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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貳·晉國卷:風起天闕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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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風雨如晦

第十章 風雨如晦

我走進伍封的房門,迎面碰上了秦猛。
「走到亮處來!」有士兵大喝了一聲。
「晉國趙氏使者,求見伍將軍!」我高聲回道。
我甩開他的手,急聲道:「那你呢,你自己的命難道不要了?!」
「他受傷了,我是醫者,我得去看看。」
「那你小心點兒,這是伍封隨信一塊兒送來的信物,他們若是要憑證,你就把這個交給他們。」無恤從懷中掏出半塊玉璧放到我手上。
「這是太史墨的弟子,子黯,精通占星演卦之術,且通醫理。」
「我不痛,我現在很高興,比什麼時候都高興。」伍封微笑著閉上了眼睛,然後身子一滑,如一個破損的木偶頃刻間摔倒在地。
「將軍放心,我們一定會守好穀倉的!」伯嬴按劍朗聲回道。伍封之前的一番話,讓她激動得如同一名新招入伍的士卒,壯志滿懷,一心等待著將領的命令。
「你抱歉什麼,我這次來又不是為了你。明日一戰,即便我有性命之憂,你也不用覺得愧疚。」無恤邁步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突然轉過身擋在了我面前,「阿拾,如果這次我們都能活下來,你還會和我一起回晉國嗎?」
「你放心吧,伍封是個出色的將領,他說能贏就一定會贏。如果有朝一日,我與他在戰場上相逢,他會是我最強的敵人。」無恤抬頭望著遠處的木樓,目光深沉。
「馬上就要開戰了,你怕嗎?」無恤問。
「城內恐怕還有不少太子緔的人,由僮,你帶人日夜看守穀倉,絕不能有半點兒閃失。」伍封對城牆上的人一一下達了命令,最後只剩下趙無恤一行人。
「哈哈哈,善,大善!小兒果真多智計!」伍封眉頭一舒,拍案大笑。
我木木地走到城牆一側,望著腳下熟悉的街道、屋舍,心緒卻飄到了十一歲那年的夏天。
我全身僵硬地轉過身,伍封披著一件墨色的長袍站在我身後,內里月白色的儒服被褪到了腰際,赤|裸的胸膛用繃帶來來回回纏了好幾圈,腰側有兩處傷口還在不停地往外滲血。
「城郊的粟米,我已派人收割完畢運進城了。」伍封回道。
「如何擒殺太子緔,我們還須從長計議,如今伍某隻希望各位勇士能在暗處幫我守住城內穀倉,有了糧草我們才能堅守下去。」
由僮很快就把我要的東西送了過來,另外還背來了一筐醫潭留在房裡的草藥。
「哦,是嘛!」伯嬴看著伍封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等我叫齊了晉國一行人時,伍封已經和眾人端坐在堂上,除了臉色略微蒼白些外,根本看不出他受了傷。
「唯!」秦猛經過我身邊時,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丫頭,等這一仗打完了,你可要把欠我的酒都送到我家去!」
「哦?」無恤聞言臉上忽然就有了笑容,他彎腰將臉湊到我面前,調笑道,「這麼說,我還能拿到半個你嘍!那倒也不錯。」
我慢慢走到有火光的地方,把玉璧高高舉在手上:「我這裡有伍將軍的信物,城樓上若有將軍府的人,一看便知!」
這個問題也許已經在他心裏藏了很久,可我的心卻還沒有答案。
「不,我哪裡都不去。」我一聽他說要把我送走,立馬拚命地搖頭,「我要留下來,我要和你在一起。等我們一起活著熬過這場惡仗,再來聽彼此的解釋,好嗎?」
