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事如歌
不知誰說過，當一個人總是懷舊時，就證明他（她）老了，為什麼，為什麼，我最近老得特別快？
那麼多年不見了，他就彷彿從地底下突然冒出來一般。當年，我刻意斷絕了除沙沙之外的幾乎一切聯繫，就是因為不想太過沉溺於過往，但是，夏言……連同他所聯結的種種有關過往的記憶，驀地又湧上心頭，還有，還有那個人……
冰山先生轉過身來，依舊用那種凍得死人的眼神看著我，眼裡還是有些微的挑釁，慢吞吞地開口：「可是，它是我先拿到的。」說完，他揚揚手中的書，還刻意地瞥了一下我的腦袋，慢條斯理地補上了一句，「而且，我覺得它在我手裡，可以發揮更大的價值。」
想當初，正是托她如蓮燦舌，外加一天一個電話的百般勸說，說C市如何山環水繞，文化璀璨，還拚命給我發E-mail照片，那些藤葛滴綠的古城牆、斜陽輝映的古建築、鐘聲隱隱的寺廟，還有我最愛的六朝碑林石刻，著實讓我心動，權衡再三，我才棄G大的留校名額來到C大。
冰山男一徑在旁悠閑納涼，置身事外一聲不吭。
我們是典型的不打不相識。
我幾乎聞到了樹葉的清香。
打從一進門開始，我看著那一堆一堆的人，心裏就直發怵，一小會兒之後，沙沙領著我走到已經招呼過了好幾撥人的夏言面前，「夏大哥。」
唐獅子的聲音開始有點火藥味：「你才幾歲，學這些有的沒的，拿回去，要不我去找你們老師！」他語帶威脅地又加一句，「好好回去學習，不要再犯傻，聽到沒！」
……
但不自覺地，我居然也不時偏過腦袋看向舞池，留意那個冰山男到哪裡去了，奇怪了，好像一直都沒看到呢！
湊近后才發現，這個人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長得還真不賴。只可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
我知道，大姐是真動了心，要不然，她不會堅貞不貳地苦守了牛郎織女的生活這麼多年，每到夜晚來臨就精神百倍，五指禪功更是不噼噼啪啪練到半夜絕不會停，功力一天比一天精進。
那年我十六，他十九。
記得從我們念初三開始，十四五歲的小男生小女生們，逐漸開始褪去青澀。儘管中考在即，班裡仍然轟轟烈烈地開始議論起學校里哪個男生長得帥、哪個女生長得漂亮，或是誰誰穿了什麼新衣服。教室里整天嘰嘰喳喳的，那種撲面而來的青春氣息，總是讓給我們上生物課的、孫子從小就被帶到相隔萬里的美國去的老太太，每每看到我們就眯起眼滿足地笑。
形勢比人強，片刻之後，我還是不情不願地跟著他們上了計程車。
……
想到這兒，我不禁微微一笑。
我愕然愕然再愕然，片刻之後，機械地轉過眼去。
也就難怪夏大少爺過盡花叢而不沾一片綠葉了，眼界高嘛，呵呵。
我向來都是恩怨分明，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最好別惹我！
人生好比讀書，應該斷句、轉行，就此揭開新的一頁。
「當然！」杜沙沙同學挺挺胸，史無前例地永往向前。
但是，當時年幼無知的我，顯然不知道什麼叫做盡人事、聽天命，只見，我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立刻就向那個人撲了過去，「喂，這本書是我先看到的！」懂不懂先來後到，女士優先啊！
心不在焉地晃著，不知不覺中，轉到一個拐角處。突然間，前面冒出了一個黑影。我嚇了一大跳，手裡的杯子頓時向前傾了出去。
驀然，我靈光一現，大驚，「你和唐少麟……」不會吧，多可怕的事！
沙沙和夏言兩家是多年世交，我和沙沙是同學兼手帕交，秦子默、夏言、唐少麒是好兄弟兼多年同學，唐少麟和我們是同班同學，而我呢，我和秦子默，是怎麼認識的？
在大學校園裡，新的學期又即將開始。
輪到我獃獃愣住。
我心裏憤憤，兼無奈。
半晌默然，我以為打錯了，正想掛，對方又說話了：「林汐，是我——夏言。」
菜鳥一隻的我，時間表很快就被排得滿滿當當的：開新課，聽老教師上課，帶班級輔導員……幾番折騰下來，只有一個字來形容的感覺：累！
一時間，我幾乎又快沉溺於那些如煙往事中……
