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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兩個人

作者:南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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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煮好茶,你來喝

我煮好茶,你來喝

要去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她笑,一臉諒解。
她說:我很不情願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了解一個人,或被一個人所了解,都是一件不舒服的事情。
嗯。其實南方沒那麼冷,可我的手常年都是冰的。小的時候,鄰居開玩笑說,手腳冰沒人疼,當時年紀小,聽了心裏自然難過。可父親不這麼認為,他會摸著我的頭,安慰我說,別信那些話,他們說笑的,手腳冰才有人疼。說完,父親便用他的大手捧著我的小手,來回地搓。知道嗎?我當時聽了,心裏暖得就像開了花。現在想想,真是傻……
他很好奇她算得上簡單到極致的生活,一壺茶、一支曲子、幾本書、幾行字,一天就這樣被她怡然閑得地打發走了。
她去了南方。生她養她的那個山村。
還差得遠,活了快四十年了,要講起來還不得一千零一夜。
難道真是對她動了心?起先有這種想法的時候,他還可以給自己找些借口,他覺得是她的那些怪,才讓自己有了過多的探究欲,而現在,他知道,自己真是深陷進去了。
她站起來,拿了花剪修剪綠植。
他端望她的樣子,頓然覺得她像一個謎。他一直當她是個寡情寡言的人,而如今,他當真是猜不懂她了。
秋天過去大半的時候,他約她去看紅楓。
覺察到他的沉默,她轉過身,看到他緊著眉頭,便急忙放下花剪,走到他面前,手輕輕按在他的肩頭問:是哪裡不舒服么?
窗外天藍雲白,銀杏樹的葉子黃得像是一爐火,給窗前的風景鍍上了一層暖軟的色調。他們聽著CD機里的小提琴曲,坐在光影交錯的窗前,品茶,小聊。
兩個人就這麼靜默下來,除了彼此輕微的呼吸聲、水壺裡的水沸聲,還有碟機里的古琴悠遠、曠達。
其實她只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其實,她是聽得明白的。只是她懶得用許多的話費許多的心,來講明白喜歡和習慣的意義。有些話一旦說清楚講明白的話,倒真是什麼意思都有了,又或者什麼意思都沒了,至少,她是這樣認為的。
起了風,掀起她的頭髮,凌亂一團。
很冷么?手怎麼這樣冰?
他會就著話里的意味似無心無意地說一句:你好像很喜歡,又或者習慣一個人簡單的生活。
從很小的時候,她就成了這個樣子,在自己的世界里獨自沉寂,面對三千紅塵,她不參与,她把自己從芸芸眾生里硬生生地扯出來,她怕那些沉重與繁瑣,她承擔不起。
之後,他常常來茶室。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通常是聽著音樂,溫上一壺老茶,聊一些沒有主題,斷斷續續的話題,間或沉默著。
她咯咯地笑開來,說:何止你,我也是第一次呢,呵呵……她笑得像個天真的孩子,繼而說:這是朋友送的禮物,原本不想收的,又怕拂了她的心意,這才……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沒有說什麼。拿起煮水壺準備沖茶,卻發現滿壺未出的茶湯,濃艷艷的,她忽然覺得心裏很涼。
對此,她也不去理會,好像已經習慣了他這種孩子樣的無理取鬧。她不言不語地站起身來,拿起牆角的花灑,開始打理沿窗擺放的綠植,一頭烏黑的秀髮忽地散了下來,映著她白凈姣好的模樣,像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
原本不想說的,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要告訴你的,怕你來時吃閉門羹。這些話在她口中說得輕巧。
她拎起簡單的行囊——一隻旅行包,站在門外,鄭重地和這裏說再見,她真的不知道,到底這世間,可有一處容她安靜生活的去所。不是一個人,而是有人陪著。
他喝了一口茶,接著說:你愈是不言不語,雲淡風輕,我心裏就愈惱火,我把你的沉默寡言當作對我的反抗。
他在遠處靜靜看著,半斜著身子倚靠在車門上,端著饒有意味的下巴,笑容寵溺。
就這樣一直一個人?
這樣對立的性格,註定了不太和諧。
他似乎變得更加迫切了,迫切地想要了解她。
他說她總是在用很淡然的態度來掩飾她對現實生活的不滿,他說她虛偽。
只是想一個人出去走走,至於去哪裡,什麼時間回來,還沒想過。
然後他不自然和-圖-書地笑了笑,說:你這個小丫頭,該不會是個小女巫吧!
