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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貳·晉國卷:風起天闕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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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得遇故人

第四章 得遇故人

「夫子過世兩年多了。」我抬頭打量著眼前這位老人,他的臉比夫子的要胖一些,額頭的褶皺要少一些,他的眼神犀利、深邃、清冷,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讓人窒息的壓迫感。他是晉國如神靈一般的人物,他是那樣地高高在上,他即便長了這張臉也絕不是我謙卑、慈祥、可憐的夫子。
「好!」趙無恤一手夾著木板,一手扶著趴在燭櫝背上的尹皋。
「嗯?」他轉過頭,一雙眼睛滿是笑意。
「你拿棍子打人,還會爬樹?」趙無恤笑得更加開心,「唉,今天真是讓人暢快,我可是許久沒這麼高興過了!」
「你周遊列國什麼美人沒見過,今日怎麼調笑起我來了?」趙無恤笑著飲了一杯。
「他是行人燭過的嫡孫,名櫝,字珍匣,武藝超群,義薄雲天,不是個壞人,只是在女人方面浪蕩了些。」
他在說誰?公子利,還是他自己?我輕笑一聲將調侃藏在肚裏,乖乖地跟在他身後一路出了趙府。
史墨站了起來,訕笑一聲緩步走到我身前:「你討厭我?」
「夫子……」
「啊——」燭櫝一掌拍在自己的腦門上,「我燭櫝識女無數,竟栽在一個十二歲的小兒手裡!」
燭櫝看了我一眼,無奈笑道:「怎麼能不喝?被你這丫頭『撓』了這麼多年。」他接過酒一口飲盡,湊過頭來小聲問道,「你到現在都還沒有束髮及笄嗎?那我當年碰見你時,你是什麼年紀?」
我側過頭,隔著一層輕紗看著他彎翹的嘴角,心中不禁感嘆:原來,那夜在漫天風雨之中為我點了一盞明燈的人就是他;原來,那一方紗窗上模糊不清的人影就是他;原來,我們曾隔著薄薄的一塊門板,在那樣寒冷狼狽的夜晚遇見。
「小兒,你怎麼了?這是太史,莫要失儀!」趙無恤見我哭個不停,急忙走到我身邊。
「這麼說,你還抱過那名女子了?」趙無恤端著酒杯冷冷笑道。
在街上碰到燭櫝之後,我們便三人一行在西市裡閑逛。我拿無恤的錢買了幾尺白絹和各色針線,又被迫答應燭櫝綉一條腰帶向他賠罪。
「夫子葬在秦都雍城南郊,走前有一句話留給弟弟蔡墨。」
「哪裡有你這樣的人?憑空就成了十倍。十足的小人。」我冷哼一聲,徑自往前走。
「你的裝束與那日不同,鬍子也修整過了,我哪裡能認得出來。再說,我沒料到你居然能說出『兩情相悅、嬉笑追逐』這樣的話來。」我說完捂著嘴笑個不停。
「是?」幾個少年全都湊了上去,個個面紅耳赤,很是急切。
我暗暗吃驚,這和_圖_書人也太可怕了,為什麼我心裏想的,他好像都能聽得見?「嗯,以前府里是有過幾頂。」我戴上竹笠,走下台階。
「你真的打了他?」趙無恤湊過頭來小聲問了一句。
到太史府時,府里的管事一見到受傷的尹皋,就急忙把我們迎了進去。無恤和燭櫝幫忙把人和東西抬到後院,我則一個人候在前院的園子里。
「你若不自在,就另外找張食案坐下,等我一會兒就好。」趙無恤在我耳邊輕聲道。
微風和煦,鶯囀蝶飛。等我一路緩緩回到小院時,木蘭花樹下已立了一個素冠青衣的人。那人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過身來,看到我即刻笑了。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就算看不到臉,我都知道一定是個美人。」男子朝趙無恤擠眉弄眼。
我搖了搖頭,接過酒娘送來的一隻長柄黑漆魚形酒勺,熟練地替眾人斟上了酒。