我有些疑惑地問過她：「喂，請問你們見過嗎？而且，有這麼熟？」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這種十全十美的人咧？偶不信，一千個一萬個不相信。
夏言笑了一下，並不介意沙沙跟我的小小動作，「子默，走吧。」他看看我，「今天我過生日，我叫上一些同學和朋友聚聚，你要沒什麼事的話，跟沙沙一塊來吧。」
溫和男一笑，居然有溫如春|水的感覺，「唐少麒，夏言的同學。」
好死不死的，居然碰到我們班那頭獅子的哥哥，還真是夠倒霉！
更詭異的是，我聽到後方傳來沙沙溫柔有禮略帶害羞的聲音：「子默哥哥，好久不見了。」
夏言家果然豪華，他老爸在J省開著一家規模頗大的公司，很少在家，平時就夏言的爺爺奶奶、還有老媽住著這三層別墅。客廳開著充足的冷氣，大得可以開大型舞會，四周一圈布置成自助餐的樣子，中間空曠，零星放了幾圈沙發供人小憩，上面吊有高高的水晶宮燈，白紗窗帘迎風飄揚，屋外的花園裡一片繁花似錦，夕陽西下，無限美好。
無意識地一回頭，冰山男居然就在我身後，拎著書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那種跟看一隻蟑螂一樣的眼神，看著實在是很刺眼。我迅速別過頭去，沒關係，吐啊吐的就可以給他習慣一下。
他就那麼站在那兒，靜靜地沒有表情地看著我。
我一人獨立在長江邊上，看著遙遙天際一線間的蒼hｅtuｂｏｏｋ•ｃｏｍ•cｏm茫和來來往往的船隻，竟然一時失神。
「好。」夏大少爺儘管和悅，但一旦決定的事歷來鐵令如山，這點我和沙沙向來謹記。
唐獅子正眯著眼，仔仔細細地打量我，「你，林汐，你就是那個整天無所事事寫一些沒營養又無聊的八股文的小女生？」
我心底一陣惱怒，雖然我貌不驚人學藝不精，但好歹也是教語文的孟老夫子最得意的弟子啊。
「初一。」小女生怯怯地說。
我不為所動，哼了一聲，再接再厲：「現在，恐怕是充血部分比較多了吧。」看著他的臉再度出現細微變化，我心裏極其痛快，哼哼，who怕who。就算書拿不到了，出口氣也夠本。
杜沙沙笑得很是燦爛，「在夏言家見過兩三次，路上還見過一次，其他是聽夏言說的呢！夏言眼光高，他說好，一定不會錯。」她眼裡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他是來我們這借讀的哦，家在杭州，西湖、斷橋，多浪漫的地方啊！」
之後，大姐曾經一度痛心疾首扼腕不已：一向清高自律的外國文學之花就這樣插在了牛糞上……她痛定思痛，將所有這一切，歸咎於前一天晚上趕作業晚睡精神不濟，而被宵小之輩運用「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理論就此一舉攻陷。
我決定，馬上、立刻就把身上的錢拿去吃掉，正轉念間，馬路對面傳來一聲高叫：「汐汐——」
想到這兒，我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搖了搖頭，好冷。
某丙的表情很舊社會，「老師，大學生活跟我想象的一點都不同，我想退學去創業！」
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
於是，我很真誠地微笑了一下，「這麼早就接班了啊？」
C大，九月。
我微微一怔。只要是身處J省，無不聞飛越公司的大名，它是J省最為知名的民營企業，也是全省名列前矛的納稅大戶。最最重要的是，飛越是夏言他老爸開的，換句話說，夏言是飛越公司的少東。只是，記得沙沙提過，夏言從G大畢業后沒多久就去美國留學了，我原來還以為他會在外面多闖蕩幾年，畢竟國外的MBA在現今的中國還是蠻吃香的，他的個性也不像是那種喜歡坐享其成的人。