「說!」伍封厲聲道。
「貴女,你找到了嗎?」由僮的聲音把我從迷茫中拉了出來。
如今東門由伍封駐守,南門由祁將軍駐守,西、北兩門城外地勢狹隘,高低不平,易守難攻,分別交與公子利與百里大夫駐守。太子緔聚集了七萬巴蜀精兵,不日便會兵臨城下。現今,雍城守軍卻只有革車兩百輛,武士三千人,徒足雜役六千人,派出去求援的信使也還沒有任何消息。戰爭形勢孰優孰劣,顯而易見。
「將軍受傷了?誰傷了他?」我心中一緊,不假思索地問出了口。
「你這是在做什麼?醫潭呢?他在哪裡?我去找他!」我一時又急又痛,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我見此情形,像是被人當胸狠狠捶了一拳,心一抽一抽地痛,喉嚨卻緊得說不出話來。
「伍將軍,雍城之中糧草可足?」趙無恤問。
伍封這話倒也不假,巴蜀之兵,帶甲七萬,糧草膠漆,日費千金,只要我們守城半月,耗到他們心疼了,就能不戰而勝。
調葯、熬和圖書藥,做完一切之後,我趴在伍封身邊沉沉睡去,直到東方漸白,幾聲雞鳴把我從夢中驚醒。
夜漸漸地深了,我趴在伍封胸前,只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燈盤中央裹絮的竹條將要燃盡,「啪啦」一聲響,自燭扦兒上爆出了一枚閃亮的燈花。我看見那一閃而過的燈花,猛地從伍封懷裡坐了起來:「將軍,我有主意了!我想到讓太子緔只圍不攻的辦法了!」
「城裡現在還有不少太子的人,這裡有重兵把守,會安全些。」伍封把眾人帶到了住處。
「我這就去!你們先休息吧,不用等我。」我拂開無恤的手飛奔出了院子。
「阿婆,我們不是戎人,我們是從晉國來的,想去雍城見個朋友。你知道去雍城的路怎麼走嗎?」我從身後的包袱里取了一塊肉乾遞給婦人懷裡的小兒。
「他受傷了,你就這麼難過?」無恤一把拉住我的手,強迫我抬頭看著他。
「看清楚他們的樣子,因為很快他們就會夾起尾巴灰溜溜地逃回去!你們手中的矛、手中的戟會讓他們後悔自己來過雍城!」
走進伍封的房門,血腥之氣撲面而來,兩步開外的地方,他雙目緊閉斜靠在牆壁上。我趕忙合上門,快步走到他身旁掀開他身上的外袍,不停湧出的鮮血已然浸濕了大片繃帶。
站在城樓之上,只見遠方一片塵土飛揚,轟隆隆的車馬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
我哭了嗎?我用手摸了一把濡濕的臉頰,突然發現長久以來壘砌的心牆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已經轟然倒塌。
在我以為自己即將失去他的那一刻,所有的迷惘與怨恨、所有當初逼自己離開他的理由都變得不再重要。當我發現他藏在發冠里的白髮,一顆心便再也硬不起來了。不管孰對孰錯,不管是誰負了誰,起碼這一回,我想和他生死與共。
我看著手中的軟甲,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很抱歉,把你也拖到這裏來。」
「祁將軍為人耿直,他既然領命平叛就不會輕易投靠叛軍。如果你還是不放心,我倒有個主意。」
「太好了,有這幾樣就夠了!」我欣喜地從裏面撿了幾株止血的草藥,轉頭對由僮道,「其他的你先收著,興許還有用。這些繃帶你找個地方燒了,別讓士兵們看見。」
我低頭解開包袱上的十字結,裏面裝的竟是一件五層犀牛皮做的軟甲。
我理不清心中紛亂的情緒,只低下頭用最快的速度解開了他胸口的繃帶。而就在傷口顯露的一剎那,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樣重的劍傷,這麼危險的位置,他居然沒有上過葯!