兩人同時笑,笑容里各有各的意味。
其實,她是喜歡下雨天的,她覺得下雨的地方,都是江南,即便如今住在北方。
車子停在山腳下,滿山滿坡的紅葉紅得濃烈。
是呢,他自己也覺得如此,在她面前,倒退了時光,成了孩子,他對自己憐憫,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在她面前極力表現,只是為了討她歡喜。
他聽著她說話,尋出一絲不被接受的情緒,她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撞疼他堅硬如石的心,他們對擂,她無招無式,只安安靜靜地站在他面前,卻任由他調動感知的千軍萬馬相持,終也是潰不成軍。
他把藤桌往陽光充足的地方移了移,然後坐了下來,先燒上水,把所需器具清洗了一下。
久而久之,她相信了,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就像父親和外婆的離世,就像老人們說的話,就像那些愛她的人,都離去。
想要表達什麼意思呢?
我明白,因此從未怪你。
人跟人的機緣,很難說清個究竟。
陽光斜斜地灑在他的發上,有銀絲閃亮,歲月總是太過誠實,時光在他身上留下了年輪碾過的痕迹,在不惑之年,他傾盡心力,與她遭遇。
她點點頭,跟著過去,拂了拂長椅上的落葉,坐下來。他也跟著坐下來,如木偶,線在她的情緒里,她不笑,他便不喜;她若憂煩,他便鎖一心的愁。
她不忍,俯下身,攤開他溫暖乾燥的手掌,撫摸著掌心中深淺交錯的紋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怎樣的生活,只是一路摸索,痛的、樂的,都不肯與人訴說,我情感匱乏、個性固執,這樣一個銹跡斑斑的人,你也願意嗎?
他習慣了用尖刻的語言、鄙夷的表情來對待他不認同的人或事,且情緒激烈、喜惡分明。
想什麼呢?這麼專註。她在他的對面坐下來,伸手熄滅了火。
他覺得他是懂得她晦澀的語言的,從她的表情,她的語言中,他能窺探出一些不堪回首的過往。
而她呢,是個隨性的人,隨心所欲地生活習慣了,於是原本一顆溫和的心,便被尖削的下頜,欣長的頸項,遊離的眼眸,寡淡的言辭,畫出了驕傲和冷漠。
紫藤,十多年你跑哪兒去了?
說到這裏,他低下了頭,他自己都覺得那些凌亂的話太蹩腳。
她說話的聲音有些啞。他聽了連忙起身,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刻,她的眼淚落了下來,迅速落進盞中的茶湯里,「啪」的一聲,在空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脆。
一直到現在,每每抬起頭,她總會思考這個問題。她覺得她就是一朵雲,被風吹,不由己。
她的語氣里有太多曾經滄海后的寂寥,讓他莫名心疼,他說他願意。
你總是這樣嗎?沒有計劃,沒有想法?他的語氣里有掩蓋不住的失落。
呵呵,當然不會。他放鬆了一些,才看到她已換了衣服。
漸漸地,他不再和她較勁,更不想讓自己真就變成那樣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他開始嘗試著坐在她的對面,看她靜靜地泡一壺茶;或者安靜地坐在一處,看她在陽光溫暖的午後,細細照料那一盆盆不開花的植物。他開始明白,她本就是那樣美好的一個女子,隨心隨性地打理著自己的生活。
她不語,表情清冷冷的,像是窗外秋天的雨。見她不言不語,他覺得無所適從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更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只好愣在那裡一起沉默著。
她轉過頭,定睛看玻璃窗上的自己,竟真的彷彿不相識。
頓覺和一個無視他存在的人慪氣,倒真是可笑。更何況,那人還是個黃毛丫頭。
她人呢?
你沒有想過會在某一天遇到愛情嗎?
剛來。他說著走了過來,在她的對面坐下。
窗外對面的一排房子是那種老式房,白牆青瓦,很有江南的感覺。房頂上的瓦凹凸起落,看過去,就像一座座緊密相連又循然有序的小山丘。晴日里,青白相間,那色調有種說不出的好看。一到下雨天,則更美更有味道,雨落在屋頂的瓦片上,濺起一朵朵水花,很快,便有一股水柱順勢流下來,屋檐就成了一道珠簾,滴答滴答落在了青石https://www•hetubook•com•com灰的地上,等到雨霧一起,那房子就成了一幅水墨畫。雨下到對面房頂上,一顆一顆濺起了小水花。
就像他和她的故事一樣。
那天的陽光很好,一絲風都沒有。這在北方,很是難得。他開車到茶室前,拿起電話發了一通信息:我到了。
半年後,茶室門上的鎖不見了,門外的小花圃里新添了許多植物,一棵挨著一棵,精神抖擻。她把藤桌放好,點上炭火,水壺裡煮上水,八十年代的老茶靜待在茶匙中,紫泥壺,土陶杯已備好。她按下數字鍵撥去一通電話,巧笑倩兮,一臉喜樂。她說:我煮好茶,你來喝。
人總是得面對一些真實,終其一生,我們一無所有。
不知道,你怎會不知道?這不是你自己決定的事情么?