而且，唐少麟同學絕對、極其、非常的不低調，當我們還天天騎著時速15－20km/h的小自行車鍛煉身體的時候，唐同學已經開上了拉風的機車，神出鬼沒地成天呼嘯來呼嘯去。鑒於他功課、運動一把罩的優秀歷史，老師們似乎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地任由他去，要知道，每周一的全校升旗儀式還是要仰仗身材高大勻稱的唐同學大駕光臨的；還有，我們逃課罪不可赦，唐同學逃課就是因為課程太淺無法滿足他旺盛的求知慾；我們不允許拉幫結派，唐同學就可以口口聲聲被尊為老大；我們不允許早戀，唐同學若有似無的戀情傳聞就足夠可以寫成一部源遠流長的編年史；最最最重要的是，唐同學脾氣很、十分、非常之暴躁，舉凡打掃或班級活動，只要不幸與他共事，一有懈怠之處，劈頭蓋臉的「蠢」、「豬頭」、「這個都不知道，你怎麼長大的」不絕於耳。於是，初中同學三年，再加高中一年，我們都生活在唐同學的陰影之下，他於我們而言，是天才少年，更像一座不能靠近的瘟神，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就怕掃到颱風尾。
突然，我驚醒過來，甩甩頭，再甩甩頭。
但是，既然連外星飛碟都時不時來造訪一下地球，凡事，還是皆有可能。
不一會兒，電話鈴響，我去接：「請問找哪位？」
看著大姐莫名的樣子，我心裏的刺痛和無助再一次如浪潮般，無邊無際地襲上心頭，那年，那年……
現在的我，是鄰省C大一名普普通通的經濟系老師。
小女生都快要哭出來了，飛快轉身，落荒而逃。
跟在沙沙後面那個看上去很陽光的男生走了過來，「子默，說買本書，怎麼讓我等了這麼久。我怕你又迷路了，只好過來找你，路上剛巧碰到沙沙。」
陽光從樹葉間散散瀉落，斑駁陸離，來來往往的，是涌動的人潮。
我忙搖頭，「不用不用，謝謝，我還有事。」
那些回憶，連同楓葉之國的——那個人，都已經是早八百年前的事了。
呃？我聽著這些千奇百怪的問題，看著他們青春坦然而毫不作偽的臉龐，一笑之餘，不免感慨：真的，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快！
突然，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響起來：「唐學長。」
夏言忙指著我們對周圍的人群說：「這位是杜沙沙，我的小妹妹；這位是沙沙的閨中密友，林汐，這邊全是我同學。」他一一介紹下去。
我的眼前，驀地閃過一雙清冷但閃動笑意的雙眸，我彷彿聽到一聲莫可奈何的、帶著些微嘆息的笑，和一個略帶寵溺的年輕的聲音：「汐汐，你這樣的天分，也可以來游泳嗎？」
要知道，她老媽對她的寶貝程度，直指王夫人對賈寶玉。我就好比她身邊的那個襲人，她的去向我是一定要知的。
秦子默只是漠然地瞟了我一眼，不吭聲。
師母看我不做聲，接著追問：「林汐，你暫時還不想當滅絕師太吧？」指的是讀博。
他似是欲言又止了一下，但是，停了半晌，最終只是說：「明晚七點，凱悅三樓。晚上六點鐘，我開車來接你。」
而且，我從頭到尾一直在瞪他，如果眼光能殺死人，他早就已經死無全屍了。
真正讓沙沙卻上心頭的，是秦子默——夏言的同學，兩個天之驕子中的另外一個。根據沙沙同學如潮水般層出不窮的形容詞，再加上我一向擅長的歸納總結，那就是：如果說夏言是火，和*圖*書絢爛奪目，那麼秦子默就是冰，清冷晶澈，但永遠拒人於千里之外。再加上籃球、足球、排球舉一反三，琴棋書畫樣樣皆通，溫文有禮，對人永遠保持距離又不失風度，是沙沙心中典型的、完美無缺的、獨一無二的白馬王子。
沙沙飛快地衝到我身邊，很不給面子地說：「你會有什麼事？不是早說好我們下午碰碰頭找個地方玩玩的嗎？」她使勁地捏了我一下，「一起去一起去，夏言家我熟得很。」
沙沙像是察覺了什麼，有些疑惑地來回看著我們，「你們認識？」
站在我面前的，正是那個背後靈的冰山男。他的衣服上，印出了一大片濕痕。整個前襟，算是毀得差不多了。還好，衣服原本就是深色的，所以倒也不是很明顯。
素來治學嚴謹的導師照例囑咐我「以事業為重」，要繼續努力，報效社會。
於是，我只是稍稍思忖，便定下心神，一下湊到他面前。我的這個舉動，似乎讓他稍稍一愣和些微躲閃，但是，我沒空仔細研究，只是「呵呵呵呵」假笑數聲：「那就是閣下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腦容量異於常人了？」我瞄了他出現幾分變化的臉一眼，又不懷好意地補上一句，「就是不曉得是空心部分多，還是積水部分比較多啊？」