「貴女?」從院外跑進來一隊士兵,帶隊的正是將軍的親衛由僮。
「我走了,你好好勸勸將軍!」秦猛嘆了一口氣,扛著劍走了。
「你們還是快回去吧,雍城要打仗了!」老婦人一聽我要去雍城就拚命地擺手,「城門今天早上就關了,你們進不去的。」
「什麼主意?」
東方的天際線上,出現了無數的旌旗,鮮紅的一片像是怪獸張開了血盆大口,想要一口把整座雍城吞進肚中。緊隨其後的是載著皮甲精兵的革車,密密麻麻,車輪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
「秦大叔,你放心,我會和將軍好好商量的。你早些休息,明日還有硬仗要打呢!」
我揉了揉眼睛,掀開他的衣襟看了一眼,終於長舒了一口氣——血已經止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許久未見的豫狄,一道暗紅色的傷疤從耳朵到嘴角貫穿了他消瘦的左臉,我往後退了一步,不動聲色地拂開了他的手,沉聲道:「軍士,我不是什麼貴女,我是晉國趙氏派來的使者。這是伍將軍的信物,請務必轉交給將軍,儘快放我的朋友進城。」
「那我們還等什麼?趕緊走吧!」伯嬴打馬走到我們身前。
無恤看了我一眼,人已經擋在了我和伍封之間:「大戰在即,將軍還是早些休息吧!」
「伍將軍費心了!卿父臨行前有囑咐,此番我等一律聽從將軍的安排。」無恤行禮回道。
伍封藉機長臂一攬將我緊緊抱在懷中:「驛館那晚,我知道那巫童就是你,可你卻對我搖頭,那時我以為這一輩子都沒辦法再抱到你了。」
「他失血過多,暈過去了。你幫我扶著他!」我死死地咬著下唇,顫抖著把剩餘的葯泥全都塗到了伍封的傷口上,「這裏可有乾hetubook.com.com淨的麻布?」
「你終於還是回來了……」
無恤三人很快就被士兵帶進了城,伍封與他們一一見禮后,便命人在他暫居的木樓旁收拾出了一個臨時住人的庭院。
「為何援軍要半個月才能到?」伯嬴輕聲問我。
「嗯,我明白他的意思。伯魯總說你醫術好,你這幾天可要好好幫我照顧他的身體。」
「伍將軍受傷了?難怪臉色那麼難看。」伯嬴兩步走到我身邊,「子黯,你出發前太史不是給你帶了一大包的好葯?你快跟去看看啊!」
「東南西北,哪一處的城門不重要?如今以我們的兵力絕對無法抗衡七萬敵軍,唯一能做的便是死守,守到東西兩路援軍到的那一天。」伍封環視堂內一圈,高聲道,「太子緔假意出城狩獵之時,我已命人快馬去調綿諸的一萬駐軍和公子利在涇陽的三萬精兵,我們現在要考慮的就是如何守城半月。」
「嗯!」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真不該讓你看到我這副樣子……」伍封睜開眼睛,沖我扯出一個極難看的笑容。
「他們三日前應該就到了,既然現在還能在這裏看到出逃的庶民,說明巴蜀兩國的軍隊還沒有到。」無恤回道。
太子緔在半月前以狩獵為名,帶著親隨衛隊從南門而出直奔巴蜀之地。公子利在控制了城內太子緔大部分的勢力后,上稟秦伯,揭發了太子與巴蜀兩國聯軍勾結、企圖叛亂之事。秦伯聞之大怒,命上將軍伍封和護軍將軍祁安谷帶兵剿滅叛軍。
無恤伸手撫過我紅腫的眼睛,輕嘆了一聲,開口道:「去叫人吧,我在裏面等你!」
「別去!」伍封伸手拉住了我,「太子緔在離雍之前,在城西的水井裡下了毒,我讓醫潭去解毒救人了。」他仰頭靠在牆上,聲音有些虛浮,額際不停地滲出密密的細汗。
我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由僮所說的漆盒,取了麻布,卻在麻布底下看到了一樣我以為永遠都不可能再見到的東西。它怎麼會在這裏?我明明看到叔媯把它丟到井裡了啊?
