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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仔細瞧了，其實楚公子與楚晚寧長得並不是如出一轍。這位公子爺的面容更加文靜儒雅，眼睛沒有那麼狹長，瞳仁更溫潤些，目光也較楚晚寧柔和許多。

楚晚寧白了他一眼：「玉衡長老在舊史上講到過不止一遍，你上課不聽，反倒來問我為何這麼清楚，委實可恨。」

墨燃於是又按剛才的話解釋了一遍，那兩個門衛並非存心想攔人不讓進，而是要做個登記，於是把他們二人記錄在案后，便放他們進去了。

當年的臨安城正值戰亂, 過眼處滿地血膏，四下里儘是斷壁殘垣。在厲鬼瘴氣的熏蝕之下，城郊百草委頓，萬木枯槁。

而此時此刻，這位兩百年前的楚公子，造出了一個覆蓋了太守府方圓十里的上清結界，雖然遠不及楚晚寧，但也絕不是尋常人所能比肩的了。

可不知為何, 前世那些鮮血令他痛快不已, 身體里每一絲骨肉都在肆意地嘯叫。然而此刻突然又見到了相似的慘狀, 他心中卻起了一層森寒半寸憐憫……難道自己真是裝乖巧久了, 竟不知不覺漸漸轉了性？

這、這不是楚晚寧嗎？？？

「全城舉遷？」

墨燃見他躲了，愈發不依不饒，伸手去捏他的臉，強行令他回過頭來。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喃喃道：「哎呀。」

豈料剛轉過一個拐角，就看到太守府衙門口，排了三道長長的隊伍。六個和守衛騎兵相同打扮的女侍擺出厚實的大木桶，幾百個面黃肌瘦的老弱婦孺聚在府衙前，正依次領著布施的粥飯。

「這麼遠？」那人吃了一驚，「這世道，一入夜都是厲鬼，你們是怎麼活下來的？」

守衛掀起眼帘：「你們從蜀中來，還有認識的人？」

城池外堆積著數不清的屍體，都布滿著惡鬼詛痕，像這種屍體若不處理，到了晚上都是會起屍的。

但依著和*圖*書守衛的指點，往太守府走去，墨燃立刻發現自己想錯了。那位趕巧和他師尊老人家一個姓的公子爺，顯然不是什麼三腳貓功夫。

雖知這是兩百年前早已發生的事情，但那少年哭的撕心裂肺，幾欲泣血，墨燃看在眼裡，胸中卻仍忍不住泛起微澀。

其他人也都露出了憐憫的神情，但他們顯然已經見過太多的生死，多到甚至有些麻木，因而除了撫屍痛哭的少年之外，並無第二個人下馬相勸。

墨燃看著看著，忽然「咦」了一聲，低頭又去看小師弟。

「嗯。」

「小孩子還是聽假話比較好。」

守衛來回打量他一番，許是覺得墨燃能帶著個小奶娃千里迢迢毫髮無損地來到這裏，應該確實有些能耐，便道：「楚公子是太守老爺的長子。一個月前鬼王降臨，太守老爺不幸罹難，這之後都是公子爺在領著我們禦敵。」