半晌之後，我重又抬起頭來，無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室內，我的目光一轉，突然看到了大姐書架上的那套《莎翁全集》，心中的痛楚逐漸加深，我再一次地低下了頭去，片刻之後，我轉過頭去，瞪向大姐，一字一句地說：「大姐，不是叫你別把這、套、礙、眼、的、書、放、在、書、架、上？」
但奇怪的是，沙沙在產生惶恐、不安、竊喜等等複雜情感后沒過多久，突然在某一天莊嚴宣布：從今天起，我、杜沙沙，決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閑雜人等，非請莫近。
記得當杜沙沙聲情並茂地向我發布這個特大消息的時候，我正在宿舍里心無旁騖地吃晚上加餐的方便麵，聽到她的話，咳咳數聲，差點嗆到：「你是說，你真的、要、好、好、學、習？」我是十萬個不相信。
沙沙十分不講義氣地轉過臉去，我一咬牙一閉眼，「是我。」死就死吧。
關鍵是策略，除了策略，還是策略。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古語大不謬也。
你愛談天我愛笑
我被驚住了，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
他原本輕鬆的眼神瞬間犀利了起來，眼中光芒一閃即逝。他看著我，表情中似是帶有幾分意外，還有一些我分辨不清的其他情緒，一掠而過。
電話那頭也是一笑，「沒辦法，我老爸身體一直都不太好，希望我早點上手。」
滿杯可樂，在空中劃出一道深褐色的弧線后，姿態優美有驚亦有險地潑上了面前那件T恤。
而快人快語的師母呢，第一千零一次的，不忘關心我的終身大事：「林汐，以前那些就不提了，上次我給你介紹的關醫生，到底哪兒不好？人家對你可是一往情深，你看看你……」
如果時光倒流，我寧願沒有但是，也就不會有後來……
一抬頭，我的聲音硬生生頓住了。
我一驚，天！冰山男？沙沙口中那個一日念三遍的秦子默？
一個小小巧巧的女生，看上去很秀氣，有幾分怯怯地站在唐少麟面前，羞澀地遞過一個瓶子，「學長，我聽說過兩天是你生日，送給你。」我們瞪大眼，極其垂涎，要知道，那是當年很流行的幸運星哪，滿滿一瓶啊！
半晌之後，我頹然地走出書店的門，嗚嗚嗚，明明知道我窮光蛋一個，還要用錢來刺|激我，老天不公！
「呼——」沙沙遲鈍地拍拍心口。
只是，他的雙眸，正不動聲色地深幽幽地盯住我。
我搖頭，「不想，我要向師母學習，做博士『后』。」
那年的那個夏天，那片藍天，那些悠悠的白雲，那明媚的陽光，那個菁菁校園，還有那雙曾經略帶嘲諷、曾經滿含笑意和深情、曾經深深痛楚、曾經……的眼睛，那微微的、幾不可聞的輕嘆，那張年輕的、不可置信的蒼白而絕望的臉……
我心中一聲哀嘆。天要亡我。
就是因為這套叫做《莎翁全集》的書。
更何況，以我倆多年來的革命友誼，舉凡她積極上進的任何決定，我歷來無條件支持。早在我跟沙沙念幼兒園時，她老爸老媽仕途心正濃，壓根就無暇管她，每次都是一個看上去就沒什麼戰鬥力的老阿姨來接她。再加上沙沙小時候長得漂亮，經常被其他小孩莫名地欺負；而我呢，從小就被哥哥熏陶得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喜歡充好漢強出頭。為了她，我跟那些臭小孩們打過好幾架，從此，把這個沉重的大包袱扛上肩，就此再也甩不掉，一路被她纏著直到初中。
我當老師的第一個新學期終於開始了。
記得當年年紀小
我低下頭去，我閉上了眼，心中一陣潮水緩緩漲上，又慢慢退下，一種銳利的、幾近不可抑制的痛，剎那間蔓延全身。
我抬眼，不認識但又似曾相識，「呃，請問……」
我有點苦惱地撓了撓頭，看著對面那個一直一聲不吭的人，不知道怎麼繼續下去。
正胡思亂想間，一個人影掠過我身畔，一個淡淡的聲音響了起來：「下次記住，地上沒有金元寶，不必費心盯著。」
放下電話，我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
那是念高一的時候，有一次，我和沙沙在午休時偷偷跑到教學樓樓頂，找到一個角落，大談班上的軼聞趣事。我們倆都是說話直來直去的主兒，講著講著，都有點困了，各自輕輕地打盹。
唐獅子舒服地坐在一個高高的小平台上，上下和圖書打量了她一眼，語氣平淡地問：「你初幾的？」