聽了他這話,我一下子就笑噎住了。這個人還真是……
「你今天可有什麼東西想買?」趙無恤見我悶悶不樂,就拎著一個錢袋子在我眼前晃了兩下,「我這回可是帶足了錢,你要買什麼,儘管問我借。」
「你見過我?」史墨坐在案幾后,一臉威嚴。
最後,趙無恤付了酒錢,把滿臉懊喪的燭櫝拉出了酒館。
我點了點頭,他突然停了下來,笑意滿滿地看著我。
這裡是明堂右側一個百步見方的小庭院。主人從院牆外引了一眼清泉,流水漫過五彩斑斕的鵝卵石汩汩地流入一方池水之中,池邊怪石嶙峋,花木萋萋,就連鋪在地上的白沙都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這事我保證不會讓人知道,你就放心吧!」
「不曾。」我搖頭。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他掀起我臉上的輕紗,俊美的面龐明亮如四月晴朗的天空。
又是……
「這是怎麼回事?你認識太史墨嗎?」燭櫝問我。我擦乾眼淚,對無恤道:「這事我晚些時候再同你說,你們先回去吧!」說完匆匆跟著太史府的家宰一路進了後院。
「免了,帶她到我屋裡來。你們都回去吧!」史墨皺著眉頭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
我一把抓下頭上的深衣,瞪了他一眼。
無恤看了我一眼,沒好氣地道:「你可別以為男人送這個是為了你好,他們是不想給自己添麻煩罷了!」
「對啊,燭大哥快說說,這天下哪裡的女人最美?」幾個少年喝了兩杯酒就開始哄鬧起來。
「夫子離開晉國幾年後,他的妻兒就雙雙得病死了。夫子把他們燒成了灰帶在身邊三十多年,和*圖*書只希望有朝一日若他死了,一家人還能埋在一處。太史派人移骨時,莫忘了把那兩個黑色的陶罐一塊兒移來。」我挺起身子忍住眼淚,一字一句地把話說完。
「這樣的竹笠,以前有人送了你很多吧?」趙無恤步下台階,冷不丁回頭問了一句。
我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時間,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你當年真的只有十二?不是十五或是十四?」燭櫝不死心,趴在食案上又問了一句。
「那就借我兩個布幣吧,我想買一尺絹布縫幾條帕子。」我從袖子里抽出一條染了綠色草汁的帕子,就著陽光看了一眼,「洗了好幾遍,還是留了印子,這可是最後一條了。」
「結果,身高八尺的遊俠兒被怒火衝天的少女一棍子打破了頭!他惱羞成怒追著少女一口氣跑了好幾條街,最後還被一位路見不平的俠士痛打了一頓,灰溜溜地跑了。」
「你這小賊趁著雨夜亂刨一氣,傷了我青竹的根須,我要你十倍的幣子難道不對?」無恤掀開竹笠前的輕紗,把頭探了進來,和我眼對眼、鼻對鼻地看著。
「你的消息倒是靈通。」趙無恤笑著把我往自己身後一拉,「昨晚才到的,正打算明天去找你呢。」
當他還是『張孟談』的時候,他的笑容和他的眼睛一樣清澈、易懂。可當他變回了趙無恤,他的眼神,他的笑,便多了許多我看不清的深意,就像現在。
「他在秦國收了很多弟子?」
去酒館的路上,男子又碰到了幾個相熟的少年,於是也一併招呼著進了酒館。
「這就是你藏在車裡的美人?」男子笑嘻嘻地沖我抬了抬下巴。
「那你便是見過我兄長蔡書了。他如今……可好?」
「我的臉算是丟盡了,不喝了,不喝了!」燭櫝懊惱地推開酒杯,「只要遇上這個小兒就要丟死人。」
「今日我還有事,明日去燭府找你。」
「無恤!」這時,忽然有人從我身後躥了出來,一拳捶在趙無恤的肩膀上,「回來了也不告訴我!莫不是怕我搶了你帶回來的美人?」
「十二。」我笑道。
「那是自然。」男子一臉得意,「我與她在市集上相遇,兩情相悅,嬉笑追逐,原可成就一段美事,但後來被她的家人硬生生拆散了。」
我順著燭櫝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身材瘦小的少年彎著腰,背著五六塊厚重的木板搖搖晃晃地朝我們走來。