「我過得很好。」我聽著耳邊平穩的心跳,微笑道,「我拜了晉國太史墨為師,在澮水畔有一個自己的院子,每日讀卷、卜卦、曬葯,日子過得很清閑。我還有一個師兄叫尹皋,他是個怪人,他不僅認識天上每一顆星星,還能叫出它們的名字,但是除非院子著了火或是刻星圖的木板沒有了,否則他就永遠不會出門……」我絮絮叨叨地說著,伍封只是抱著我,靜靜地聽著。桌案上的青銅豆形燈里盛了滿滿的魚脂,裹絮的細竹條吸了那微腥的油脂燃得分外明亮。
「找到了!」我蓋上盒子跑回伍封身邊,「將軍怎麼會傷得那麼重?你們怎麼會讓太子緔的刺客有機可乘?!」看著伍封皮開肉綻的傷口,我不由得心火中燒。
「好。小兒別管我了,快去叫人吧!」
「我們才這麼點兒人,還要分散到四個門去,如何能與太子緔的軍隊抗衡?」一個黑衣帶甲的軍士憂心道。
「是什麼?」
「對不起,我不該……」我打完最後一個結,按著額頭儘力平復自己激動的情緒,「現在不要挪動他,你給我取一罐清水,再取些木柴來,我要熬藥。」我取了被子墊在伍封身下。
伍封一手接過,兩口就喝完了:「說吧!」
「大軍拔營不是想走就即刻能走的,要考慮糧草、兵器許許多多的問題。半個月能到的話,說明綿諸、涇陽兩地早就已經為今日一戰做好了準備,否則兩三個月也未必能到。」我小聲解釋。
在我以為自己即將失去他的那一刻,所有的迷惘與怨恨、所有當初逼自己離開他的理由都變得不再重要。當我發現他藏在發冠里的白髮,一顆心便再也硬不起來了。不管孰對孰錯,不管是誰負了誰,起碼這一回,我想和他生死與共。
那一年盛夏,雍城出奇地熱,府里的池水都幹得見了底,一到午後,樹上成群的知了就沒完沒了地叫個不停,吵得人頭昏腦漲。彼時,我被夫子關在書房裡習字,忽聽門外有人說將軍從邊關回來了,就扔下筆,顧不上穿鞋一路狂奔去了他的院子。
「你在晉國過得可好?」他在我頭頂輕語。
「將軍——」我大叫著撲上去抱住他,但他已毫無知覺。不,不要死,不要給了我生離,又要與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死別……「來人啊!來人啊!」我擦了一把眼淚,衝到門口大喊。
「在床鋪上的漆盒裡!」由僮用袖子幫伍封拭了拭額頭的冷汗。
「你在那裡待了一整個晚上?」晨霧之中,無恤抱著他的劍倚在伍封的木樓外。
「將軍是回府取東西的時候被埋伏在水井裡的刺客擊傷的。」由僮臉色晦暗,眉頭皺成了一團,「刺客劍法詭異,當時我們就站在門外卻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他昨日傷重昏迷了一夜,剛剛才醒的。」我在她耳邊極小聲回道。
「別說話了!」我輕喝了一聲,轉身飛快地從史墨給我的包袱里取出一塊麒麟竭,用匕首颳了一些粉末,和著桌上的清水調成了葯糊,「你忍著點兒,會有一些痛。」我把葯糊一點點地抹在伍封的傷口上,他悶哼了一聲,我連忙按住了他:「很痛嗎?你忍一忍,血一定要止住才行。」
「這個你待會兒拿回去試試看。」無恤遞給我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包袱。
「城外發現敵軍的車馬!」
我一想到他與伍封對決沙場的情形,心一下子就揪了起來:「那我祈願自己有生之年永遠不會看到這一日,否則就是硬生生要將我撕成兩半了。」
伍封皺著眉頭坐在案幾前:「你的葯很好,血早就止住了,傷口也沒有潰爛。」
「我不知道,我現在只希望這場仗能贏。」
伍封作為將領能輕而易舉地激發起士兵們的鬥志,那我呢?我該為他做些什麼?