我暗自嘆氣。一往情深？那個戴著厚厚鏡片的醫學博士根本就是懷才不遇，想找個聽眾來演講他的冠心病醫治心得好不好。
沙沙也曾不止一次勸我，過去就算了。
因為，我，林汐，G大最最最新鮮出爐的研究生，早在流火七月，就已經收拾行李、揮別舊友，離開了我生活了整整七年的母校。
當沙沙走到我面前，我正準備竇娥申冤的時候，咦咦咦，這個人居然繞過我，走到我身前的另一個人面前，太詭異了吧！
遙想當年，二人同在一個美麗海濱城市的一所學校里讀本科，劉濱高大姐一屆，可算素昧平生，但卻在畢業離校、要跨上開往火車站的校車前一個小時，劉濱一眼相中來往的人潮中，氣質脫俗、安安靜靜地捧著書走路的大姐，計算機人的天性發揮無遺：穩、准、狠。他當機立斷，氣喘吁吁地飛速跑到大姐眼前，「嗖嗖嗖」掏出一張紙，一撕兩半，很快在其中一張上寫下姓名、電話號碼、QQ號、個人主頁、地址，遞給大姐，再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你的——」
我瞠目。這個瘋子啊，錢多也不是這麼花吧！
「你可以不逛街不看電影不聽廣播不看小說不聊天？」我仍然沒當回事，邊繼續吃面邊調侃她。
又一日，夕陽西下，煙波浩淼。
但是，這個定力超人的冰山男似乎壓根就不屑於跟我過招，他只是冷冷地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梭巡了我一番，接著回頭對著老闆娘，口齒清晰、無比冷靜地說：「我買，加價50％。」說完，瀟洒地掏出錢包，準備付錢。
一個重色輕友，一個狷傲狂妄。
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下意識搖了搖頭。
大概是兩尊神杵在面前，極其防礙財神爺造訪，坐在我們身後的老闆娘開始不耐煩了，尖聲喝道：「到底誰要？！」
眼看小妮子把自己幻想成了和許仙斷橋相會的白素貞，我不忍打斷她的思緒，只是暗暗撇嘴，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高中生而已，用腳指頭想也不會有那麼出色。呃，當然，我們學校那頭獅子就是異數，但也早就被貼上了「非我族類」的標籤，想來也不太令人羡慕。
也正是從那時起，我從沙沙口中知道了在Z市另外一所重點高中——揚風高中念書的兩個男生的名字：夏言和秦子默。
大姐懵懵懂懂地看著面前這個有些莫名其妙的男生，懵懵懂懂地從他手上接過紙條，再懵懵懂懂地留下自己的聯繫方式……
C大校園和我的母校G大很像：教學樓、林蔭道、宿舍區，小橋流水、亭台樓閣，應有盡有。但與G大相比，C大更加依山傍水，層層疊翠，緊挨著我們宿舍的，就是一片鬱郁樹林，和大學時代我宿舍旁的小竹林異曲同工，那些偶爾跳上窗檯的小鳥，同樣唧唧喳喳，無限生機。
如今，獅子的哥哥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但是怎麼感覺一點都不像啊，獅兄溫和得像春|水，獅弟就暴躁得像烈焰。
恍若前生，恍若一夢。
高一那年，正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一直擔任展陽中學文學社編輯之職的我，喜歡寫一些現在看來幼稚得倒牙的豆腐塊；繁重的課業之餘，愛逛書店。
多久，已經有多久，沒有過這種情緒了？
為什麼，當我已經決定把過往的一切全部留在G大，一絲一毫也不帶走的時候，往事還是如影隨形地跟著我？
我幾乎看到了自己追逐打鬧的身影，和身旁笑著躲閃的那個人……
就在此時，我突然發現，我的密友、初三五班的杜沙沙同學，彷彿一夕間成為了展陽中學公認的校花。一時間，沙沙鮮花巧克力收到手軟，求愛信多得看到麻木，出去遊玩的邀約也接到不知凡幾。
最初死活不信，要知道，杜爸是我們市的人大主任，杜媽是一家大醫院的院長，作為獨生女的沙沙同學嬌縱異常，從小到大，唯一不上心的就是學習。並且，她一早就放言，考不上國內大學的話，她就出國鍍金去，因此，學習從來就是她豐富多彩生活的小小點綴。
自此，雖然我一直未有幸見過這兩位，但拜杜沙沙所賜，小到他們的生辰八字，大到身高喜好，我都瞭然于胸，而且一年後，第一時間就知道他們上了N市全國著名的重點大學——G大。