她的話不多,卻讓他那樣激烈的一個人,漸漸變得溫和。
如她所想,他真的更加氣惱了,把音響開得聲音很大。沏茶時,杯子在他手下來回碰撞,砰砰直響,可他的一雙眼睛卻總不離她的身,他自己都不知曉,這樣有多麼的孩子氣,明明,他已近不惑之年。
對了,要跟你告別了。她給他斟了一杯茶,笑著說。
他點了點頭。
習慣了?
所以,她會淺淺地笑一下,為他斟滿茶。
他覺得她如魅一般,這種感覺是在和她對話中總結出來的,不易察覺,細膩如絲。
她對他不用喜歡,亦不用討厭。那些詞太深刻,她的表情寡淡,語言也寡淡,他不了解,便把它看作了敵意。
車上的CD機里正放著琵琶吟,她怔了怔,什麼也沒說。她知道以前他是不喜歡聽這支曲子的,每次她放的時候,他總會說她是一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小女子。他說她很虛偽。
過了好一會兒,她說:換支曲子聽吧。
只是,她還是從前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讓他無處著力。
他低下頭,給自己斟了一杯茶,端在手裡,一雙眼睛彷彿要浸入茶湯里。
他開始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突然特別迫切地想要去了解她,了解與她相關的一切。
……
他陪她品一壺茶,陪她修枝剪葉的整理盆景,午後有溫暖陽光的話,兩個人面對面坐著聊聊天。
她穿了一條荷葉邊的純白色公主裙,宛若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
其實,老茶剛泡了沒幾道,正是口感最佳的好時候,茶湯顏色濃艷明亮,口感飽滿柔滑,含在嘴裏,自有一番醇厚、入口即化的感覺,若在平日里,只一眼看去,心裏就會覺得竊喜。他自是喜愛這茶的,只是,今日里,他頓覺得那茶湯太過厚重,濃得化不開,厚重得抬不起,壓在心口的地方,慌得厲害。
她輕笑出了聲,念叨:是呢,都近四十了,還跟我賭了那麼長時間的氣,跟個小孩子似的。
布衣布裙,軟底繡鞋,高高挽起的髮髻,細絲銀項鏈,這是她慣有的穿著。
會影響到你喝茶的心情么?她開始溫壺投茶,一臉安靜。
他剛伸出手,還來不及觸到茶盞,就懸在了那裡。
她在靜默里神態自若地把玩著自己的那些小器具,餘光里卻是裝得下他的失落的。她明白,亦懂得,卻不說。
她沒有拒絕。
他怕打擾她,便退到後面坐下。他想不明白,一個人怎麼會安靜到幾乎沒有任何聲息。他看她的眼睛,深深的,像是一面湖,什麼情緒都抓不住,尋不著。他看她嘴角的笑,疑惑一個人為什麼在無意識的時候,嘴角還是微微上揚著。他不明白她就那樣一直看著一直看著,可她的眼睛里看到的到底是怎樣的景色。
我十六歲離家,今年二十七了,十一年,我走過很多城市,從陌生到熟悉,一直都是一個人。我習慣了,也不想做出改變。人走一路,長短不一,有一點還是相同的,人最終的樣子,便是最初的樣子,我來的時候不由己,還不懂得和自己問好,這一路便走得這般空空蕩蕩,所以想留著多一些的時間,問候自己。
記得第一次來你這裏,在門口站了許久,沒人招呼。你在臨窗的位置坐著,我喊了幾聲你沒應,我有些氣惱,就咳了幾下,你當時也只是回過頭看了我一眼。也說不上什麼原因,總覺得你和圖書當時的眼神里有一種不屑的意味,所以,從那時起我就無節制的對你惡語相向,可明明,我不是這麼卑劣的人。
你等我一下,很快就來。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莫非真的入了魔?想對她說的話一句一句堵在口中,卻一個字也連不起。