「阿婆,你們從哪裡來啊?」我翻身下馬拉住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老婦人看了一眼我身後騎在馬背上的趙無恤,顫巍巍地把年幼的孫子往懷裡摟了摟。
「不怕!」訓練有素的士兵齊聲回答。
「就算援軍到了,四萬對七萬,將軍有幾成勝算?」說話的是秦伯派來的左吏。
見伍封要走,我急忙往前走了兩步,卻被無恤一手攔住。我抬頭不解地望向他,他只冷冷地看著我,待伍封走出了院門才對我道:「你想去哪兒?」
「我讓人做了粱米羹,你先吃一碗,晚點兒我把葯熱了給你喝。」我把伍封扶坐起來,轉身打開爐子上的陶罐,從裏面盛了一碗溫熱的米羹。
「你打開來看看,我讓人按你的身量做的。」
我點了點頭低聲道:「你先進去吧,將軍在等著了,我叫了燭櫝他們就過來。」
「時至九月半,城郊的粟米應該已經半熟,將軍應速速派人收割,運入城中以備不時之需。若是留在外面,倒是為敵軍屯了糧草。」我提醒道。
「秋季雍城少雨多風沙,為了防止敵軍放火燒城門,需要在各個城門再布置兩支小隊,輪流取城內河水,澆濕城門;再在城門兩側堆一些沙袋,萬一城門著火,就用沙袋迅速把門堵上。」我思索片刻說出了自己的考量。
我握住伍封冰冷的手,輕聲道:「這些事情我們先不提好嗎?等把太子緔的事情解決了,我再細細同你說。」
「你把葯喝了,我就告訴你。」我把葯遞到伍封手上。
「知道了,女將軍!」無恤笑著把我轉了個身,「去陪你的傷員吧,明日若開戰,恐怕會有人要同他叫陣!」
「貴女先別急,待會兒會有士兵帶你們去的。只是貴女要記得,將軍是讓你們守在暗處,這樣蓄意破壞的人即使躲過了守軍,也會被你們發現。」
「你看著,我一定會讓他對我刮目相看!子黯,穀倉在哪兒?我現在就去。」伯嬴抓著我的手急切道。
夜幕降臨,太子緔的部隊在雍城東南面的渭水邊安營紮寨,敵營連綿數里的篝火照亮了雍城半邊的夜空。大戰前可怕的寧靜似乎將所有人的心都懸到了半空中。街道上,到處都是來來往往、忙於備戰的士兵。城裡的住戶們早早地關緊了門窗,一家人躲在黑漆漆的屋子裡擔憂著明日的生死。我和無恤一路行來,只見到幾個不懂事的孩子還一臉好奇地趴在窗口,看著暗紅色的天幕下熟悉而又陌生的雍城。
半月過後,秦國大地吹起了我最熟悉的西風,渭水邊的蘆葦叢褪去了今夏最後一點兒殘綠,開出了一蓬蓬如雪的蘆花。我們沿著渭水一路騎行,在離雍都五十多里地的時候,遇上了一群拖家帶口,背著衣被、炊具的庶民。
「你可聽清了?」伍封轉頭對身邊的秦猛道。
將軍府除了明堂後面的一口水井外,只有我和*圖*書的小院中還有一口水井。你是要去我院中取什麼?為什麼要一個人進去呢……我獃獃地看著昏迷不醒的伍封,手腳冷得發麻,不一會兒,牙齒也開始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我像是驀然回到了十一歲的那個夏日,無力、驚恐佔據了我的腦子,我開始瘋狂地擔心,擔心他再也醒不過來。
「十成。巴蜀聯軍因利而來,軍心不堅;太子緔聯敵叛國,師出無名。況且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雍城將士只守不出,他十人攻城便殺他十人,千人攻城便殺他千人,萬人攻城便屠他一萬,殺到巴蜀兩國心疼了,自然就退了。」伍封此話一出,屋內的人個個顯露出激昂之色,恨不得現在就衝上城樓與敵軍廝殺一番。
「穀倉盈滿,足可供應半月。」
「由僮!你進來,其他人留在門口守著。」我一手把由僮拉進了屋。

我突然覺得有些害怕,於是邁了兩步站到伍封身後。伍封彷彿察覺到了我的不安,伸手一攬把我帶到身前,用寬大的袍袖遮住我們緊握的雙手。
「小兒,別扶著我,不能讓士兵看到我傷重的樣子。」他笑著拂開我的手,拉緊外袍,挺起身子,闊步走下了城樓。
