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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他，又往嘴裏放了一塊肉，咀嚼片刻倏爾咧嘴大笑：「世子聰慧，這果然是鹿肉！」說完我和無恤都抱著肚子笑成了一團。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黑暗中有人一把把我從草地上拉了起來。

「我一人吃不了這麼多，你若喜歡就都搬回去好了。」

「巫士，你有何良策，儘管說出來。」趙鞅看著我道。

「眾位可已有對策？」史墨在帳內環顧了一圈，捻須問道。

「長姐伯嬴自小就受卿父寵愛，幼年時便許給了中行氏的宗子，後來中行氏作亂，婚事也就作廢了。這些年，長姐一直沒找到心儀之人，卿父也就任由她這樣拖著，沒想到拖到現在，趙氏老女的名聲都傳到秦國去了。」

「我這葯還要喝上幾回？」伯魯跑到屏風後面陪著我煎藥。

「這倒是難了，昨日晉、魯兩國國君還約了吳公明日黃池泛舟呢！」伯魯為難道。

「公子此番前來是為了……」屏風之外說話的是伯魯。

「小兒，快來吃吧，卿父特別賞賜給你的。」伯魯指使婢子把東西放下后，就讓她們都退到了帳外，自己則湊近我小聲道：「夫差昨日已經辭別國君，今日就要拔營歸吳了。小兒，你當日既然早有對策，為何還要瞞著我和紅雲兒？」

年幼時的我曾坐在伍封的臂彎里，小聲地問他：「將軍你為什麼不成親？連大頭師傅都娶親了。」

伯魯身子往前一傾，驚訝道：「真的被我猜中了？」

「他是敗給了勾踐，敗給了自己，與女人無干。」

「明夷有仇人？」我驚疑道。

「那是師父的計策，不是我的。」我把史墨在趙鞅帳外給我遞竹片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伯魯。

「我明白，可是我做不到……」我鄙夷自己的怯懦，我在不能承擔的痛苦面前選擇了逃避，我遠遠地逃到了晉國，可是關於他的一切還是如影隨形，逃都逃不掉。

「這『蠃魚』我們要上哪裡去找呢？」黑臉大漢問。

「不成，不成，這都是第八個了，夫差到時候要是追究前面七個去了哪裡，難免不對我們起疑心，到時候撕破了臉，這四十萬大軍就得在黃池先打一仗了！」黑臉大漢搖頭道。

「我先回去了，晚點兒再來！」

我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我怕煙熏著你才將屏風移到這裏來，你怎麼又跟進來了？快到外面坐著去！」

符舒怎麼會來這裏？難道他就是伯魯所說的客人？還是說——公子利也來了？！

「別擔心了，就算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在卿相面前亂說話。」

「利這次m•ｈｅｔubｏｏｋ•ｃｏm.coｍ來，一則是奉了君父之命拜見吳公送上賀禮，二則是請世子兌現當日在雍城與利定下的約定。」

我們三人正商議著，忽聽門口小童報信，說是趙鞅和史墨要見我。

我心下一驚，暗道：我哪裡有什麼良計要獻？史墨這不是要害我吧？

昨日是魯公，今日又輪到了晉侯。因為趙鞅要作陪，趙無恤便邀我同去。我果斷地拒絕了，有趙鞅在的地方，我多少還是有些害怕和緊張，更何況伯魯在儀式過後不久又病了。

彼時，他笑著拍了我的腦袋，戲謔道：「小兒可想成親？若你不想，那我便也不想。」

史墨話音一落，大帳裏面所有的人，包括趙鞅在內，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那就勞煩世子了，若是趙卿相有意，三個月後，伍將軍自會使媒臣到晉國向趙氏提親。此事若是能成，秦晉兩國就又多了一樁美談。」

「你好好想想吧！」史墨說完帶著童子進了帳，我也連忙跟了進去。

「公子太客氣了，若有什麼我幫得上的，公子儘管開口。」

「好，那我晚些時候再來。葯已經好了，你讓婢子倒出來就可以了，記得趁熱喝。」我拍了拍身上的煙塵，起身告退出了營帳。

伯魯擺手笑道：「去吧，太史總算沒白收你這個徒弟。」

佼奴，佼奴……我咀嚼著這兩個字，努力地在腦中勾畫明夷可能有的過往。

我在士兵的營帳里躲了一會兒，見符舒沒有追上來，又躡手躡腳地回到了伯魯帳外，掀起白布篷悄悄地鑽了進去，藏在屏風所隔出的夾室里。

「明夷當初為什麼要走？」我打開陶罐看了一眼，輕聲問道。

「方才在帳外，你與為師說了什麼，就儘管說與卿相聽。莫怕，說錯了也不礙事。」史墨環視帳中一圈，眾人便自覺收起了笑容。

「原來是這樣……」

三日後，我正在帳中篩選新採的草藥，伯魯帶了一群婢子端著大大小小的食器進了我的帳子。

「我現在依舊不想，可你為什麼食言了呢？」我望著頭頂高不可及的夜空，輕聲呢喃，滾燙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於草叢中。這麼多年，我把他的話當了真，他卻只把它當作搪塞孩子的戲言。