「請太史示下比試的題目!」
「謝太史!」我躬身深深行了一禮。
「我這兒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有一個關於秦女和遊俠兒的故事,不知大家願不願意聽?」
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位蒼然古貌、鶴髮童顏的老人。他打量著我,我呆望著他。半晌,有眼淚從我眼眶中翻滾而出。
「喂,你們別不信啊!我幾年前在秦國的市集上遇見過一名少女,她遠遠地站在那兒就像是薄雲遮蓋下的一輪明月,走近了又像是清水中初放的一朵芙蕖,你若看了她的眼睛便再也移不開你的眼睛,你若抱了她的腰肢便再也捨不得放開自己的手。最銷魂的,是她右眼角下的一顆小痣,像是淚珠兒似墜非墜。唉,隔了那麼多年還在我心口撓著呢!」男子一臉痴迷,說完還用手在自己心口上抓了幾把。幾個少年被他說得一愣一愣,只有趙無恤鐵了一張臉坐在旁邊猛喝酒。
「我……那是你的?」想起當日青竹叢下的一片狼藉,我頓時變得結巴。
「他葬在哪裡?可有留下什麼話?」史墨語氣冷淡,彷彿死去的是一個與他全無干係的人。
「紅雲兒……」
「不,僅小女一人。」眼前的這個人是害得夫子一生顛沛流離的人,我現在雖有求於他,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喜歡他。
「抱到了嗎?什麼味?可是一捏就碎的小細腰?」少年們來了勁頭,七嘴八舌地鬧起來。
「把衣服換了吧,這懷春少女的裝束和你實在不搭。」無恤走到我面前,低頭掃了一眼,從我懷裡抽出一件白底織暗雲紋的紅緣深衣罩在了我頭上,「換這件。」
見我還在一旁吃吃地笑,燭櫝用鼻子冷哼了一聲,挑撥道:「無恤,你別看這丫頭現在一副柔弱識禮的樣子,爬起樹來比猴子還要快!」
「他說他這一生終有一樣東西強過你。」
眾人聽完都哈哈大笑,只有男子一人沉著臉騰地站了起來,連推帶踢地把幾個少年都轟了出去,「聽夠了吧?喝夠了吧?滾滾滾!」
史墨先是一怔,隨後聲音沙啞地問道:「他的後人呢?妻子呢?」
「這女人嘛,越女清麗,楚女發美,鄭衛之國的最識風情,齊魯之地的最為難纏。」他說完神秘兮兮地往前湊了湊,小聲道,「不過最讓人魂牽夢縈的卻是……」
「不。」
待我進屋換好了衣服,剛一開門,手裡便被塞了一個掛了白色薄紗的竹笠子。
「什麼東西?」
「這人半年也不出一趟門,怎麼一出來連個僕役都不帶?」燭櫝嘆了口氣把少年背了起來,「我們送他回去吧,省得太史找不到他著急。」
趙無恤伸手一把拉住了我:「小賊,被我逮到了還想跑!說,和*圖*書兩年前你是不是在雍城一戶人家的院子外刨了棵竹胎,還留了方帕子在門環上?」
當他還是「張孟談」的時候,他的笑容和他的眼睛一樣清澈、易懂。可當他變回了趙無恤,他的眼神,他的笑,便多了許多我看不清的深意,就像現在。
「真的是他,我們去幫幫他!」趙無恤剛往前邁了一步,那少年恰巧踩到石子,身子一斜,撲通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

「你自覺能勝過我門下所有弟子?」
「弟子。」我仰頭盯著史墨的眼睛。
男子訕訕地跪坐在我面前,一臉憤憤之色:「我剛開始說到秦女時,你怎麼不說話?等我說完了才開口嘲諷我!」
「太史莫非怕輸?依我看來,夫子一生贏過太史的何止一樣。」
「嗯……」
「我知道,當年見他使劍的樣子,我就知道他不是個壞人。」
「皋,你怎麼樣了?」等我們從木板堆里把人扒出來時,少年已經流了一攤鼻血在地上。
「是秦女。」
他的臉離我不到一寸,炙熱的鼻息拂在我臉上,讓我不由得兩耳發燙。「還,還你錢就是了。」我紅著臉退了一大步。
「咄!燭大哥可真會騙人,西陲荒蠻之地,都是些粗鄙的女子,哪來什麼美人?!」少年們全都擺出了一副不屑的樣子。
「無恤見過太史!」