「你有沒有覺得……這位楚公子，長得格外像一個人？」

莫說是墨燃，就連楚晚寧自己都愣住了，排在隊伍尾端遠遠瞧去，太守楚公子面目清癯，劍眉鳳目，鼻樑弧度卻很柔和，便連那一身白衣，都與自己相似至極！

原來這位便是太守公子爺了？

「有什麼好奇怪的！」守衛橫了墨燃一眼，「就允許大門派修真，不允許凡間散修嗎？」

不過這種結界的御護範圍必須施術者親臨其中，作為陣眼。並且所覆區域極小，就連楚晚寧這樣的大宗師，也只能用上清結界籠掉半個死生之巔而已。

楚晚寧便道：「他們沒有走成。」

道士們趁著正午陽氣，出來在外面拿香灰拂灑，對於那種詛痕格外深刻的，他們都在以硃砂蘸酒，畫符驅散。

墨燃一拍大腿：「可不是嘛！怎麼回事？這人是誰？和師尊什麼關係？」

楚晚寧：「……」

不過那些領了符紙的人都朝他感激hetubook.com.com地道著：「多謝楚公子大恩大德，多謝楚公子大恩大德……」念叨叨地散了。

然而微澀過後，湧起的便是一陣陡然心驚。

墨燃心道，莫不是這楚公子半桶水晃的叮噹響，瞎出主意害了臨安全城百姓性命？

楚晚寧忙掙開他，耳朵尖卻漲紅了：「胡說八道。」

這樣的場景，墨燃並不陌生。

他喚小滿，但小滿仍然抱著養父的屍身在流淚，沒有回頭來看一眼。

墨燃立刻拉住楚晚寧，把他往自己身後帶，然而臨安故道四周空曠，並無可以匿身之處。眨眼間一行輕騎出現在了茫茫塵煙之中，近看了才發覺那些馬匹並不強健，有幾頭餓得連肋骨都根根明晰，有十余個人分別坐在馬背上，按著轡頭。

楚晚寧強作鎮定：「怎、怎麼了？」

當即拉著楚晚寧，與那一騎青年告別。

因為他看到了上清結界。

僵了老半天，墨燃顫巍巍地說道：「師弟啊。」

楚晚寧乾巴巴地：「像玉衡長老。」

「太守的公子？」墨燃和楚晚寧互相看了一眼，墨燃轉而道，「好奇怪，太守公子也通法術嗎？」

墨燃：「……」

他們顯然不是普通人。

「你看你又問我，我又不是活了兩百年的老妖精，這我怎麼清楚。」

散修有是有，但從來成不了氣候。

「站住，什麼人？」

楚晚寧不出聲了，過了一會兒才陰鬱道：「兩百年臨安城的人，幾乎都死絕了。」

墨燃：「……」

正思索著，忽聽得一陣馬蹄聲，前方竟起了一片揚塵。

「沒什麼。」為首的青年道，「說正經的。你們要歇到城裡頭去歇吧。別看這裏眼下沒有怪物，要是到了晚上，那可到處都是鬼，小滿的養父就是白日頭出去找吃的，結果昨兒下了暴雨，沒來得及在天黑前趕回來，你看這不就……」他重重嘆了口氣，https://m.hetubook.com.com再沒有說下去了。

楚晚寧不理他，繼續問：「你知道他們為何沒有走成嗎？」

「你不是聽課認真么？」墨燃很急。

墨燃還未及回神，就聽得一陣異響, 他抬起頭，陡見不遠處的一株老槐殘枝上掛著一副新鮮肚腸, 十余只黑鴉正圍著啄食，血滴和肉渣不斷地往下濺落。

他背對著墨燃，因此也看不清他的相貌。

原來小滿就是那個痛哭流涕的少年，樹下死去的是他的養父。亂世中總有這樣的事發生，一個家裡出去個人找食物，早上好端端的人出去了，晚上就再也沒得回來。

兩人就又不說話了，排在隊伍里，慢慢往前挪著，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公子爺看。

墨燃警覺道：「怎麼了？」

上清結界是一種非常強大的凈氣結界，可以阻擋範圍內一切邪佞之息。只要這種結界開著，莫說是普通鬼怪，即使是千年厲鬼，也難以踏入其中半寸。

騎隊里那些人見了楚晚寧，有幾個似乎是微微愣了一下，更有兩人小聲交頭接耳了兩句。

有人注意到了不遠處的墨燃和楚晚寧，愣了一下，用臨安土音濃重的官話問道：「你們不是本地人吧？」

領完粥的人，又都來到府前的一株海棠花樹下。那花樹下立著個白衣男子，一頭墨色長發鬆散地綰成一束，正把一張又一張畫好的符紙派分給眾人，並細細地叮囑所需注意之事。

墨燃嘆了口氣，拉了拉楚晚寧，低聲道：「走吧。我們先進城去。」

前世他縱橫人間，曾屠盡了儒風門七十二城，當時血流漂杵，屍橫遍野, 亦是這般慘狀。

「……我會些法術。」墨燃心知言多必失，見這些人並無歹意，便拉了楚晚寧出來岔話頭，「這是我弟弟，我們路過這裏，走不動了，想歇一歇。」

兩人往太守府門口走去，墨燃原本想著試試運氣，讓人通和_圖_書報一下，說是有修士自請襄助，看看那位太守公子爺願不願意賞臉相見。

「……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墨燃正不知來者是善是惡，是敵是友。卻聽得其中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慘聲喊道：「爹！阿爹！」