秋風送爽，天高雲淡。
哦，沙沙常說的「會說會笑會放電的桃花男」到了，我先跟沙沙交換了一下眼色，再禮貌地回應：「你好。」
「有空的話，明天一起吃頓飯吧。」電話那頭頓了頓，「我，你，還有沙沙，就當為你接風洗塵。」
是的，我和秦子默、沙沙、夏言是故友。或許，還應該加上唐少麒、唐少麟兄弟倆，從我十六歲到二十歲之間的這一段青春年華中，我的生命和他們是糾纏在一起的。
所以說，我們兩人，十多年來，從來都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我心底驀地一驚。
不可動氣不可動氣，我腦海中立刻浮起老爸常說的：審犯人的時候，一定要迂迴、轉折、破軍，九九十八彎后，再殺它個措手不及。
在我離那套書還有0.01厘米距離的時候，我眼睜睜地看著一隻修長的手臂突然間就橫了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地取走了那套書。
七年過去了，仍歷歷在目。
又一個周末，晚上十點鐘左右，好不容易送走一撥學生，我挪了挪幾近麻木的雙腿，捶了捶腰，又瞥了一眼戴著耳機和在上海做博士后的老公QQ聊天、任學生來來去去、半天我自巋然不動的大姐，心中一聲嘆息：幸福總是相似的，不幸各有各的不同。
有一回我們並肩坐在桃樹下
從初一同學開始到現在，我和沙沙儘
和*圖*書管小心翼翼地從不敢去招惹他，但也勉強算跟他有過一次交集。電話那端又開口了：「林汐，我現在也在C市，飛越公司。」
一日午後，我站在窗前，若有所思。
我們倆一驚，八卦本性暴露無遺，飛快從拐角的陰影處探出頭來一看，咦，什麼時候唐獅子也在？
我敢發誓，他的嘴角，又牽起了似笑非笑略帶嘲諷的弧度。
我不自覺地微微鬆了一口氣，沙沙，這隻披著人皮的鸚鵡——到處學舌。
又或許，換個環境，我的心情會好很多吧。
我們倆戰戰兢兢地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站了出來。
唐獅子一躍跳下那個小平台，走到我們面前面無表情地審視了我們一眼，「剛才，是、誰、說我是一頭像豬的獅子？」
我點點頭，「你好，」坦言道，「抱歉，剛才沒聽清。」
書啊等著我，我來了……
「真的！」杜沙沙同學神色堅定地看著我。
高一升高二那年暑假的一個星期天，我沒事又晃到了離家不遠的一家小書店，心不在焉地走進去，百無聊賴地看了一圈，正在到處亂看毫無收穫中。突然，眼前驀地一亮，找了N久但久盼未得的一套《莎翁全集》顯現在眼前。呵呵呵，上帝啊，阿門，聖母瑪利亞啊，我愛你。我胡亂在心中祈禱著多時的願望終於實現，我積攢N久的零花錢也終於可以壽終正寢了。說起來，還應該感謝我那個有點多愁善感的老媽，中和了我的部分基因，我狂愛看書，什麼雜七雜八的都看，不求甚解，但求痛快。莎士比亞全集啊，羅密歐和朱麗葉，李爾王，王子復讎記……
走在前面的、這兩年像抽麵條一樣瘋長、長得高高大大的獅子似乎聽到了，他頓了一下，但沒什麼反應，繼續下樓去了。
說罷，他對著我笑，露出一口整潔的白牙，「你好，想必就是沙沙常說的林汐了，我是夏言。」他又指指冰山男，「我同學，秦子默。」
我低下頭去，心底恨恨。時至今日，我總算領教到了什麼叫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溫和男居然真的壞壞一笑，「我是少麟的哥哥，你和少麟一個班吧，聽少麟說起過你。」
周圍傳來了一陣若有似無的笑聲，有數道眼光膠著在沙沙身上，美女嘛，總是第一眼就能吸引住人，很快沙沙就被包圍了。我鬆了一口氣，走到一邊，剛拿起一杯水準備喝，一張溫和的俊臉就閃入我眼帘：「你好，林汐。」
某甲一臉狡黠地壞笑，衝著我直截了當地問：「老師，你今年多大？有男朋友了嗎？」
杜沙沙是我從小到大正正宗宗如假包換、香港人謂之「老死」的手帕交，從幼兒園到小學、中學再到大學，十八九年，我們都廝混在一起，一直到她大學畢業那年棄我而去，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離開校園去社會上拳打腳踢大展宏圖。當年的這個G大高才生，如今已是C市——這個J省省會城市的晚間英語新聞播音員，外帶市政府領導的御用英文翻譯，標標準準的白領麗人，風光無限。