換一下茶吧。他的聲音有些飄忽,那是他想極力按捺卻無奈何的情緒。
開始有葉子落下來,秋天就要過去了。
她聽了不慍不火,臨著窗,看著風景,偶爾會回一下頭看他,表情靜好、微笑親切。
他在她面前成了一個孩子,極力地想要討她的歡心。他不知道,曾經那樣的敵對,表情不屑、語言刻薄地待她,到底是為什麼?有時他甚至胡亂地想象:一定是她對自己下了蠱,於是對她的依賴才欲罷不能,所以,他任由自己的驕傲在她的面前一點一點地消失,自己成了一朵卑微的花兒。
那麼多年來,一個人的苦樂,從來沒有人參與過。父親走後,她幾乎就沒再流過淚,外婆去世時,她在墳頭哭了一宿,之後被母親攆出家門,十一年了,她從未在任何人面前流過淚。她以為彎下眼睛,上揚的嘴唇,就可以成全幸福的模樣,到頭來卻只是自欺欺人。後來,他執意闖入她的生活,久居不走。她在有他作陪的時光里,開始變得脆弱、流淚、失控,十一年的隱忍,哀愁悲喜在他面前失了陣地,可是他的愛,太盛大太隆重,她要不起。
CD機里還是那支《琵琶吟》,整個房間陰暗空蕩,曲子悲涼。
你對我的好,我心裏都明白。不過,也只是明白。
他的話總是那樣的尖酸刻薄,尖酸的沒了男人樣子,刻薄的沒了男人的氣度。
她的眼淚弄慌了他,他語無倫次地說:不傻,一點都不傻,手腳冰有人疼。老人們好像都這麼說。
日子很安靜,他的心卻不安靜。
她開始笑,一直笑個不停,笑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然後一顆一顆地往下落。
看著發送成功的提示標誌,他傻傻地笑著。他說不清楚自己對她的情感到底是不是愛,他比她大十多歲,可以做她叔叔的年紀。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他喜歡她,喜歡看著她的樣子,看她淺淺的微笑,雲淡風輕。
那麼長的日子,他陪她春秋冬夏,從激烈到溫良,從不屑到珍愛,她不是草木,他對她的情義,她是明了的。
是在探究什麼呢?
青灰色的石頭階梯在山間蜿蜒而上,道旁的紅楓在陽光下泛著耀眼的紅光。她很興奮,一路奔跑著,像一隻白色的鹿,清脆的笑聲一漾一漾的,如銅鈴。
她覺得好笑,把他當作了孩子,輕輕搖下頭,眼睛里有些憐憫,又擔心這種感覺被他誤會成不屑,便又把目光移向了窗外。
這個時候,他就會平白的多了一絲懊惱的情緒,懊惱自己的拙劣,彷彿斟酌完好的語言再怎樣雲淡風輕,也逃不過她細膩的心思。
她笑笑,語氣輕快:口感清淡點的?
見她不為所動,他沒了意思,收了心,一壺好茶被他沏得無滋無味。
最終,她還是與他不告而別,在她的生命里,她不敢在與任何疼愛她的人有所牽連。
日子總在悄無聲息地過,偶爾相邀,以茶作陪,不曾真正地熟悉過,可在某一天,話題所致,屈指一算的時候,竟也相識了許多年景,驚訝之餘,再說及陌生或熟悉的時候,兩人竟異口同聲答曰:熟悉的陌生人。說完,兩人對視而笑。
他順勢將頭深埋在她的棉布衣里,緊緊依偎著,聞著棉布衣里散發著陽光乾燥溫暖的味道,他貪戀著,一寸不願離開。
還好,習慣了。
日子長了,知道了你不是我認為的那樣,才知道我只是在賭氣,氣你對我的淡漠。
兩人各自思量。
改嫁了,有七八年了呢。你回家了沒,你媽在院子了種了一院子的紫藤,說如果你回來了,還有個物件能陪著你。紫藤,你媽說,她最對不起的就是她的紫藤了。
他把她攬入臂彎里,沒有想得不得體,那一刻,他只想把她當作一個孩子。什麼也沒說,他只是低著頭,看著她,用他溫暖的手輕輕整理著她的頭髮。
愛情?太遠了,我連自己亦愛不起。
日子過得輕輕緩m.hetubook.com.com緩。
他問:你身邊的朋友了解你么?
