一動，忍不住道：「我……」

初次對一個人失望透頂。

師昧覺察到了他在看自己，於是轉頭，將被海風吹亂的長發拂至耳後，微微一笑：「怎麼了？」

「阿燃，你別這樣。」

透過濃深的睫毛帘子，他瞧著月色之下猶帶清露的晚夜海棠，他不知道，那一刻，他留給楚晚寧的溫柔和喜愛是如此純粹，今後的十年，二十年，直到死，都不會再有。

這個夜晚, 墨燃第一次擺脫師尊，與師昧在外相處, 可奇怪的是, 好像並沒有預想中的那樣興奮。

所以，他的愛恨變得很簡單又可笑——

很晚的時候，他回到艙內，眾人都已經睡了。墨燃躺回衽席上，看著狹小天窗外的夜色，眼前慢慢浮現出楚晚寧的身影，時而閉目不語，時而眉宇凌厲。

師昧：「……」

「阿燃, 咱們去了桃花源, 就未必能趕得及去靈山論劍了, 我倒是無所謂, 但你和少主都是極厲害的人，失了展露頭角的機會，你后不後悔？」

沒有料到自己的話會這樣觸及墨燃的痛處，他一時有些茫然無措。只愣愣地望著眼前的小師弟。

可究竟是從哪一個須臾，一切都變了呢？

少主怒氣衝天地將他扭送到師尊面和-圖-書前，楚晚寧執卷回首，聞言目光冰冷銳利，瞥過墨燃的臉，問他有何要辯。

忽然喉頭像被堵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仰頭欣賞片刻，想起了自己的師尊。那一瞬間，心頭不知為何湧上一股莫名的悸動，似乎連指尖都忍不住微微發燙。未及反應，他已小心翼翼地折下花朵，動作輕柔，生怕碰掉哪怕一滴瓣蕊上的露水。

花還未贈給師尊，就被剛好來替母親採藥的薛蒙撞見。

或許是因為太過純潔，對著楚晚寧時會生出的淫邪念頭，在對著師昧時卻不會輕易擁有。

而也就是在這個節點，溫暖如師昧，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等墨燃哭夠了，師昧遞給他了一塊潔白的手帕，又端來了已經冷透的紅油抄手。

墨燃眼眶仍紅著，睜著滿是水汽的眼睛，望著床邊的人，終於鬆開了口，由著那個溫柔的少年把食物餵過來。

師昧溫聲道：「別再說什麼餓死不餓死這種傻話，你既然回到死生之巔，拜在師尊門下，你就是我的師弟，我也自幼沒了父母，你要是願意，把我當家人看就好。來，吃飯吧。」

他原本想著藉此次出來的機會，小心翼翼地和師昧表白。但話到嘴邊好幾次，卻都開不了口。

「……好歹墊一墊肚子，你不吃的話，師尊知道了會生——」氣都還來不及說出口，墨燃就騰地坐了起來，含著水汽的目光委屈又憤怒，透過睫毛微微顫抖著。

只有那麼點出息而已。

墨燃心頭一熱，有那麼一瞬間似乎又想莽莽撞撞地捅破這一層窗戶紙。

表白。

畢竟人都是貪戀溫暖的。

師昧目光盈盈，溫和道：「你能這般想，師尊知道了，定會很高興的。」

他來死生之巔，第一個看上的人其實並不是師昧，而是楚晚寧。

比如初次拜師，初次哄人，初次贈花。

他手裡還拿著那一支春睡海棠，凝著霜露，說不出的清冷嬌媚。

他從楚晚寧身上奪走了許多的初次，不管對方願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