老闆娘臉上頓時笑開一朵無比燦爛的菊花，「好好好，馬上就把書裝好，來來來，這邊付錢。」視我于無物。
他發覺到我的窘態，挑了挑眉。
我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老半天才轉過彎來，敢情他在諷刺我腦容量小，愚笨沒文化？
我和沙沙正偷笑間，唐獅子轉而朝我們的方向轉過來，「出來！」
夢裡花落知多少
我和沙沙交換一下同情的目光，小女生勇氣可嘉，但知己知彼，方百戰不殆啊。你不知道自從唐獅子初二開始，就沒有女生敢主動接近他了嗎？唐獅子初一開始就光芒四射，再加上長相出眾，引得無數女生假借問問題之名接近他，搞得唐獅子不勝其煩，就此定下江湖規矩：要和他交朋友嗎？可以，當然可以，絕對可以，但前提是至少拿一個和他一樣的獎項。拜託，這個年頭，知識經濟時代了，最缺最稀罕的就是人才。於是，他不費吹灰之力，成功打敗大片花痴女，還帶動了一大片學習的良好風潮，惹得輔導員們眉開眼笑。總之，除非他大少爺主動接近你，否則你不能靠近他就對了。
杜沙沙同學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對我說的話恍若未聞。
他一聲不響，一直看著我。
夏言笑開了，「那就一起去吧，人多了才熱鬧。」
還有那首曾經最愛的，橄欖般青澀的小詩——
大姐是我的室友，芳名戴潔，跟我同一時間應聘到C大任教。她是拿了名校博士學位的外國文學專業的高才生，山東人，個子高挑，典型的美貌與智慧並重的高知女性。更重要的是，大姐在學業上孜孜不倦之餘，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一個同樣優秀搞計算機的老公劉濱。
我有些尷尬，只好呵呵地傻笑。
作為標準的警察家庭的一員，從小到大聽到的稀奇古怪的案件多了，所以，我的家教一向就是：越是表面絢爛奪目，內在就越是不堪一擊！再加上我那個在法院工作的哥哥，一旦技癢起來，有事沒事經常抓住我分析討論經濟、政治、生活各類案情，導致豆蔻年華的我，似乎從來就沒有這些浪漫的想象，好像也真的有些不太正常。
但是，畢竟是我先八卦他的，於心有愧，幾句冷言冷語，就忍忍吧。
等到他已經拐過去不見人影了，我還愣愣地站在原地。又過了老半天，我才反應過來。頓時，一陣怒火攻心。
說起來，唐少麟同學算是我們學校唯一的、知名度能和校花杜沙沙齊名的風雲人物。我常常暗自哀嘆：長得帥不是你的錯，長得帥又成績那麼好就是你不對了！唐少麟同學從初中起就年年勇奪全國級別的數學、物理和_圖_書、化學比賽一等獎，所以，一進高中就有傳言說，他鐵定以後是要保送清華北大的。
但是，求知慾極強的某些學生既不怕我，也不肯放過我，每逢周末晚上，經常跑來我宿舍閑磕牙。
一張無比冷靜的臉映入我的眼帘，年輕、完美、書卷氣，但是，沒有一點溫度，冷冰冰地帶著挑釁瞥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我！」我更高的聲音。
白雪公主快快樂樂地進了舞池，和豬八戒跳起了舞，一首流傳N久的藍色多瑙河，好奇怪的搭配啊，呵呵。
只是後來，後來……
我轉眼一看，冰山男，哦不，秦子默，正掛著我看了十分刺眼的淺淺微笑，「你好，沙沙，好久不見。」
畢竟，這麼多年來遇強則強生生不息的林氏家風，不能一朝沒落在我手裡。
他的孝順向來人盡皆知。
某乙極期盼地看著我，「老師，我們學校的學生能不能結婚？xx學校是可以的哦。」
我轉過臉去，斬釘截鐵地說：「不認識。」也絕對、一定不想認識。
畢業前夕導師和師母的話，再次湧上心頭。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心境居然隱隱透出如此的蒼涼？！
我一愣，「夏言？」有些艱難地問，「你怎麼……會有我的號碼？」
風吹樹梢鳥兒叫
本小姐我一向就最最瞧不起跟女生斗的男生！
一邊閑逛著，我一邊時刻注意著沙沙在哪兒。一會兒還要跟她一塊兒回去呢，可別把她弄丟了。
我搭上她的肩，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走啦，不要為不相干的人犧牲腦細胞，很不值哎……」