少年撲通一聲從馬背上踉蹌滾落，摔跌進泥土裡，又連滾帶爬地起來，跌跌撞撞朝樹底下跑去，撲在那個橫死的中年男子身上，嚎啕大哭起來：「阿爹！阿爹！」

「不是，師弟啊，你年紀輕輕，怎麼全都知道？」

墨燃心生好奇，拉著小師弟繞過去一看。

「幹嘛……」楚晚寧不免心虛，將臉轉開去了。

墨燃有些無語，心道我上我師尊的課走神，他都還沒罵我，你罵我做什麼，但想想看還是不跟小孩子一般見識，由著他開心算了。

兩人邊說邊走，不知不覺間就過了城門，來到了臨安的主城內。這座一面矗立於錢塘江邊的古老城池已經堅壁清野，驅魔工事遍布牆頭與城沿。

「……」

樹下, 一具中年男子的屍身倒伏著, 腹部被利爪撕開了, 污血和臟器流了一地。沒有人能夠知道他死的時候究竟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的，他的眼珠子已經被啄空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脆生生的一聲響，有個稚子的聲音喊道：「阿爹。」

前世殺人不見血，為何漸漸心軟至此？

「自然聽真話。」

楚晚寧：「……」

為首的那個人說道：「你們進了臨安城，找個地方先住下。臨安馬上要全城舉遷到普陀了，那裡靈氣充沛，暫未受鬼氣侵襲。你們孤孤單單的，不如和我們一起走。」

楚晚寧點頭，忽而問：「你說他們全城舉遷，到底成了沒成？」

墨燃眯起眼睛：「難怪方才在城外，那些人見到你會交頭接耳，我忽然發現，你長得和師尊也有點像啊。」

墨燃拉著他微涼的稚嫩小手道：「你要聽真話，還httｐs://ｗww.heｔuｂoｏk.ｃｏm•ｃom是假話？」

「這個課上又不會講。」楚晚寧很氣。

楚晚寧道：「沒逃出幾個。」

在這樣兵荒馬亂的世道還能縱馬疾行的, 多半不是什麼好鳥。

「不好意思，我想跟閣下打聽一個人。」墨燃道。

那些人穿著制式統一的白底滾朱勁裝，頭戴紅白翎羽兜鍪，齊眉勒著雙龍絞殺額環。他們雖然衣物不甚乾淨，但卻十分整潔，雖然面容格外消瘦，但依舊精神矍鑠。更難得的是，他們人人都挽著一把勁弓，背後滿滿一筒羽箭。

墨燃笑著說：「不是，是方才路上遇見的幾位軍爺，提到了一位姓楚的公子，說他兩天後要帶全城老少遷往普陀，不知這位楚公子是什麼人？在下略通法術，若有力所能及之處，也想撘一把手。」

只一眼，墨燃頓時眼睛睜得滾圓，猶如五雷灌頂——

墨燃道：「對…我們從蜀地來的。」

「對啊。」墨燃說，「你看，你自己都知道真話是什麼，偏偏還要再問，好像問我一遍，結局就能改變似的。」

「是啊。」那人說到此事，目光灼灼，面容都像在散發著光輝，「多虧了楚公子的好計謀，全城老小都能撿回條命啊。不說了，不說了，我們還得在天黑前把城郊尋一圈，看看有沒有倖存的人可以帶回城去——唉，小滿，走吧，走吧。」

「你讓我好好瞧瞧。」

在烽火狼煙的亂世，最值錢的是兩樣東西：食物，以及武器。

「……」

城門拒馬前站著兩個守衛，打扮和剛剛在城外見到的那一行青年一模一樣，也是白底紅滾邊，雙龍絞殺額環，臂挽弓，背後箭筒滿羽。

走之前墨燃想起了剛剛那騎馬少年提及的「楚公子既然那人說，臨安舉城遷移，是託了「楚公子」的好主意，那麼破解虛陣的關鍵，應該就在這個楚公子了。

「可是好奇怪，為什麼那些守衛他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卻半天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