「我把晉國趙氏的人也叫來吧,興許他們也能幫上忙。」我伸手把伍封扶了起來。
「子黯,我好高興我這次能來!」伯嬴把我拉到城牆的一角,激動得甚至聲音有些發抖,「他是我見過的最英武、最溫柔的男人,你看見他剛才的笑了嗎?」伯嬴像個剛剛得了獎賞的孩子,急不可耐地要把自己得到的好東西展示給別人看。
「貴女?!快!快把吊籃放下去,是將軍府上的貴女!」城樓上有人大喊了一聲。
「我看到了。」他的笑容陪伴了我幾千個日夜,我就算閉上眼睛也能分毫不差地想起來。
「這是……」趙無恤在向眾人介紹伯嬴的時候,遲疑了片刻。
「不知我們能為將軍做些什麼?」無恤問。
此刻,伍封的臉上已全無血色,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眼神倏然飄向了我。
「你被人抓去了哪裡?為什麼不回來找我?為什麼不肯認我?」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口氣問完了所有的問題,然後將兩片嘴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留給我滿室的寂靜。
「我……」
「小兄弟,謝謝你!」伍封微笑著在伯嬴肩上拍了拍,而後越過她走到了趙無恤身邊,小聲和他說著些什麼。
「再喝兩服藥吧。明日叛軍可能會送戰書來,我們要找個人先去敵營和他們談判,拖上幾天,等你的傷口好些了再與他們開戰。」
「你還有心思和我開玩笑?快把你的人安排一下,只有守住穀倉,我們大家才能活。」
「來得這麼快?走,隨我去看看!」伍封站起身來,闊步走了出去。
我把玉璧放入袖中,快步走到城下。
「神啊,求你不要讓將軍受傷,不要讓他死,一切的苦難都讓我來受……」那是一個孩子跪在星空下一遍又一遍的祈求。
「報——」門外有士兵一路快跑進了木樓。
「紅雲兒,我那年四歲,是裏面受傷的那個人把從我大火里救了出來,又悉心愛護了我十年,不管他是出於什麼目的,他依舊是我最重要的人。這座城池,也許對你來說只是暫時停靠的一處驛站,但對我來說,它是我生長的故土,我不希望它就這樣毀在太子緔的手裡。求你,求你幫我一起守住它,好嗎?」我看著無恤哽咽道。
「唯。」我行禮應道。
我把之前熬好的葯熱了熱,端進屋子:「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天色漸暗,四人飛騎到了城下,城門已關。無恤打馬欲上前叫門,我連忙下馬攔住了他:「讓我來吧,你帶著劍,守城的士兵容易起疑心。」
「唯!」由僮立馬跑了出去。

「我也是這樣打算的,但目前最大的問題不是我的傷,而是守在南門的祁將軍,他的確是一大隱患,我怕太子緔到時候會利用這一點。」
「將軍!」由僮看到房內的情形,臉色一變,立馬把躺倒在地的伍封扶了起來,「將軍怎麼了?」
「城下何人?」城門上的弓箭手見我走近了,齊刷刷把箭頭都對準了我。
伍封知道每次只要我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就代表這件事情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因而他只能點頭收斂了哀色,嘆聲道:「幫我把由僮叫來吧www•hetubook•com•com,軍務緊急,不可再耽擱了。」
我低頭貼在伍封胸前任由他抱著,沒有掙扎,卻也沒有回抱他。
「你別哭,我沒事的。」他上前一步,用指腹輕輕地擦去我臉上的淚水。
「公子緔和公子利同為君夫人所出,當初祁將軍堅決主張立公子緔為太子,無非是遵循了長幼有序的禮制,這也說明祁將軍是個極重禮法的人。若是太子緔不小心縱容巴蜀兩國士兵偷挖了南面陵園裡陪葬的寶物,或是偷盜了宗廟裡祭祀用的金鼎,那麼祁將軍一定不會再對太子緔抱有任何幻想。到時候,你只要讓刺探敵軍情報的人再『不小心』把祖陵失竊的消息透露給祁將軍,那不管太子緔有沒有做這樣的蠢事,他都沒辦法跑到祁將軍面前來解釋了。」