伯魯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嘟囔著抱怨了兩句，趁我沒注意，一把奪走我手裡的食罐，逃奔了出去。

「我們在黃池也待了快一個月，不知吳越之間怎麼樣了。」

我走到趙鞅大帳外時，恰好見到史墨從對面走來，我停下來給他行了一禮，他從袖中掏出一小塊竹片遞給了我。

「唯！」長須藍衣男子起身應道。

「你若難過，便哭吧！」無恤把渾身僵硬的我輕輕地摟進懷裡，柔聲道，「今日哭完了，以後就再也不要為他落淚了。」

「你怎麼在這裏？」伯魯握著我的肩膀搖了搖和-圖-書，「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

「黃池本就產銀鱗之魚，我們只需取銀線縫鳥翅于魚皮之上即可。況且死魚腥臭，若再有點兒腐爛便看不出線腳的痕迹了。」

「沒事，我這幾日好多了，夜裡不常咳嗽了，白日裡頭暈的次數也少了許多。」他扯了一張席子坐在我身邊，感嘆道，「和你這樣坐著，倒叫我想起以前明夷還在的時候，他也喜歡躲在屏風後面給我熬藥。」

「這是什麼？」我從無恤手中接過一塊寫了字的絹布。

「我在想夫差一怒之下會不會殺了施夷光。」

「應該也是知道的。這事他不能做，伍封也不能做。太子緔必須死，而且必須死在不相干的人手裡。卿父已經知道，而且也默許了這件事。」伯魯擔憂地看了我一眼，而後緩緩道，「還有，卿父已經同意將長姐伯嬴許配給伍封，如果不出意外，三個月後，伍封的媒臣就會上門提親。」

「我先過去了，晚點兒再議。」我起身到屏風后整理了衣冠，出來時伯魯已經走了，趙無恤卻還站在帳外。

「吾以為，吳國之後一定還會派人再傳軍報，屆時只要我們不對信使下手，夫差得知吳都陷落的消息，自會拔營歸吳。」一名長須藍衣男子起身回道。

「寫這封信的人囚困了四兒和無邪，他希望和我私下做一筆交易。」

「這個容易，伯嚭此人貪財又好功，這件事就交給竇鳴去辦吧！」趙鞅出言打斷了大鬍子的話。

「我沒事，只是刺殺太子緔的事，公子利可知曉？」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你在難過什麼？你當日既然決定離開秦國，離開他，難道你還想著有朝一日他會哭著喊著求你回去？」無恤無奈地在我身前蹲下，「你醒一醒好嗎？他已經忘了你，你何苦還記著他？人在不能回頭的時候，就只能繼續往前走，你明白嗎？」

「公子這回終於下定決心了？」伯魯笑道。

「你才咬了一口便知是鹿肉，看來平日里沒少吃。對你而言，這鹿肉就不夠珍貴了，不珍貴的東西我怎麼能送給心中敬仰的世子呢？」我說完和無恤相視一眼，便笑開了。

「不，不，是貴女的德行美貌傳到了秦國。」公子利忙笑著回道。

「只要公子將來能兌現與我晉國趙氏的承諾，伯魯定當竭盡所能。」

伍封發現了無恤留在雍城驛站里的兩名侍從，他讓那兩個人給無恤帶來了一封信，告知他，四兒和無邪就在伍府，若想要回他們兩個，就必須拿太子緔的命去換。

「唉，他的事別人不好說，等哪日他看開了，也許會自己告訴你。」

我一時語塞，看著眾人的笑臉，腦子裡空空如也，莫說良策，連句推託的話都想不出來。

「黃池為上古水澤，水澤內孕育了一種靈魚名為蠃，此魚銀鱗而生雙翅，現之則其邑大水。明日吳公與晉、魯兩國國君泛舟湖上之時，若有船夫進獻此物，而吳國太宰伯嚭恰好識得『蠃魚』，那吳公必不會讓其數十萬精兵困於黃池而遭洪水之禍。」和*圖*書