他點點頭。
可她照舊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的話,彷彿怎樣都進不了她的耳,入不了她的心。她還是聽她的曲,品她的茶,再臨上一窗風景,卻不聞世事變化。
秋天多雨,連著一個星期陰雨朦朦見不著太陽,是常有的事。
於是,在秋日的午後,臨窗的藤桌旁,多了一把椅子。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學會了體貼人。
你好像第一次穿這樣可愛的裙子。
於是,他更加氣惱,整張臉也跟著沉下來。
他是個驕傲的人,高高在上的習慣了。於是聽不得違背他意願的話,看不得不屑於他的表情。
她低下頭不再說話,只是不停地撫摸著他的頭髮。
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心裏竟是慚愧的,想到那些過分的話,出於自己的口,真是荒唐的不成樣子。
哦?他慌忙抬起頭:沒什麼……一些工作上的事。他支支吾吾,一時間竟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打量了一下,說:你的問題真多。不過我也不知道呢?
兩人不再說話,一陣長久的靜默,只有煮水壺裡的水咕咚個不停。
她開始對他有了言語。她會說放輕鬆一些,深呼吸一下,會不會感覺好些?她會說為什麼要生氣呢?只是一個不了解你說錯話的人,你該怪他什麼呢?她會說對自己慈悲一些,別去在意那麼多,並不是多麼的寬容而是單純的不讓自己難過。
時日久了,她也明白他的心意,心裏感激,卻吝嗇言語。
她站在門口,環視著這個她曾稱為家的地方,這裡有她費盡心思布置的景緻,而今,卻什麼都帶不走。
她離開家已經許多年。許多年中,她一直是一個人,也習慣了一個人。在潛意識中,她對所有的情誼都是逃避的,她怕一旦接受,便成了虧欠,她覺得她沒有太多的熱情作回應。
她看得入了神。
她穿著及膝的白色粗毛線針織衫,領口層疊堆積,鬆鬆散散地裹著白皙修長的頸,袖子很長,可以蓋住她冰冷的手指,她將雙腿收進藤椅里,雙臂交疊,頭埋在臂彎里,一頭烏黑的秀髮傾瀉,垂在白色毛衫上,惆悵散落一地。
你看,難得好天氣,坐在外面喝茶吧。
她不再說話,只是獃獃地望著被風吹落的楓葉,表情里有太多的不確定,很多的美好,都是她不敢奢求的。
他從背包里拿出水壺,倒了一小杯遞給她。這是他一早就準備好的,裏面放了些紅棗和薑絲。她伸手來接,青白的手觸碰到他的溫暖,像唐突了似的馬上往回一縮。
上行一段路,他指著前面的長椅說:累了吧,坐下來休息下。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剛飲了一口茶,眼瞼還是垂著的。他看了看她的表情,於是猜測,明明她的話里,有些耐人琢磨的意味,而她總是那樣不著聲色地把那些意味說得輕巧,不露痕迹。
他見了,忙從外衣口袋裡摸出一包茶葉,說:朋友剛送的,還沒喝,想著來請教你。
九歲那年,疼她愛她的父親去世,村裡的老人們說她是天煞孤星命,父親是被她剋死的。母親沒有受過教育,對這樣迷信的話深信不疑,從此就沒給過她一個好臉色。幸虧外婆憐惜她,一直對她疼愛有加。高中沒畢業,最疼愛她的外婆走了,母親認定是她剋死了外婆,於是斷了她的求學夢,把她攆出家門自力更生。走出家門的那天,南方的梅雨季節剛開始,一路小雨陪著她走出那個冷漠的村莊。從那天起,她就真相信了那些老人們的話。
她臉上細微的變化,他是看在眼裡的。他自己也說不出什麼原因,總之,她喜歡的那些東西,讓他著了迷,他想從她的那些喜歡里探知一些與她有關的情緒,他以為這樣,他和她之間的距離就會近一些。
很多地方,就想離這兒遠遠的,這樣家人才安好。
曾經,他對她很不屑。他不喜歡她微抬的下頜,什麼都裝不下的眼眸。
一日,陽光灑進了半個廳,一水兒的明晃晃、暖洋洋的,有一段日子不見太陽了,她歡喜地站在門外的花圃里,抬頭對著亮堂堂的太陽傻傻笑,一雙俏皮的大眼睛忽而睜開,忽而閉上,像是和太陽玩捉迷藏。