「怎麼了?」
「貴女?」豫狄愣了一下,收起了先前激動的神色,轉頭對身後的一個小兵道:「趕緊把玉璧送給將軍!」說完又衝著我道:「將軍今天遇襲受了傷,現在就住在對面的木樓上,應該很快就能傳訊過來。」
眼前的一切不再是我的想象,這裡是真正的戰場,一場生死攸關的戰爭即將來臨。
「貴女,你可認得這些葯?有能用的嗎?」他一掀筐子把草藥全都倒在了地上。
「將軍……待會兒,你不要在趙家人面前再喚我『小兒』,我是晉國太史墨的弟子,他們叫我子黯。」說完,我不等伍封回應便開門走了出去。
「這是晉國行人燭過的嫡孫,燭櫝,善用劍。」
「是太子留在城裡的刺客,功夫很高。幸虧將軍及時發現,才保住了性命。」豫狄說完一臉探究地看著我。
一推開門,我像往常一樣朝我等待了許久的人飛撲而去。但那一次,他沒有像以前那樣把我高高地舉過頭頂。他的身上被戎人刺了一個血窟窿,蒼白的嘴唇,帶血的繃帶,我頓時就被嚇哭了。他輕按著我的頭想要安慰我,我卻翻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從白日一直哭到了晚上。那一天,十一歲的我第一次驚恐萬分地意識到,原來像天神一樣的他,也會受傷,也可能會死……
「開門讓他們進來吧!」伍封揮手對守城的士兵高喊了一聲,隨即身形陡然一晃。
「城門都關了,不知道阿蓼他們幾個是不是已經進城了。」燭櫝對無恤道。
「你們之中可有人怕了?」他沖城樓上的士兵高聲喊道。
我揣著一顆心緊跟在他身後,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會摔倒。
晨光中,伍封半眯著眼睛看著我,唇邊有若有似無的笑意:「小兒,你一雙桃核眼,今日如何見人?」
「沒什麼,就是覺得高興,你終於回來了。」由僮說完,一低頭抱著繃帶大步走了出去。
「你輕點兒力,別震裂了傷口!」我急忙俯身去查看他胸前的傷口。
「唯!」由僮把地上的草藥收了收裝回了藤筐,「貴女……」他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吊籃很快就被放了下來,我坐在籃子里被人拉上了城樓。一個穿著甲胄的武士不等我自己爬出來,一把握住我的手臂將我拽出了籃子:「貴女,我就知道你沒死。」
伍封與眾人見過禮后便開始介紹雍城目前的情況,伯嬴湊到我耳邊小聲地問了一句:「伍將軍他真的受傷了嗎?我怎麼看不出來?」
「我是趙氏的家臣,小嬴,善用劍。」伯嬴接過無恤的話,高聲回道。
「將軍,東門外沃野千里,太子緔的部隊定會臨河駐紮,主攻東門,武士、革車起碼要留一半在我們東門啊!」說話的是家臣冉。
院子里突然變得安靜,他們二人面對面地看著,片刻之後,伍封的聲音淡淡地響起:「諸位早些休息,伍某告辭。」
「謝謝你,阿婆!」我點頭謝過,翻身上馬。
「嗯,走吧!」
「丫頭,你來得正好,快進去勸勸將軍!南門交給祁將軍把守,就等於把城門的鑰匙送給了叛軍。當初如果不是因為祁安谷竭力扶持,公子緔也坐不上太子之位。」
伍封的視線溫柔地掃過我的臉龐:「好,你回來了,我便不急了。只是這裏太危險,我已經讓四兒和無邪在陳倉城裡等你,趁太子緔的軍隊未到,今日我就派人送你出城。」
我連忙上前扶住他,急問道:「醫潭沒有給你上藥嗎?怎麼血還沒有止住呢?你要先坐下來嗎?」
「嗯,你們也要小心。」我朝無恤一點頭,拔腿往小木樓跑去,跑到樓邊一回頭,無恤卻依舊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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