我透過屏風的間隙朝外看去，坐在伯魯對面的人正是許久未見的公子利。

太子緔親楚而遠晉，若他上位，對晉國來說絕非幸事，而同是君夫人所出的公子利則恰恰相反。考慮到伯魯的身體和性格，趙鞅此舉也是為了能在自己百年之後，儘可能地穩固趙氏基業。但是，刺殺太子緔一事不在約定之內。

伯魯不想說，我也不好繼續問，轉而道：「這葯你再喝上兩天就該好得差不多了，我這半吊子的醫術也不敢給你使什麼重葯，既然是老病根了，總得慢慢調養。今日風小，待會兒喝完葯，我陪你出去走走？」

其實，在公子利的婚宴上我就對明夷的身份有所猜測，那兩個衛國人因為我身上的巫袍將我認作了他人，還喚我作「佼奴」。

「你自然不用我管！若不是世子讓我來找你，我才不會來看你這副鬼樣子！走，跟我回去！」他邁了一步，緊緊地拉住我的手。

我刻意壓粗了聲音，「嗯」了一聲拔腿就跑。

「越國已經攻入吳都，吳國太子兵敗自刎，姑蘇台被勾踐一把火燒了。」

「是炙烤的鹿肉。」伯魯一咬到嘴裏便知道了，「小兒，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我沉下臉色，以無比認真的眼神看著伯魯，為難道：「世子，我本不想告訴你，但既然已經被你看穿……」

我打開一個只有手掌大小的陶罐，拿食匕叉了一塊炙肉放入口中：「嗯，好吃，你吃吃看，這是什麼肉？」我叉了一小塊肉遞給伯魯。

「『蠃魚』此物，某等聞所未聞，那吳國太宰伯嚭又如何能知？」又有人問。

帳外？竹片！

「那夫差怎麼還天天與三君夜宴尋歡，山林狩獵？」無恤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想不到越王勾踐的速度那麼快。

「太史，你這弟子眼生得很啊，莫不是前月里剛收的那個稚子吧？」一個穿著皮甲的大鬍子斜著眼睛打量了我一番笑著道。

我甩開他的手，退了好幾步，怔怔地看著眼前滿臉怒氣的趙無恤，怯聲道：「你別管我。」

吳國的大軍走後沒多久，晉軍和魯軍也都拔營回國了。此次黃池會盟對晉國來說可謂全勝，對魯國而言無得無失，對吳國則是一次天大的災難。當夫差看到滿目瘡痍的吳都時，他的霸主之夢就該徹底醒了。

「怎麼了？」我問。

「世子誤會了。其實，利這次前來是想替秦將軍伍封向趙家求娶貴女的。」

「這次害夫差兵敗的紅顏禍水m.hｅtｕｂｏｏｋ.cｏｍ.cｏm，若非要說一個，那也不是施夷光。」

我把東西端到了史墨帳前，卻得知他此時並不在帳中，於是放下東西便離開了。半路上，遇見了遛馬回來的趙無恤，就把他拉到了自己帳中。

「那是誰？」

伯魯這麼說，公子利像是鬆了一口氣，他從符舒手中接過一個紅色漆盒遞給了伯魯：「聽聞世子喜愛藍色的琉璃珠，前月鍛造處的工匠們恰好得了幾顆好的，利這次特地帶來送給世子，還望世子能再幫利一個小忙。」

帳里的其他幾位謀臣也不約而同露出了輕蔑的笑容。

我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掀開布篷走了出去，頭暈沉沉的，腳也有些發軟。走了許久，等天漸漸黑下來了，才發現自己沒有走回帳子，反而繞著大湖走了半圈。我仰面躺在湖邊的草地上，心裏空蕩蕩地只余了一句話：他要成親了……

「小兒實在偏心，怎麼只讓紅雲兒搬回去，我就沒有份兒了？」伯魯挑起眉毛佯怒道。

「何為水計？」趙鞅問。

「要讓夫差在不知吳都淪陷的情況下自請回吳當然最好，只是吾等才智有限，只能請教太史了。」長須男子望向史墨恭聲道。

「師父？這是……」

「卿父應該已經知道你是伍家的養女，若他問起，你只需回答，你是因為不願意做公子利的妾室才逃走的，你與伍封的種種就不要提了。」

我翻過竹片一看，上面只寫了一個「水」字。

「看來太史還挺喜歡你的，特地給了你一個在眾人面前露臉的機會。不過要是換了我，太史就算寫上一百個『水』字我也想不出來，用什麼長了翅膀的魚來矇騙夫差。」

「不急，此事關係重大，等我們回到晉國周密安排后再動身。」

伯魯當日奉了趙鞅之命在雍城與公子利定下了一個盟約，若太子緔謀害公子利或是勾結巴蜀兩國反叛，那麼趙家就會出手助公子利登上太子之位，條件便是公子利上位后促成秦晉結盟，而且無論趙家將來有何危難，公子利都必須出手相助。

