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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兩個人

作者:南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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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場花開

等一場花開

小卓的身子突然就那麼僵住了,她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他不挽留她,竟然還要去送她。她慌亂了,原本就牽強的笑僵在了臉上,一滴淚,緩緩地從她的眼眶裡流下來,躲進長發里,她努力地吸了吸鼻子,說:怎麼辦?眼淚很不乖。
小卓,這是穆白叔叔,爸爸媽媽的大學同學。
一晃眼,一年多的時間匆匆而過。
卓蘭坐在琴凳上,撥了幾根弦。我早就該想到的,當小卓第一次說你聲音好聽、手掌溫暖的時候,我就該想到。那是在她奶奶去世后,她第一次開口說那麼多的話,第一次主動叫我媽媽,也是第一次,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種光。
對不起,穆白。
沒有得到回應,小卓轉過頭,歪著腦袋看他。隨即,她的神色有些悲哀,她覺得他是無動於衷的,她走或者她留,他都不在意。想到這裏,她無奈何地搖搖頭,目光繼續放在窗外。窗外正起著風,把綠竹吹得搖擺不停。
從什麼時候起對這個小丫頭動了情的,穆白不清楚。他只知道,在他躲出去的那一個月里,他滿腦子裝的都是小卓的影子。她喝茶,她撫琴,她嬌笑著跟他撒嬌,她噩夢中緊抱著他的胳膊。
奶奶是在半夜起來去茅廁時才發現小卓不見的,這下老人心裏慌了。她蹣跚著小腳叫著相鄰一起找,小卓的名字在男女老幼的喊聲中響遍了整個村子。山村被熊熊火把照亮了,火把蜿蜒在崎嶇山路上,像是一條火龍。
奶奶出殯的那天,小卓的父親程顥幾乎崩潰了。作為獨子的他哭號著,幾乎喊破了喉嚨。母親與他而言,是天,更是命。他自幼喪父,母親含辛茹苦把他養大,供他念書。如今,他事業有成,還沒來得及報答,卻已天人永隔。
穆白,你還在怨程顥吧。
一個星期之後的清晨,穆白剛醒來,便聞到了一陣幽香,他急急地下了床奔向客廳,果然,一朵一朵的蘭花交錯開放,在一窗陽光里開得矜持又小心。
之後,兩人沉默了很久,很久。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房間里有了黑色的影子。穆白坐在沙發上,良久未動,小卓走下搖椅,走向琴桌。
可遇見了小卓他才知道,有些東西一旦拿起了,就再也放不下。
那天夜裡,小卓離開了奶奶的家,摸著山路一個人走,她想回自己的家,那個家裡沒有奶奶刺耳的叫嚷,沒有別的孩子的嘲笑,更沒有那個凶神惡煞般婦人的耳光。山路不平,她連連跌跤,顧不得疼,也來不及哭,只想離開那個如同巫婆的奶奶和那個傷她心的村莊。
卓蘭,我不愚鈍。我和她每日相處,細微處的東西,和*圖*書我比你和程顥體會得更直接。從她不叫我穆叔叔的那天開始,我就怕了。我跟你暗示過,跟程顥也提及過,你們全不在意。可我呢,對於小卓,我躲不開,也逃不掉,不管我走多遠,走多久,我始終都是要回來的。
作為一個父親,他第一次因為虧欠女兒而落淚。他的手指,久久地停在日記最後一頁的那行字上:如果,那一晚我沒有走就好了。奶奶還在,爸爸不會恨我,而我也就不會愛上穆叔叔了。
這是小卓離開的三天前發生的事情。程顥的最後一句話,震破了穆白決定要坦白的心。之後,小卓走了。
奶奶不知道,小卓被男孩笑稱野孩子。奶奶不知道,男孩的母親說小卓沒教養,父母不疼,奶奶不愛。奶奶更不知道,小卓因為辯駁了兩句被男孩的母親打了耳光。可是,六歲的小卓什麼都沒說,只有眼淚落滿了臉。