我的夫子已經死了,他死在我十二歲的那年冬天,死在我面前。是我替他收拾的遺容,是我替他書寫的墓牌,可眼前的人是誰?一樣的白髮,一樣的眉眼,我抑制不住內心翻湧的情感,站在原地痛哭出聲。
我忙轉過身,摘了竹笠行了一禮。
我只笑不語地看著他,他不急也不惱,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我身前,帶著淺笑,帶著光亮。
我隔著輕紗打量著來人,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青色的長袍配上縫玉片的革帶,看穿著應該是個士族,說話、動作卻是十足的遊俠兒做派。
他微笑不語,只用手指了指我身後的房門。
「哈哈哈……說,趕緊說!」除了趙無恤外,其他人都很是興奮。
「怎麼了?笑得這樣奇怪。」
「你們原來還是舊相識啊,再喝一杯吧!」趙無恤笑著替燭櫝滿上了耳杯。
「有一日,一個衣衫不整、滿臉絡腮胡的遊俠兒在秦都遇見了一名少女,他下馬放言,要以二十個幣子買下這個少女。誰料,少女不願。於是,他便用強,想將她抱上馬去,結果……」我故意頓了頓,男子的臉瞬間垮了下來,他的嘴角微微抽搐著,神情極為尷尬。
「這花是你自己繡的?」趙無恤指著手帕下方淡藍色的木槿花和圖書道。
「結果怎麼了?」眾人問。
「你今天借我兩個幣子,來日卻要還我二十個了。」
「那你可願為你夫子一試?」
「他暈過去了。」我拍了拍少年的臉,掀開他的眼皮看了一眼。
「既然都碰上了,還等什麼明日啊?走走走,到前面的酒館喝上幾碗,我可是好久沒見到你了。」男子不由分說,拉起無恤就往前走。
「留在秦國驛站的人有傳消息來嗎?」走在新絳熱鬧的長街上,迎面看到手挽著手的姑娘,我心裏就覺得空落落的。
「遇見你真好。」
「打得都出血了。」我笑道。
「我是不會收女弟子的,你回去吧!」他朝我揮了揮手,起身便走。
「可憐我當年還以為是哪位佳人留下的定情信物,沒想到是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兒。」他輕笑著執了我的手,邁步往前走去。
「無恤,那不是太史府的尹皋嘛!他今天怎麼出來了?」
「求之不得。若小女贏了,請太史收我為徒,再派人去秦國收了夫子的遺骸回來,葬在澮水邊的竹林里。夫子說,那裡有他年輕時最快活的記憶。」
「他說了什麼?」
「何人在此?」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從我身後傳來。
我笑著搖頭,他緊接著又是一通捶胸頓足。
「哈哈哈……」趙無恤拊掌大笑,起身沖站在門口的男子高聲道:「阿匣,來來來,快坐下!」
趙無恤轉頭沖我挑了一下眉毛,極盡調侃。
「還沒有,不過那晚公子利府上也沒有抓到什麼刺客,你的那兩個朋友也許只是有事暫時離開了,你不要太擔心。」
史墨慢慢地轉過身來,他的眼裡有氤氳的水汽,他垂在身側的左手微微地打著戰,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半晌他才開口道:「很多年前,也有人這樣告訴我,他蔡書勝我蔡墨何止一樣……好,我便給你一個機會!以黃池會盟為題,七日後與尹皋比占星、解卦,與欒濤比演算、攝魂。若你贏了,我便收你為徒;若輸了,答應趙伯魯的巫女之位我也不會留給你。」
我取了趙無恤的杯子對燭櫝道:「這一杯算是小妹為當年的無禮之舉向燭大哥賠罪。」說完一飲而盡,然後又倒一杯,「這一杯是為了感謝燭大哥方才對小妹的讚美。」兩杯飲盡之後,我又滿滿地斟上一杯酒雙手奉到燭櫝面前,「若是燭大哥肯原諒小妹,便飲了這杯如何?」
「知道了。」我嘆了口氣,悶悶道。
「孩子死了,她也死了,都死了……」史墨踉蹌了一步,一張臉瞬間蒼老了許多,「你回去吧!他們的屍骨我自會派人去移。」
「是。」
「燭櫝見過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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