https://m•hetubook.com.com樣的天氣,茶室很少會有客人來,她在窗前坐的時間便更長了。
她坐在窗前溫著茶,看北方的最後一季雨。
她沒有絲毫的玩笑成分在,她是真的不知道。她對生活總是缺乏周密的計劃,她也學不會去規劃一些未來的事情,她從來都是毫無目的的向一個不明確的地方行走,或走或停,全憑心意。而今,她又不安分了,她覺得這個城市讓她感到沉重,她便嚮往另一處,至於那個地方在哪裡,有多遠,卻是不重要的。
說到底,關茶的什麼事呢,關的只是人的心思。
他彷彿了習慣了對她冷嘲熱諷。他說她不要一副淡看世事變化的樣子,任誰都免不了俗,吃五穀雜糧。他說她總是裝得那樣驕傲,有時會讓人厭倦。他說她笑容虛偽,故作沉默的優雅,並不會讓人惜憐。
他的心,微微緊了一下,有種難以名狀的疼。
他以驚人的速度與各部門做妥善的交接,了斷後顧之憂。
我不欺瞞你,我比你大十歲,遇見過很多女人,也交往過很多女人。我們在一起,各自索取自己所需的東西,激|情或者金錢。我沒有對誰說過愛,更沒有愛情,我覺得那是傳說里很神奇的東西,在現實里,你碰不到。所以,我也不奢望。跟你一般年紀的時候,玩心重,天天逢場作戲,我演先生,你扮太太。玩了幾年後,覺得不是那麼回事,於是想找個可心的人過日子。可哪有那麼多可心的人呢,於是找來找去,試來試去,一晃眼一把年紀了,過日子的人還是沒個影。跟你說這些,並不是標榜我有多誠實,我只是覺得,難得碰上一個想要用心對待的人,真的是不容易。
她聽著,眼淚落了一地,輾轉多年,再回到這裏,原來就是想聽一句諒解的話。她知道,這是她的心結,打不開,她就走不出去。
是的,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他只是願意為她做任何的事情,如果她不要他的愛,那他會裝作一副不愛的樣子,站在她的身邊。
只是,他覺得自己依舊不懂她,一任日子拉得那樣長。
他看著落鎖的門,心裏百感交集。最終,她還是一個人走了。他不怪她,安慰著自己說:等她整理好一切,會再回來的。
看,我是不是很可笑,在你面前,失了禮,曾經,你總說故作雲淡風清的模樣,而現在,倒是秋雨無事長了。
她說話的語氣平和,她對自己都吝嗇太過激烈的情緒。
水壺裡的水咕嘟咕嘟地響個沒完,她沒有聽到;紫砂壺裡的茶湯已浸了許久,她也忘記了;他開門進來,在她身後站了許久,她也沒有察覺到。
日子久了,他氣餒了。
他開始習慣把一些不如意、難排遣的心事向她傾訴,他信賴她。她呢,也不多言多語,只是笑著,溫著熱茶,聽他慢慢講。
是柔軟的情緒哽住了喉,他忍不住咳了幾下。
唉,你走後的第二年,你弟弟去河邊捉魚,一個猛子紮下去,就再也沒上來。你媽哭了一個月,後來見人就說,如果紫藤在身邊,一定會看好弟弟的。她是後悔當年把你攆出家門呀。
她看了信息,套了一件白色的針織毛衫出門。
突來的聲響讓她的身子輕微抖了一下,她繼而回過頭,看到了他一張漲紅的臉,不禁輕笑出了聲。
幾時來的,怎麼不叫我?她語氣溫和。
於是,他用了心思去待她。
話沒說完,她轉過頭來,看了看他,竟有幾分窘迫,一張白皙的臉,霎時染上了桃紅。
她抬起頭,透過交錯的枝葉,看天空中的白色流雲,父親下葬的那天,她看著藍天上的雲朵問自己:雲朵是誰的孩子呢?為什麼總在流浪?她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呢?
一別十余年,一切已不復舊時模樣。老屋已經不在,父親和外婆的墳地早已被荒草淹沒。彼時說她是「天煞孤星」命的老人們大都離世,只有幾個兒時的玩伴還能隱約辨出熟悉的模樣。
天空中飄著細碎的雨,這應該是北方的最後一場雨了。門前的幾棵銀杏樹,葉子已落了大半,在細雨朦朦中顯得愈發悵茫。檐角滴落的雨珠,打在青石磚上,倏地不見了蹤跡。小花圃里的綠植依舊繁茂,像是忘了季節的孩子,遲遲不與秋告別。
這是你的自白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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