那一日,也是如此。
當我讓你帶小卓走的那天,我就對你說過,她不合適再到我這裏了。
終究,他還是放不下。當卓蘭給他打電話說小卓整宿整宿不睡覺,著了魔般只念著穆白叔叔時,他就知道他逃不開了。
就這樣,一直一個人生活的穆白,身邊多了一個人,只是當時他沒有想到,這個人會在某一天毫無徵兆地闖進他的心。
穆白笑:不急,什麼時候這樣客氣了。
一個月後,卓蘭來找穆白。
窗台上的蘭像是被風吹醒了一般,搖了那麼幾下,幽幽飄著香。她笑,笑得一臉淚花簌簌落下,她覺得自己等了那麼久,終於看到花開了。
丫頭,喝杯熱茶。
很久以前,房間里只有他和她。一把壺,兩隻杯子。壺是紅泥壺,流線型的半月,溫潤古樸;杯子是繪有幽蘭的青花瓷,幾筆淡墨,雅緻素凈。從前的很多日子里,穆白為她煮茶,而她,躺在搖椅里,望一窗風雨。
直到有一日,程顥和妻子卓蘭要到外地談個項目,便帶著小卓去老同學穆白家小住幾天。那是小卓近十年中第一次和父母以外的人相處。多年後,穆白常常回想起第一次見小卓時情形。那麼單薄的一個小人兒,怯怯地站在卓蘭的身後,一雙手反覆地摳著指甲。她的臉是雪白的,像是一張紙,脆生生的,讓人憐惜。她沒有看他,一雙眼睛始終是垂著的,只有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的。
最後一個字的音調淡淡地往上一揚,讓本就清冷的語氣更是一片悵茫。
初來乍道的小卓,漂亮乾淨的小卓,自然而然地成了圃香村的一道風景,並引來了很多同齡孩子的好奇目光。他們總是圍著她問東問西,他們覺得這hetubook.com•com個長得如同洋娃娃一般的女孩子衣服真漂亮,說話真好聽,他們覺得她身上有很多和他們不一樣又讓他們羡慕的東西。
她說完猛地推開他,用薄涼的眼神看著他,她知道沒有誰會真正的想要介入她的生活,分擔哪怕是一絲一毫孤單。沒有愛,亦沒有溫暖,從很久之前就是這樣。
六歲那年,小卓和一個男孩打了一場架,把男孩的臉抓破了。男孩的母親在奶奶家罵了一整個下午。奶奶見到男孩滿是血跡的臉,二話沒說就摁著小卓的頭,陪著笑罵著小丫頭片子一再地向男孩的母親鞠躬道歉。
當他確定了自己的心意后,他整個人是慌亂恐懼的。他滿腦子想的是倫理道德,他覺得自己不能有這種想法,更不該有。他是一個足以做小卓父親的人,況且那麼長久的時日中,他確實把她當作女兒對待的。所以他躲了出去,不是躲小卓,而是躲自己的心。
她抬著清麗的花顏,想努力扯出雲淡風輕的笑。沒有成功,所以她笑得很苦澀,嘴唇蠕動,眼角晶瑩。
都會好的。穆白拍了拍程顥的肩,雖然沒有正式見過面,但對於小卓的情況,他還是有些了解的。
再後來的事情,成了小卓躲不開的噩夢。奶奶失足從山路上跌了下去,從此陰陽兩隔。
窗檯的那盆蘭抽新芽了。
這句話,你們應該對小卓講。十九年了,你們到底為這個孩子做過什麼。你們有沒有問過她在圃香那一年多的時間里到底發生過什麼?你們有沒有想過把奶奶的死歸結到一個孩子身上意味著什麼?你們只知道她自閉,卻不知道她一度自殘。卓蘭,你知道嗎?對於這樣一個孩子,我是沒辦法抵禦的。
一根弦在她手指下響了一聲,空曠曠的。她臉上的淚已經幹了,表情沉靜得像是一湖深水。她說:蘭花真的抽新芽了呢。
程顥,沒有可是的。我原本是把她當成孩子看待的,可她待在我身邊的時間太久了,久到讓我慢慢發現,她不是我認為的孩子;久到她住進我的心裏,我都沒來得及覺察;久到你現在來興師問罪,已經晚了。
小卓,你還小,很多事,你不懂。
那時,她還小,五歲,由於父母被外派到國外負責一個項目,她便被送到了圃香的奶奶家。
他經常如此,像是著了魔的人,只要出門,總會倒上一杯熱茶,他覺得,小卓總有一天會回來喝的。
因為她對這個世界防範了太久。
三月,春暖花開,小卓離開已經一年又四個月了。