獅子哥哥的一句話喚回了我的思緒：「少麟馬上也過來，你們同學可以聊聊。」
按慣例，我帶領學生們參觀完校園，再帶著他們辦完諸如助學貸款、分配宿舍、上網選課之類的瑣事之後，疲憊之餘，將手一揮，「自由活動！」
師母眼一眯，笑得心有戚戚焉，「嗯，女人學得再好，不如嫁得好。」
如果不是那種略帶藐視的眼神，如果不是那審視一隻蟑螂般的臨去秋波，我也許就會找個角落黯然神傷，慨嘆命運之不公去了，但是……
少女情懷總是詩，人人都想當被徐志摩一輩子銘刻在心的林徽因和佟振保心口那顆永遠的硃砂痣，夏言那樣的不純情分子，在沙沙心中自然率先三振出局。
一聽此言，沙沙更是不容分說地緊緊拽住我不放。
半天，沒動靜。我有幾分奇怪地重又睜開眼。
夏言自不必提。夏家和杜家是多年世交，彼此之間熟得不能再熟，而且，夏言同學在杜沙沙同學口中歷來風評不佳：「你不知道他那種男生，仗著自己聰明點兒，家裡有點錢，從來不把女生當回事。有時候我上午和下午看到他，身邊一起逛街的女生都不是同一個人，哼哼……」沙沙不屑地撇撇嘴，一臉的鄙夷。
「聊——」我一口水差點嗆著，我瞥向站在人群中仍然顯得那麼，呃，客觀地講還是蠻卓爾不群的秦子默，他只是平靜地微笑著，一點都不像在書店跟我搶書時的冷傲和臭襥。暗自思忖，今天八成老天和我不對盤，先是碰上冰山男，又要遭遇獅子吼。
電話那端輕描淡寫地道：「沙沙告訴我的。」
這個該死的冰山男，又在諷刺我！
我幾乎聽到了當年自己那清脆的，無憂無慮的笑聲。
但是，今年的這個九月，於我而言，意義不同以往。
因此，我的宿舍，一到周末，經常是滿滿當當的一屋子人。這些年方十八九歲的學生們，毫不拘束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班裡班外的事，或者八卦地跟我打聽這打聽那。
我閉著眼睛也知道是誰，自然是風擺楊柳美麗出眾意氣風發的沙沙小姐駕到了。我有氣無力地看著她飛快地穿越馬路，後面似乎還跟著一個大男生。
我站在那兒，站在那片夕陽中，繼續恍惚。
實在無聊至極，趁著月朦朧鳥朦朧氣氛也朦朧，我手裡拿了個盛滿飲料的杯子，端在手裡，開始四處亂溜達。
「關你什麼事啊？」我十分冷靜地看向他，「那、是、我、的、愛、好！」你管得著啊？你家住太平洋的哦，管得寬。
我的目光一轉，投向窗外那條長長的林蔭道。這條林蔭道，跟七年前的那條——真的，好像……
我極其興奮，兩眼放光地朝那套書飛奔而去，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的閑雜人等，但是……但是，用周星星的話來講，我猜到了開頭，卻沒有猜到結尾……
他冷冷地用勁地看了我一眼，聳聳肩，一言不發地轉身瀟洒離去。
「好。」我笑應下來。好久沒見沙沙了，說實話，也挺想她的。
明明他欠我一個道歉，現在反倒要我先跟他賠禮，真真叫我情何以堪。但是，我歷來恩怨分明，於是，深吸一口氣，我十分誠懇地說：「抱歉，呃，這個……」
不出三天，根據我的冷眼旁觀，加上杜沙沙自宣布那天起就違背誓言，每每在夜晚我與周公約會開始的那一剎那，就開始同步轉播的滔滔不絕聲中，我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絕對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杜沙沙同學根本就不是轉性，而是暗戀上某人了。暗戀上了一個成績優異、秀外慧中、眼高於頂的高三男生，在純純戀慕之心的驅使下，為了縮短彼此之間的距離，正在孜孜不倦於一項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的任務）。
過了一會兒，眾人隨隨便便地吃了一點自助餐，然後開始舉辦假面舞會。面具自然提前準備多多，大家一擁而上，各自去拿道具，早有人給沙沙準備了一個白雪公主的道具，沙沙也給我搶到了一個看上去有點奇怪的巫婆之類的面具，面目猙獰，我無可無不可地帶上，反正不會跳舞，噹噹偉大的壁花小姐吧。
「我。」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