「四兒和無邪我自會想辦法給你帶回來，你可以不插手此事。」昨夜無恤將我從湖邊帶了回來，今天一大早又和伯魯一起來看我。

「你在想什麼？」無恤問我。

「嗯，那你什麼時候動身去秦國？」我轉頭問無恤。

趙鞅此時正和幾名近臣議事，見史墨進來便站起身來，將他迎至左側案幾前坐下：「太史來得正好，夫差歸吳的日子已不能再拖了，太史有何良策？」

「吳國瀕海又多水澤，每年夏季因洪水和大潮死掉的人不計其數，因而對水的敬畏自是遠勝中原各國，所以以洪水為託詞是最好的。」我說完站起身來，把另外幾個大一點兒的食盒摞了摞，對伯魯道，「我把這些東西給師父送去，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是，還望世子到時能施以援手。」

「和*圖*書他要你替他殺了太子緔……」

閱兵之後，在國中受盡權臣壓迫的晉侯和魯公，對夫差這樣一呼百應的國君敬仰萬分，於是輪番邀請這位新生的霸主同往山中狩獵。

「為了不讓越國此番一口吞下吳國，卿父的意思是，我們現在必須想辦法讓夫差儘快離開黃池，回到吳國。」無恤沉聲道。

「既然你做不到，那我今日便再幫你一把。這是前日從秦國送來的信函，我本想瞞著你，但今日既然已經弄成這樣，就索性都讓你知道。」

我被他硬拖著走了兩步，終於還是忍不住蹲了下來，哽咽道：「紅雲兒，讓我再待一會兒，就一會兒，我不想這個樣子回去。」

「公子剛剛大婚，娶了百里氏的嫡女，這次莫不是想納伯嬴為妾？長姐雖年紀大了些，但始終是卿父最寵愛的女兒，這樁事情我們恐怕談不攏。」

「小哥，請問這裏可是趙氏的連營？」我正想得出神，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伍將軍想求娶長姐？！」伯魯一頓，轉而笑道，「卿父一直對伍封將軍稱讚有加，這件婚事許是能成。」

「總是有的，誰知道呢？」

「利聽聞趙家長女至今仍未出嫁，可有此事？」

我心念一動，走至帳中，跪地道：「小巫所獻為水計。」

伯魯的話讓我想起了那天從史墨帳中走出的幾個黑衣之人，深謀遠慮的趙鞅怎麼可能會讓信使活著見到夫差？

「老夫倒也沒想出什麼好對策，不過小徒卻有良計要獻給卿相。」

伯魯見我們兩人笑得開心，雙手一枕躺在地上，輕嘆一聲道：「小兒，你當日在太史府上對黃池會盟的預言竟然都成真了。你說，『弱水遇旺火，焚盡』，越王這把積了十年的火真的焚盡了夫差苦心修造的姑蘇台，焚盡了他稱霸的美夢。你說，『晉為金，金生水，故晉救吳』，結果那條長翅膀的魚真的生出了看不見、摸不著的『大水』，引了夫差歸吳，給吳國留了最後一口氣。」伯魯說著，一骨碌坐了起來，盯著我道，「子黯，莫非太史說的是真的，你真的是上天派下來的神子？」

…………

「你倒是英明，沒說紅顏禍國、褒姒妲己那一套。」

「卿父暗地裡已經派人截殺了七個吳國的信使，所以，夫差這時候還不知道吳都被攻陷的事。」伯魯道。

「他有個不共戴天的仇人，卿父早年請了他的仇人來府中小住，他一氣之下便走了。」伯魯苦笑道，「你也知道他那個脾氣，他若想走，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不了，待會兒還有客人要來，你還是先走吧，這裏交給婢子就行了。晚點兒等紅雲兒打了獵物回來，你再來。」

公子利與伯魯又寒暄了幾句便走了，我獃獃地坐在屏風後面，連伯魯什麼時候進來的都沒有發現。

「喂——」後面的人高喊了一聲，我已經轉了好幾個彎，躲進了一個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