不是的,不是,你錯了,是愛,我愛你。從我十六歲那年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愛你m.hetubook.com.com。可是,你不懂,又或者,你根本不想懂。
穆白覺得她的眼淚刺痛了他,他知道,很多話他不能說也不敢說,說出來就成了錯。他俯下身子,雙手托住她的臉,然後低下頭,吻她光潔的額頭。
這是穆白常常說的話,簡單中有些小小的寵愛。
卓蘭走後,穆白彈了一下午的琴。那是小卓走後,穆白第一次坐在琴凳上。
穆白,下個月我就要走了。
窗檯的蘭花送走了一季冬,密密的花兒碼在一起,擁擠著一片喜悅。
可是……
如果不是爸爸拜託你,你或許早就厭煩我了吧。
我不知道。小卓喊著,捂住耳朵不聽不聞。
無事的時候,穆白總會躺在小卓躺過的那把搖椅里,溫著茶,看花,看雲朵。他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彷彿小卓就在身邊。
三月,春暖的時節。草兒泛著青綠,花兒頂著嫩苞,陽光鑲著金色的邊,連雲朵都是輕軟可人的白。
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小卓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了這樣一群人中,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小怪物,被人打量來打量去。她不喜歡被人拉來推去地上下左右地看,她更不喜歡奶奶尖聲尖語地對她大呼大喊。奶奶說:小丫頭片子一個,還這麼不聽話。
小卓接過來,不看他,悠悠地說:喝了熱茶,人就不冷了?
一輩子守著土房子的奶奶沒文化,早年喪夫的她脾氣不太好,說話自然也容易沒個輕重。小卓在圃香住了一年,一年的時間,把原本開朗活潑的小卓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
你也覺得我是錯的,是嗎?穆白嘆了口氣,不再年輕的臉上寫著滿滿的落寞。
我懂,我一直都懂。
傻丫頭,你還不懂,不懂愛人,亦不懂愛自己,更看不懂一個不再年輕的男人的心。
這是程顥一拳向他揮來時說的話。穆白沒有躲,挨了個結結實實。
你撒謊。我妨礙你了,我在你的生活里給你造成困擾了,所以你們商量好,要把我送得遠遠的,最好永不見。
可你,你是她的穆白叔叔。
他在她鼻端輕輕說。這樣近的距離,呼吸里有灼熱的氣息,小卓突然覺得乾燥得很,沒來由的一陣壞脾氣:為什麼,為什麼你從來不說愛我?
來,喝杯熱茶。
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下樓,取車,離去,小卓從白楊樹後走出來,看著遠去的車子,深深呼吸著。她覺得三月的風還是有些微的冷,把眼睛給凍紅了,鼻子也凍酸了,一不小心,就會把眼淚勾出來。
小卓走後的第二天,穆白坐在搖椅上,閉著眼睛搖了很久。整整一天,他沒有出門,沒有煮茶,琴也沒有碰。
一年多了,和-圖-書終於,她再次呼吸到了有他氣息的空氣。這樣的時刻,她的心是安妥而滿足的。
他欣喜萬分,給小卓發了郵件,沒有文字,只有蘭花次第盛開的圖片。
小卓走後,程顥把公司的所有事務交給了卓蘭。他去圃香,聽那些長大的孩子跟他講那個五歲時的小卓。他坐在小卓的房間里,讀她的日記,看那扇她從來不關上的窗子外面的風景。他用了兩個月的時間來體味女兒曾經走過的路。一個人,整日守在家裡,坐在窗前看窗外的世界。他終於明白了,小小年紀的女兒,是怎樣的孤單,一個人,一扇窗,沒有聲響,沒有顏色,只有大片大片的雲朵。
對不起。對不起。
她點點頭。眼睛依然是垂著的,一個字也沒說。
小卓,你知道不是這樣的,你知道……
你這麼乖,我怎麼會厭煩你。
看到這副表情,穆白有些不忍了,一隻手抬起來,懸在空中猶豫了一番,最後輕輕放在她的頭上拍了幾下。
從前,他站在三尺講台上可以神定氣閑地說:要放下,放下才能解脫。
她是可以做你女兒的人,你怎麼能夠?
他說:我去送你。
穆白,我們錯了,錯得太久,也太多。程顥現在每日都自責,他恨自己對不起孩子,更恨自己想錯了你。
中午接到院里的電話,有學術研討,臨出門的時候,他斟滿了兩杯茶,笑著說:丫頭,記得喝杯熱茶。
四十多年,他專註于修心授課,對情愛之事從無別的想法。他是學生眼中的仙風道骨,是友人眼中的世外之人。他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就這麼被註定好了,選一處山水靜地,修心智,養心性。別人戀著這萬丈紅塵的俗世情愛,他自清高地做一隻閑雲野鶴。可是世間事誰又說得准。他陪著她療心傷,不想也醫好了自己的木石心。
穆白沒有作聲,轉過身,走開。
那天,從來不抽煙的程顥,腳下是一大片的煙蒂。他一直捧著那本日記坐到半夜,最後,他撥通了穆白的電話,沉默了許久許久之後,說:小卓,我的女兒,以後要拜託你了。
你也早就知道的吧,不然,那次你不會走那麼久。
從大城市到鄉村,她需要很長時間來適應這其中諸多的不一樣。聽不懂的方言,滿是塵土的街道,一天到晚喊喊嚷嚷的孩子們,還有被稱作茅房的髒兮兮的地方。這一切,跟她原來的生活相差得簡直太遠太遠。
穆白,孩子就麻煩你了。事情解決了我們儘快趕回來。
蘭花在小卓走後的第三天,頂出了花苞,密密實實的。
和從前一樣簡單的話,只是這次,他沒有喚她丫頭,也沒有從前的寵溺和溫暖。他的語氣平淡,就和-圖-書像問一個熟識的人吃沒吃飯一樣。是的,她說她要走了,他沒有半分留戀和傷感。
這句話小卓說得清淺,可聽在穆白耳朵里,卻像是一根刺。他怎麼會厭煩她,他怎麼可能厭煩她。三年多了,從她進入他的生活到現在,三年多了。他從最開始的憐惜疼愛到現在的不敢面對,這份掙扎和拼力抵抗,她永遠都不會懂吧。
這孩子……程顥剛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他回頭看了看小卓,搖了一陣頭,繼續說,怪我,都怪我。
不好。小卓,你長大了,是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你不可能總是生活在穆叔叔的小房子里,這會束縛你。有很多事,你需要走出去才能懂。
小卓說這句話的時候,穆白剛坐下,手中的茶還未及喝,一抖,茶湯灑了出來,濺在他白色的衣角上,幾點暗褐色。他突然覺得喉口發緊,乾乾澀澀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小卓走了,改簽的機票,就在當天晚上。
你不懂,從前你叫我穆白叔叔,有什麼心裡話你都對我說。你的難過,你的無所適從,你覺得你的爸爸媽媽不懂得,不懂得你的世界和你承受的許多,所以,我成了唯一能夠諒解的人。你依賴我,也習慣了身邊有我,可是孩子,這不是愛。
奶奶的死,就像是一個結,打在了程顥和小卓的心裏。這場相互間的怨恨長達十多年,等到程顥想要去緩和父女之間的關係時,一切都太晚了。小卓有了很嚴重的自閉症,不能正常上學,不能正常與人相處,就連最基本的交流都很困難。
喂,這幾節課,你都沒有好好教我撫琴。
那麼你懂,你去跟爸爸說,我哪兒都不去,好不好?
穆白坐在沙發上不緊不慢地沖茶,沒有抬頭。對於小卓的心思,他當然是明了的,他只是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她。在他眼裡,她還只是個孩子。
她跺了跺腳,緊跑幾步上了樓。站在二樓門前,她猶豫了好久,最後還是將鑰匙插|進了鎖孔,帶著滿心的猶疑和不安,她轉動鑰匙——咔,鎖開了。
即便到如今,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提到奶奶二字,她都會不由自主地打個激靈。她已經不記得有多少次,那個有一頭灰白頭髮,說話尖聲尖語的老太太追在她的後面,大聲喊著:你給我站住,小丫頭片子。
眼淚忽然就那麼稀里嘩啦地淌了一臉,她抖著手推開門,一雙眼睛那麼熱切地張望著,什麼都沒有改變,搖椅,古琴,朱泥壺,青花杯,還有熱茶的香。
一張搖椅,在陽光里散落下疏淡的影子。一壺熱茶幽幽地散著清香,陶壺裡的水咕咕的響著,小卓飲了一口茶,彎月的雙眸眯成一條線,歡喜地看著那些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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